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困书生闭门苦读，百无聊赖，幻想书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位平生未曾目睹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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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小容

中国文学作品译介到西方，真正获得广泛接受的不多。四大名著如此经典，在英语世界里却有个读者的门槛问题，他们进不来，我们就总在他们的门外。但一部《聊斋志异》却独占鳌头，这大概与英国汉学家翟里斯（herbert allen giles）翻译的书名有关系：“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来自中国书斋的奇异故事。十九世纪末，西方世界对中国充满奇异的东方想象，《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媚、畸人异行，正与他们的想象相契合。

翟里斯翻译的两卷本《聊斋志异选》收录“聊斋”故事164篇，于1880年在伦敦出版，影响广泛且深远，“于西方代表蒲松龄百年之久”。此前，有美国传教士卫三畏、德国传教士郭实腊、英国外交官梅辉立、阿连璧等人先后翻译了《聊斋》中的一些篇什，发表于广州、香港、澳门的杂志——这几位传教士或外交官译者，他们附带从事的汉学发生在其侨居地而非本国，面对的主要是侨居中国的英语读者，距离欧美的汉学界和普通读者有万水千山之隔。其中，郭实腊一人身兼传教士、外交官、侵略者、情报人员等多重角色，他写的评介文章题为《道家之非凡传奇》，把《聊斋志异》归为宗教读物：“是为传奇之书，彰扬道教信条，兼有佛家之语，另多述鬼怪灵精之事”；另一位英国译者禧在明是虔诚的基督徒，他的选文则偏重原文主旨与基督教义相契合的篇目，这真有些匪夷所思了。可见一部包罗万象的书，不同读者总能找到他需要的东西，不论与原著本意有多少偏差。

翟里斯本来也是外交官。1867年他通过竞争激烈的选拔考试，被任命为英国驻华使馆通译，到中国开始长达25年的外交生涯。他的语言天赋超人，来华五六年，就出版汉语教材《中文无师自通》《官话口头习语词典》；在汕头居留三月，又出人意料地写了一本《汕头方言手册》，这个，连中国人都难办到吧。是谓天纵英才，天才无论跑多远，都绝不偏离他此生该完成的事业。翟里斯位列十九世纪英国汉学“三大星座”之一，回国后任剑桥大学教授，著述宏富，与翻译四书五经的另一汉学家雅理各（james legge）相比肩。他最初试水翻译的《三字经》《千字文》是他自选的汉语学习读物；他编撰的世界第一部《中国文学史》全书446页，其中介绍蒲松龄与《聊斋志异》的篇幅有20页，而李白杜甫加起来不过6页——与其说这是偏差，不如说这是偏好，正是他翻译的《聊斋志异选》确立他的方家地位并引发如潮好评。

翟里斯对蒲松龄的写作风格与渊博学识推崇备至：“文尽简约，几无一可删略之词，且词工新意，妙趣横生，非文章宗匠如蒲松龄者不可为也；文尚用典，经典引据含千年之辞文诗赋，且隐喻甚丰，广饰修辞，唯卡莱尔可与相媲……”这评语译自英文，但几似出自但明伦、冯镇峦这些《聊斋》评家之手，深谙原著之妙，翟先生真乃蒲先生的异域知音也。蒲松龄一生怀才不遇，只十九岁投考秀才一度一鸣惊人，得“县、府、道三第一”，其后五十六年间连考十四次乡试不中，湮滞乡间做一穷塾师，坐馆应考之余，写了八卷本的《聊斋志异》。“聊斋”的“聊”字怎解？它本属多义：百无聊赖、聊狐说鬼、聊以自娱、聊表寸心……蒲松龄的好友、清初文坛领袖王士祯取“姑且”意，赋诗曰：“姑妄言之故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可谓解得切，深得三昧，成为“聊斋”的注脚。翟里斯之前的译者，卫三畏的书名是“pastimes of the study”——书房中的消遣，梅辉立的书名是“the record of marvels， or tales of genni”——鬼怪异事奇谭，但翟里斯认为两者都不能涵盖原著中应有之义。鉴于“聊”字的不可译，他说斗胆以“中国”来替代：“来自中国书斋的奇异故事”，这一书名，在那个时代，对这样一部中国书，可说是英明之选，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果然出版后一炮而红，《聊斋志异选》成了一本在彼时反映辽阔中华帝国礼仪习俗的百科全书，成为西方世界认识中国文化的窗口。

典型的“聊斋”情节：穷困的书生闭门苦读，百无聊赖，幻想书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位平生未曾目睹的美人，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宫妆艳绝，倾国之姝。关于“倾国之姝”，很难向西方人解释“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典故，但东西有相通处，翟里斯把它翻译成“a prefect helen for beauty”——褒姒烽火戏诸侯，海伦倾覆了特洛伊城。一听“helen”这个名字，他们马上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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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容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兼事写作，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小麦的小人书》（又名《浮生旧梦说连环》）《小麦的穗》《她从聊斋来》《探花赶考录》，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

（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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