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梁平

引言

吴方忠在两个身份中来回转换，平衡的水平不低。

一个是服务国家北斗体系建设的苏州市高科技民企的掌门人，职业生涯被框定在“北斗”“卫星”“参数”“传输”这样的语汇中，其科技含量不说自明；另一个是“胶片电影发烧友”，工作之余痴迷于收藏老电影放映设备、拷贝和宣传资料。

仅仅4年多，他“挥霍”了400万元满足这个爱好，500平方米的公司用房成为他的“老电影片库”。经常给朋友们放电影，是他很享受的时光。

在他看来，一部电影只要拍出来，或多或少，总能反映它所处的那个时代。收藏这些物件，就是收藏历史，留住青春的印迹。

"吴方忠放电影时，神情专注。

有资料显示，美国1929 年前完成的默片至今仍留存下来的仅有14％；1950 年前完成的有声片里，也已有近半数人们永远无法重温。我国的情况亦是如此，比如一代红星阮玲玉所参演的29 部影片，仅余9部尚有迹可循。

据此可见，老电影胶片收藏是世界性艺术课题。

吴方忠和老电影难分难舍，既是收藏，也是一种抢救性保护。他循序渐进于现代科技和传统艺术之间，演绎着盛名之下的双重生活。

形同父子“一路人”

个头1.74米的吴方忠，体格健硕，大块头。虽说已年近花甲，但由内而外的帅还是显而易见，他微笑时双腮的酒窝十分清晰，想象中他年少时很像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有得一比。

他喜欢穿中山装外套，除去盛夏，其他季节都身着浅灰色的这款衣服，他认为自己是个格格正正的人，穿上中山装，举止才见底气。

2022年10月10日一大早，他就赶到位于苏州市吴江区体育路55号的公司，安排好工作后沏上茶，坐等几位老电影收藏家莅临。

来访者系江苏省电影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国家一级导演郭晓伟，中国电影家协会电影收藏委员会副会长、南京艺术学院天星音乐剧学院院长周建明教授，南京艺术学院影视学院研究员余泳，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博士胡骏，南通老电影藏家石海涛等，其中周建明、余泳也是老电影藏家。

他们一行分别从南京、杭州、南通远道而来，拜会声名鹊起的吴方忠。

吴方忠在收藏之路上一发而不可收，石海涛起到了关键作用。

30岁出头的小石，和吴方忠的孩子一般大，但年龄的悬殊并没有妨碍他们志趣相投。

"石海涛夫妇研究胶片时一丝不苟。

小石在南通和妻子经营一家小饭店，挣的钱源源不断地投进了老电影收藏事业。几年前，他认识了吴方忠，两个人成了同道，形同父子，一开始会结伴而行四处“跑片”。后来，吴方忠公司工作太忙，小石就成了他的“眼线”，哪里有好片子要出手，信息第一时间反馈给老吴。

当然，他反馈给老吴的信息，还包括何处有高人这样的资讯。郭晓伟、周建明、余泳等人的到访，也是小石牵的线。

在南京，周教授被人尊称为“放电影的周师傅”。何出此言？不仅因为他的藏片体量大，更有十分罕见的《武训传》拷贝等，再就是他经常带着老胶片机、老电影拷贝，走进街道、文化街区给老百姓、游客义务放电影，让观众通过一部部老电影触摸历史画卷。

"周建明教授（左）、余泳等谈论放映机。

作为电影研究学者，余泳也是藏片居多，并被誉为中国电影“活字典”。但凡任何人说出一部片名，他瞬间就能说出拍摄年代、导演、演员等背景，如数家珍。

这样的业界专家前来访问交流，相当于给吴方忠加油，让在老电影中寻找时代光影的他动力倍增。

当天上午10时许，他身着笔挺的中山装，将宾客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屋里醒目地摆放着运载火箭模型，显现着主人的职业元素，另一侧的桌上则陈列着胶片放映机、留声机、老式电话机等物件，彰显着主人的独特情怀。

科学与艺术在此交融，跳动着民族精神与时代生活的节拍。

片库中一见如故

吴方忠的“老电影片库”在公司5楼，没有活动时，这里是禁区，库门钥匙别在他的裤腰带上，从不离身，不敢有任何闪失。进到这里的每一部胶片，他都视若珍品。

国内老电影收藏业界，收藏者中有以增值盈利为目的把它当生意做的人，而多数人则是缘于一种情结而为之，吴方忠属于后者。坊间流传着对他的描绘——胶片终结者。言下之意是任何一部片子到了他手上，就意味着“只进不出、有去无回”，再也不可能“流通”了。

他领着客上往片库走，“老电影记录着不同年代的风貌，传播老电影，就是把传统文化传承下去。我做这件事，除了投入还是投入，绝不卖一部片子，舍不得啊！”边走边说的他，神情笃定。

片库的门徐徐打开，映入大家眼帘的有大银幕，一排排不同国家、不同年代、不同型号，大小不一的胶片放映机，粗略数过去有三十四台。

自1895年法国卢米埃尔兄弟放映第一部电影《火车进站》以来，世界上先后诞生了8毫米、9.5毫米、16毫米、35毫米和70毫米及中国特有的8.75毫米的胶片和放映机，吴方忠费尽周折收藏了其中的一部分，蔚为壮观。

"

周教授等仔细地看着，触景生情，他知道吴方忠淘到这件宝贝花费了多少心血。两个人不时用手摸摸放映机，说着它的年代、性能乃至产地，聊着聊着就能感受到彼此的深浅。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一见如故。

余泳看到一台过去的军用喇叭，大为惊喜，他说：“过去放露天电影，这种喇叭功率大、音质好，民间藏家很少有人能收到这个。”

吴方忠的目光与余泳的眼神不经意间交织在一起，他们心照不宣的是，每一件藏品背后都有一段久违的故事。

他珍藏的近50年前拍摄的电影《沂蒙颂》胶片，就颇具代表性。

电影《沂蒙颂》最初是以“沂蒙老区人民在战争年代用乳汁救伤员”的拥军故事为题材，创作的一部四场芭蕾舞剧，1973年5月由中央芭蕾舞团（当时的剧院名称为中国舞剧团）首演于北京天桥剧场。1975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据此摄制的同名舞台艺术片在国内公映。

作为几十年里来永不褪色的民族经典《沂蒙颂》，感动了一代又一代观众。

正因如此，当冯小刚的贺岁片《芳华》临近尾声，出现了《沂蒙颂》的场景和音乐，让人泪奔。临沂的一家电影艺术馆几经打听联系到吴方忠，有意购买他手上的《沂蒙颂》胶片。

"片库中陈列的胶片放映机一角。

吴方忠了解到这家艺术馆是建成3年才想到做这件事，觉得不合情理，婉言谢绝了对方的要求。他说：“还是我来保管这部胶片更安全。”

电影胶片的储存，对环境的要求有比较严苛的技术含量，高温、高湿都会产生醋酸综合症。片库通风、防尘、防潮、防火，以及对光线等都有要求。胶片受强光照射后，会干燥收缩，而且加速彩色片的褪色。因此，要长期保存胶片，必须做到科学合理遮光，胶片必须装在完好的黑色护片袋内，放置胶片的片盒、片桶要完整无损。

吴方忠在保管胶片方面不计成本，不仅订制了铝质的片箱，而且设计了防光、防湿的特制包装袋，层层加以保护，充分延长胶片的寿命。

余泳感叹：像他这么用心保管胶片的藏家并不多见。

放电影有成就感

2016年10月，中国内地最早建成的专业化电影胶片洗印基地——上海电影技术厂最后一条商业化胶片生产线彻底打烊，使用已有120多年的胶片电影被数字电影取而代之，绝大多数电影院都已经彻底告别胶片拷贝，胶片电影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与此同时，电影老胶片转换角色，成为收藏界的新宠。

吴方忠20多岁时干过几年电影放映员工作，对电影艺术怀有特殊情结。数字电影的崛起，让他从中感受到时代变迁的脚步越发明快。

2017年元旦刚过没几天，他接到电影公司一位朋友的电话，得知1956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神话题材黄梅戏电影《天仙配》的一个拷贝，在英国拍卖引起轰动。朋友的潜台词是“你有经济能力，可以收藏些老胶片电影”。

"吴方忠精心保存的电影胶片。

吴方忠非常喜欢严凤英、王少舫的表演，也被七仙女和董永凄美的爱情故事所打动。就在那个时候，他萌发了老胶片收藏的念头，觉得不能再让这些见证历史的艺术品流向海外。

不过，涉足老胶片收藏后，他才知道电影胶片进入拍卖市场，2013年就有了先例。

北京青年报当年的相关报道称：在京举办的“北京中汉春季拍卖会·抗战专场”上，一本标示为《满洲热河战争》的电影拷贝，起拍价20000元，最终以36800元成交；2014年，嘉德“尘封八十年的中国记忆——海岚·里昂的东方传奇”拍卖会上，一组名为“30年代拍摄张学良纪录电影胶片”的拍品（其中35毫米胶片1本，8.5毫米胶片2本），以高达50万元人民币的价格起拍……

说回片库现场。

吴方忠和周教授等在片库中无拘无束地畅谈着这些话题，而后观摩片子，他从片架上随机选了一部80版喜剧电影《阿凡提》和几部20世纪70年代的新闻纪录片。

他动作娴熟地开启机器，把胶片一段一段地导入放映机，再调试镜头焦距，直到画面清晰才放映正片。听着这部老机器发出“哒哒哒”的机械声，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年轻人都了解电影技术已经发展到数码4k高清、120帧、3d、imax和中国巨幕等高科技时代，而年长者往往还沉浸在胶片老电影的过往时光里。

"吴方忠（右四）、郭晓伟（右三）等参观“老电影片库”后在公司留影。

目睹吴方忠放电影时专注的神情，小石站在他的身后笑眯眯地说：“吴总这个时候才是最有成就感、最快乐的人。”

听到这话，吴方忠的脸上掠过一丝自信的笑容。

在吴方忠的片库中，老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马路天使》《白毛女》《铁道游击队》《冰山上的来客》《英雄儿女》《黄河巨变》《铁道卫士》《风云儿女》《上甘岭》《烈火中永生》《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等计500余部，有些胶片还属“孤品”，不可复制。

“海涛今天过来，还给我带了一部西影厂早年拍的片子《白马飞飞》胶片，非常珍贵。我同他说了，只要是好片子，统统拿来，我都收的。”吴方忠亲切地称石海涛为海涛，对他的信任溢于言表。

"电影《白马飞飞》海报。 余泳提供

不可否认，因为胶片电影的不复存在，意味着曾经的电影胶片只会作为记忆而存在。随着年代的演变，电影胶片物质形态的渐渐消失，必将使“吴方忠们”记忆的热度变得更加炽烈。

郭晓伟导演参观“老电影片库”后也颇有感慨，他说：“吴方忠仅仅用4年多时间就收藏了这么多的老电影，其中红色题材的影片占有一定比例，十分不易。这些老电影表现出的爱国精神、革命精神，已成为激励人们在新时代奋勇争先的动力源泉。如果这些老电影‘动’起来，和当地文化主管部门联动推出‘观影说史’内容的红色文化主题活动，它的社会价值就会被无限放大。”

郭晓伟认为，老电影的魅力不仅体现在其艺术价值上，还体现在其精神价值上。电影是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百折不挠的民族精神总能在电影中得以体现，由老电影铸就的文化记忆，将一直伴随着时代前进，生生不息。

摄影/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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