有人说，“婚姻犹如围城”。

没结婚的羡慕结婚的琴瑟和鸣，结婚的却羡慕没结婚的自由自在。

殊不知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婚姻的第一道坎是婚宴，虽是结的两姓之好，但男女双方各自的算计却少不了。

那倘若举办婚宴时就充斥着勾心斗角，那这场婚姻又该如何继续呢？

大家好，今天为您带来张爱玲的作品《鸿鸾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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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家近来有大喜事，娄家长子娄大陆要娶亲了，为此，娄家的两个姑娘和未来嫂子邱玉清一道去了祥云时装公司试衣服。

娄家这姐妹俩，分别叫二乔和四美，趁着邱玉清去里面小房间试衣服的功夫，两人就嘀咕起来了。

一会讽刺说邱玉清干瘦的身材全是骨头，说不定碰一碰，身子上的骨头就会咔嚓咔嚓地响，一会嘲笑玉清说不定年纪比哥哥大陆还要大，毕竟她弟弟妹妹那么多。

其实重点就是姐妹俩都觉得家境贫寒的玉清高攀了自己家，还连带着一大串穷酸的亲戚，上不得台面。

但是邱玉清并没有两个小姑子说得那么不堪，她是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出身于封建没落大家族，举手投足间有种高贵仕女的韵味。

倒是娄家姐妹俩刻薄尖酸的模样，像是暴发户的小姐。

这样说也没错，娄家的发迹时间短，全仰仗着二乔和四美的父亲近年来在银行里汲汲营营，有了一份不错的家资。

这才不缺钱地要大办娄家的这场婚宴，铺张地置办婚礼要准备的东西。

当然按理说，婚礼的主角是玉清，今日选衣服的主角也应当是玉清。可是玉清提着裙子问二乔和四美意见时，二乔瞄上几眼说“很好嘛”，就转而注意自己的那套礼服了。

在二乔和四美眼里，她们要做大哥婚礼上的傧相，也自觉自己是婚礼上最受人瞩目的角色。

反而是就要做新娘子的玉清，不必如此在意自己的礼服，她的婚礼就如同尘埃落定的闭幕式，人到了该谢幕的时候，反而是那些年轻待嫁的女子，需要拿捏好这份喧闹，展示自己的得体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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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怎样，玉清心里是高兴的。

26岁的老处女终于可以出嫁了，她也终于可以任性一回，看见什么，就买什么：软缎绣花的睡衣、织锦的丝棉浴衣、金珐琅粉镜、金织锦拖鞋等等。

她心中有一股决绝的、悲凉的意味，决心一定要把这嫁妆办好。

但是二乔和四美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了。

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还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属实浪费，估计玉清爸妈给的那点陪嫁钱早就没了吧。

并且二乔和四美听说按旧制的婚礼，新房家具的一切陈设，应当由女方来置办，如今看玉清这只顾着自己的架势，是不会想负责新房家具的了，那自己家不就吃亏了？

二乔和四美清点着玉清新买的东西，立刻就感到自身受到了损害，心里埋怨着玉清只会花钱，不会用钱，但面上仍微笑着。

末了，二乔还关切地问玉清那件行过礼要穿的玫瑰红旗袍可有搭配的鞋子，四美在旁边也应和着说自己母亲娄太太正在给玉清做鞋呢。

玉清有些呐呐，她觉得自己理应该感动一番。

可是，这什么时代，还要自己做鞋的？并且哪有媳妇还没进门，婆婆就给做鞋的，显得自己好大的面子，外人面前该怎么说？更何况这后天就要办婚宴了，怕是也赶不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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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娄太太之所以要给儿媳做鞋，实在是因为眼前办婚宴这些准备事宜她都不在行，才拿出她未出阁前的本领显示自己的“尽心尽力”。

面上还要紧皱着眉头，装作满脸逼不得已的样子，实际上，家里人都看不上她这自讨苦吃的行为。

娄先生下了班回家，看见娄太太在绣那玫瑰红的鞋面，便忍不住说：

“百忙里还有工夫去弄那个！不要去做它好不好？”

娄先生对妻子说话一向都是这种焦躁的，带有商量的口吻。

他是支潜力股，十年寒窗，一朝得志，身上还带着读书人的那种志气，爱面子。

每次回到家就先靠在沙发上，翻看杂志，看着桌边上的几朵红玫瑰和威士忌交相呼应出来的典雅堂皇，他就觉得他的书和他的财富打成了一片，有一种清贵的气象。

唯一让他不满意的便是妻子的上不得台面。

他是留过洋回来的，进了银行，事业又步步高升，那凭媒娶的旧式家庭出身的娄太太自然就跟不上他的步伐，交际上总出些岔子让人不满。

但娄先生依旧跟娄太太生了四个孩子，“三十年如一日”地过了下去，成就了他的“好丈夫”名声。

当然这名声也是娄太太成全的。

刚刚娄先生说落娄太太时，房间里还有两个女佣人在那里包喜封，娄太太立即放下脸来道：

“我做我的鞋，又碍着你什么？真是好管闲事！”

这不仅娄先生爱面子，娄太太也是爱面子的。

以往便是这样，娄太太故意当着别人在欺凌娄先生，表现娄先生对她有爱有忍让，实则平白把悍妇的名声传出去，里外不是人。

娄太太心里也明白都是因为旁边有人，丈夫才让她三分，给了平日难得的面子。

若是没有旁人，丈夫恐怕也不会理她，毕竟作秀的若没有观众谁愿意倾心演绎呢？

但今天娄先生显然有些不耐烦，旁边的女佣人怕两人争吵起来，赶紧请娄先生去洗澡。

娄先生站起身来，任由身上的杂志滚下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娄太太觉得娄先生是真生了气的，不免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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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二乔和四美回来了，见娄太太手上仍抓着平金鞋面舍不得撒手，便随口告诉娄太太不必做鞋了，玉清已经买好了。

娄太太也只能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随手放下鞋面和针线，之后跟着女儿们去布置新房。

又手忙脚乱地给来送礼的发红包，检查礼单，发现有个生疏的朋友送了礼来而没给他请帖，便要再补一份帖子去，这事还得让娄先生动手写。

再赶上娄大陆回来了伸手要钱，娄太太又是心痛又是急躁。

娄大陆也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地板打蜡，澡盆去垢，竹帘子，灯罩灯泡，桌子、桌布··········

总而言之，他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比如现在缺张床，总不能不给钱买吧，何况大陆自觉花他父母几个钱也没什么要紧，他的婚事得是全家的大喜事。

娄太太既心疼钱又心疼儿子，便想着把自己那张床搬过去给儿子用。

二乔四美齐声反对，这像什么话？娶个媳妇跟拆家似的，过两天客人来了，看见了岂不是太丢人了？

娄先生刚洗完澡出来听见话茬，便如领导人总结发言一样批评所有人：

“你们就是这样！总要弄得临时急了乱抓！”

又点出去年在拍卖行错失的全堂的柚木家具，若是听他话拍下了，总好过这样着急忙慌的。

娄大陆在旁笑了笑，便道自己那会还没认识玉清呢。

娄先生便觉得自己的发言遭到反对，瞪了儿子一眼。

娄太太深恐他们父子闹意见，又连忙承认错误，后悔当初是自己没置下那套家具。

这更让娄先生更加理直气壮，下巴一抬，便埋怨起娄太太来。

“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干什么的？家里小孩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动手！”

这样埋怨的话，娄先生不知道在亲戚面前说了多少遍了，娄太太也自觉是她让丈夫受了委屈，可是她的那份委屈要向谁说呢？

丈夫不爱她，在外面还养着别的女人，儿女不理解她，也觉得她丢人现眼。

娄太太想想便难过，强忍着怒气，快步走到浴室洗手台，大声漱口，然后呸地吐出来，就好像把所有东西都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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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外，父子俩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聊天说话，谈送礼人的地位，行里关系亲疏，报纸上的时事新闻。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

娄太太明明白白地认识到这个道理，嫁了人之后，在婆家是不同姓的外人，在娘家也是泼出去的水，也是外人。

娄太太便感到孤凄。

她是有期盼的，从前娄先生还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场面里磋磨。

原以为娄先生发迹了，可以过两天顺心的日子，可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难堪和磋磨。

但要娄太太去过另一种日子，她想自己是不能够的。

“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

温柔地牵引着她，叫她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做应酬的工具人。

即使永远也做不好，她也甘之如殆。

婚礼前一天又发生了意外，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不做官了，竟然没打个招呼地悄然离开了上海。

娄太太又放下昨天跟娄先生的一点芥蒂，打电话让娄先生拿主意。

娄先生便让娄太太去找一个姓李的医院院长。

这个家总是有需要娄太太的地方的，娄太太心里便踏实了，她忙不迭地冒雨坐车去了李家。

一到李家，便把洋伞撑开了放在人家客厅里的地毯，一手拿着雨衣，豪爽地一屁股坐上人家沙发上，又环顾了四周，将湿哒哒的雨衣也放在了沙发上。

出来招呼的是李医生的太太，是广东人，语言颇有不通。

这与娄太太是无碍的，她有三十年失败的交际经验，早也无所畏惧。

先是拿出自己丈夫的名片介绍身份，说明来意，又递了两筒茶叶。

李太太极力推让不过，只能收下，但看上去很不高兴。

娄太太心知自己一定又做错事了，却不知道如何做，便屹然坐在那里，直坐到该走的时候，才起身穿雨衣告别。

没走到门口，就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去，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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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场尴尬的交际，活像是小丑表演，引人发笑。

娄太太的心里也是发慌的，但所幸最后李医生来电话说愿意来当证婚人，娄太太才放下心来。

婚礼当天，下着毛毛细雨，就好像是在喜庆的日子之上覆盖了一层淡淡忧伤。

大家微笑，嘁喳，哄哄闹闹地搅作一团，实则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玉清的表妹们也到了适婚年龄，势不能安分了，穿上新做的旗袍，捧着笑脸跟姐妹们交际，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悄悄地问，门口立着的招待员可是新郎的弟弟。

在结婚致辞环节，便是主持人演讲的天下，大谈特谈新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直讲到最后观众都默不作响，连附和的笑声也没有了。

轮到吃席环节，女太太们也有话说了，有个女太太便直接向旁边的太太抱怨：

“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么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责看着一点才好！”

散场的时候，娄太太也自觉今天忙来忙去，是个劳苦功高的，可以在人群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

便摆着架子，皱起眉毛，对着来告辞的宾客说：

“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然而就是这么一场人人都是主角的婚礼，新娘新娘却是毫无存在感。

尤其是玉清拍的那张照片，白色礼服扁平僵硬，婚纱上的障纱笼罩着整张脸，活像一个冤鬼的影子。

大家却对于新到手的照片好奇不已，把新郎新娘的结婚照片传观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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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太太看到这一幕，突然感到一阵厌恶。

她想起她小时候看到的结婚的场景。

锣鼓喧天，花轿迎亲，人声鼎沸的嬉笑压住了新娘的哭声，人人都带着一张笑脸似的。

就如儿子的这场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旧制婚姻，连结婚宴都见不得由新郎新娘做主角，他们结的是两姓之好，而不是两心相许。

而这承担众多利益关系的婚宴，注定没有两个新人的影子，反而是一场谁都要上场唱几句的舞台表演。

只有娄太太感到一阵凄凉，或许是她看到玉清的未来，会如自己一样深陷泥潭，不可自拨。

所以这场为他人和面子而办的虚华婚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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