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1904年被称为西班牙画家毕加索的蓝色时期，在这段时间的画作里，他笔下的人物浸透在大片蓝色中，像是在蓝色冷凝物中禁锢的人类标本。这片蓝色的忧郁与阴翳，来自一缕死亡的气息。毕加索一位年轻的挚友，因为恋至疯狂的爱欲而饮弹自尽。毕加索说：“卡萨吉马斯死后，我开始使用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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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是冷色调中最冷的颜色，是不仁慈的颜色。足够忧郁、足够冷峻，也足够纯净。独立时可以冠绝群彩，如名动今时的克莱茵蓝。蓝若作为配色，也总能不偏颇，不争夺，沉默无语，它若不在场，又总令人觉得若有所失。如凡·高所说，钴蓝是最能为事物加上氛围的颜色。

1993年，英国植物学家、诗人、电影导演德里克?贾曼，再一次用蓝色魇住了世界，他的辞世之作《蓝》轰动影坛，这是一部极叛逆的反电影之作，长达70多分钟的画面上只有一片静止的蓝色，在电影作品中，应该没有什么做法能比这更能冒犯观众了，毕竟在以市场为导向的电影工业里，观众绝大多数时间位于中心位置。但《蓝》以一个令人哑口无言的姿态降临，如果你要看这部电影，你就得在一个多小时内盯着这片不会跃动的蓝色。《蓝》曾在电影节和少量电视、广播频道上播出，当时的观众，一些以为是电视信号出了问题，一些发出抗议，说他们要看红色，不要看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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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走神，你会觉得刺眼，你会烦躁地关掉，这些都有可能。《蓝》曾成为某届上影节唯一一部需要映前说明的电影，理由是今天的观众很难相信这部电影就是如此。

“这就是这部电影的全部画面。”在网站上，我们可以看见有人放出了一张纯蓝色的画面截图。

但如果你真的盯着这部电影去看，吊诡的是，那一片蓝绝没有一分钟会是静止的，因为人的心象永远不会静止。

作为一位公开承认同性恋身份的公众人物，贾曼反叛的不止是影像，而是一种可能以任何形式出现的，无处不在的灵魂的监狱。诚如贾曼在《蓝》中所说：“影像是一座灵魂的监狱，是你的继承，你的教育，你的恶习与渴望；是你的本质，你的心理世界。”

在影像中，我们看到的是自己灵魂监狱里所关押的东西，我们在视觉体验上的贪婪，纯粹是为了在其中吮吸自己的心理世界，我们所能看到的，全部是我们的继承与渴望，而非事物本身，所以无论是恶习或是渴望，越在我们的视觉中得到回应，就会愈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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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似自主选择了我们偏好的影像，但我们看不见的是，媒体背后的商人们躲在幕后制造着“种种我们将去预期和追求的东西”，“一旦我们真将这些影像内容内化为自己的欲望时，我们也就失去了自己内心真正的需要。”（张一兵，《景观社会》代译序）

当我们不从影像中寻求内心的解放，不在其中寻求我们心灵的弄臣，我们该往何处去？

在影像的聒噪之中，贾曼走到天空的背面，去寻找深不可测的蓝色。“对于蓝色，没有边界和解答。”

或许，我们只能去往天空的背面，我们所见的表象之背面。表象从来不肯以它的后背示人，眼睛也并不具备渗透的表象的能力，没有谁比那些聪明的盲人更清楚，眼睛并不能使我们掌握更多。

晚年几乎失明的博尔赫斯、古希腊戏剧中的盲人先知，都比视力健全的人所见更多。

这片蓝是贾曼的死亡，是以蓝色信笺写就的遗书，罹患艾滋病而几近全盲的贾曼，在生命的最后时段里，看见的或许只有大片的蓝色阴影。但正是这时他更意识到一件事情——图像会阻碍想象力。

所以《蓝》拒绝提供视觉的盛宴，甚至，其实它在电影中行进时就谢幕，是一部展开并且闭合了的画卷。每个人都清楚，纵然神秘的克莱因蓝作为氛围的催化剂对我们的想象更有激发力，但这样一幅蓝色的静止画面，本质上与一片漆黑无异，是一种目盲的状态，是一种蓝色调的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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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中如果我们看不见——这是一件能够想象的事情吗？那些带着贪婪的眼睛的人，如同流民一般被放逐于一片蓝色之中。导演不再是电影中拥有最大权力的专制君主。当我们不被他人的类型叙事所玩弄之时，我们的蓝色会否是一片荒芜？我们不被役使之时，是否就已经无路可走？

与贾曼的《蓝》同年问世的一部，同样被命名为蓝的电影，是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白红三部曲中的《蓝》，这部电影以更为正统的气质，更为规整的方式探讨了自由这一主题。

它以一位被蓝色禁锢的女人，最终获得自由的故事，对自由进行了一种反证，影片结尾看似自由的终局，恰恰说明自由是一条绝路，这条绝路或许在米兰?昆德拉那里，有另外的命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这部《蓝》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最后的三部曲之一，作为影史经典被解读无数次，它已如同高倍镜下被放大的纤维向我们一次次地裸露，从一根孱弱的、颤抖着的羽毛到一块方糖被打湿的五秒钟镜头，以及为人咋舌的幕后故事：朱丽叶?比诺什演出时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手背真实地划过石墙以至于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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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具艺术家气质的女演员朱丽叶?比诺什，在影片中扮演一位知名音乐家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应该没有比这更准确的描述了，因为在整部影片中，我们都不能明确地知道她的工作是什么，剧情仅仅通过片中一位记者的采访向我们透露，有传言说朱莉丈夫的作品是她代写。而她在电影中从始至终也围绕着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而活动，故事的开头，她成为了全家车祸中唯一的幸存者，一位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孩子的母亲。故事的中间，她竭力摆脱的也是这些身份加诸于她的情感和记忆。

自杀未遂后，她试图清理生活中的一切，日常生活中的蓝色成为了一片投在她面孔上的阴影，囚禁着她。

“很难想像出一个比朱莉所处的更豪华舒适的环境了。一开始她就完全自由，因为她的丈夫和女儿死了，她失去了家庭，也卸下了她的义务 。她得到了充分的供给，有很多钱，但没有责任，她不再需要做任何事情。问题就出在这里：处于这种环境中的人真的自由吗？ 。”

如基耶斯洛夫斯基所疑问的那样，朱莉真的自由吗？为了向我们给出他的答案，导演设计了那影史闻名的方糖镜头，以此让我们感受到朱莉的世界，她可以用五秒钟看到一个糖块被浸透，这说明她在逃避外面发生的一切，她在试图限制自己的世界，从而限制自己。

朱莉为了逃避这一片蓝，主动找到丈夫生前的同事发生一夜情，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与那个美丽的家庭，同时也与如今的创痛决裂。但蓝色并不放过她，不停地从生活的各个角落里冒出，包中翻出的蓝色包装纸的糖果，被她丢弃的，丈夫未完成的遗作曲谱被流浪艺人捡拾，突然在她的窗外奏响。

“那些都是陷阱。”失去之后，她开始拒绝陷入任何关系之中，漂亮的贴纸有一天被撕下去，墙面上留下的疮疤总是令人不忍心看。她搬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将自己从任何关系中剥离。

因为不想卷入公寓住客的斗争中，她没有在驱逐一位妓女的文件上签名，但这却让她得到了那位妓女的感谢，妓女露西来向朱莉致谢，但这样平常的交往，却是一次猝不及防的入侵。一个如此敢于自毁的女性，最终却在一窝老鼠面前败下阵来。她恐惧地躲在泳池时，是露西对她说，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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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剧作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内部，推动朱莉的内心发生着变化。但她仍然要进入蓝色的泳池，洗刷她的痛苦，一如往常。

突然有一天，这一切出现了彻底的转折。在她丈夫被公开的遗物中，朱莉见到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合照。那个女人是她丈夫生前的情妇，已经怀有身孕，随之而来的，是被禁锢其中的美妙家庭回忆上一道彻底的裂痕。

是这道裂痕释放了朱莉。

唯有囚禁我们的东西，意外粉碎之时，我们才能获得释放，这是究竟是真正的自由，还是自由之不可能？我看不见任何自由，而只看见自由的反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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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蓝色的浪漫遮掩了一种残酷——贾曼给我们的自由是一条绝路，诚如《蓝》，只能是一部遗作，一种绝响，生命尽处的安魂歌。如果不是死亡和黑暗的胁迫，也就没有《蓝》。在无法使用目光之时，我们才抵达一个严肃地理学上无法定义的边界。

自由是一件决绝至此的事情，我们谁也无法将其捏在手中把玩。

【本期话题】：哪部电影中的色彩让你最难忘？为什么？欢迎在评论区留言。

本文作者简介

何聊生。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

为人不得不痛，不写不快。

上官文露读书会签约作家，曾发表多篇书评、影评。

原创小说作品：短篇小说《甲醛男女》《世界这么大，跟你有鸡毛关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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