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西龙贵是很熟悉的，也很有感情。西龙贵是我母亲的娘家，舅舅、妗子，还有嫁在自村的四姨，现在都住在西龙贵。

西龙贵在我们村南边六里多地的地方。我在初中毕业之前，常往西龙贵跑，一年之中说不清要跑去多少趟。

起先是跟着父母去姥娘家串亲戚，给姥爷、姥娘拜年，或是去赶农历六月二十三的庙会。稍稍懂事以后，能记得住来回走的道儿了，我自己也会单独跑了去，或者和两个妹妹一块儿去。

"年代一条街 大宁摄影

没有汽车坐，也不会骑车子，六里多地全靠迈动双腿地下颠儿。那个时候，姥爷、姥娘都还健在，三姨、四姨也还没有出嫁，姥娘家里是很热闹的。

之后的二三十年间，姥爷、姥娘先后去世，父母也老了，我在石家庄成家立业，成天忙着自己重要的或无聊的事情，除了每年正月初二那天去给舅舅和妗子拜年以外，一年当中，去西龙贵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即便去，大多也是我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在路上孤独地骑着车子，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地会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历历往事，恍然若梦，望着西边铁蓝色的远山，心情里会陡然生出些惆怅与苍茫的感觉来。

西龙贵是个很美丽的村子，它的美，源于那条从村边绕流而过的洨河。那些年，洨河里整日哗啦啦地流淌着清亮亮的河水。洨河的河床很宽，河水大多很浅，也很清澈，河里的水草碧绿、柔软地摇摆着，像极了少女们长长的发辫。

"儿时的水库 大宁摄影

就在这清流与水草间，游动着许多小鱼和小虾。那时候，村子里的人家大都养着三五成群的鸭子和鹅。每天天刚放亮，鸭子和鹅们便争先恐后地冲出栅栏，一边扑扇着翅膀，一边欢叫着，连跑带颠儿地下到河里去嬉水，直到傍晚时，它们才一个跟着一个地上岸回家。

在河里扑腾了一天，它们的羽毛油亮而洁净，一个个都把嗉子吃得鼓鼓囊囊得歪到了一边，直让人担心如果稍不小心它们会不会前栽了。它们排成一队队，一边摇摇摆摆、不急不慌地从河巷里走过，一边叽叽嘎嘎、呜哩哇啦地吵闹着。

让人感到惊奇不已的是，它们对自己的家门儿都记得清清楚楚，保准走不错。夜里，当它们在窝儿里歇息时，会在铺好的干草上东一颗西一颗地生下一片白花花的蛋。也有的鸭子憋不住，等不及回到家便将蛋生到了河坡上的草窝儿里甚至是河里。

有时，小孩子在河里游泳会踩住光溜溜的鸭蛋。那个踩住鸭蛋的小孩子便屁股一撅，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水底下去捞起来。当他兴奋地举着这意外的收获向岸上的人们炫耀时，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这些鸭蛋、鹅蛋真的是肥得流油啊，特别是放在坛子里经过腌制以后，每当煮熟了吃时，一边剥着蛋壳儿，一边就有焦黄的油儿从蛋黄儿里汩汩地溢出来，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剥鸭蛋的人赶忙歪着头去嗍自己的手指，却往往又会为油点子滴在了身上而懊恼不已。

"儿时的记忆 大宁摄影

听母亲讲，洨河通着海呢，河里的水先是流到大河里，最后一块儿汇入了大海。她还在村子里的那些年，河水里还有乌龟呢！

夏天和秋天时，河里的乌龟经常会笨乎乎、慢腾腾地爬上河岸来，卧在草坡上的日头地儿里舒舒服服地晒盖儿，听见有人来或者有什么风吹草动时，这些家伙就跟头骨碌地赶紧向河边逃，“咚、咚”地跳进水去躲藏起来。

别看乌龟在岸上爬着走时慢悠悠的，可一到了水里就机灵起来。曾有一个放羊的老汉，先是潜伏在河边一动不动，单等乌龟爬上岸来晒太阳时，突然蹿起身来去逮它们，乌龟们发觉了就紧着往河里跑，放羊的就用鞭子抽，一下子逮住了好几只碗口大的乌龟，把它们装进水桶里，提到村街上给人们去玩儿，弄得乌龟们纷纷把脑袋使劲地缩进乌龟壳里，样子很是狼狈不堪。

因为怕挨乌龟的“咬死嘴”，小孩子们不敢逮大的，就专拣小乌龟抓，那些小乌龟，比五分钱钢镚儿大不了多少，在小孩子们的手掌上慌慌张张地爬来爬去，逗得孩子们“嘎嘎”地大笑。可惜，等我记事起，洨河里已经见不到有乌龟了。

"赵州桥 网络用图

上学后读语文课本，才知道那座著名的赵州桥就是架在这条洨河上的。洨河给村子带来了太多的生机与灵气。每次去西龙贵，我都要到河边去玩儿一通。有一次四姨曾笑着说我：一来西龙贵就“长”到河里去了。是的，我是很喜欢洨河的。洨河，留给我太多美好的童年记忆，一直流淌在我的心里，泛动着欢快的波纹。

每次去河里时，除去冬天，我都要拿上姥娘家的笊篱或竹筛子，下到河水里去捞鱼虾，而且每回都会有不小的收获，捞到最多的，是河里的虾米，鱼也有，最大的有一拃来长呢！在西龙贵，人们管鲫鱼叫“鲫瓜儿”。

还有一种鱼，身上有花纹儿，灰不灰黄不黄的，样子不怎么好看，总是傻乎乎地趴在水底，只有当你伸手去抓它时，它才一溜烟儿地逃之夭夭。我们村子里的人叫这种鱼“爬地虎”，西龙贵村的人却叫它们“傻妮子”！——呵呵，想一想那模样，还真像是穿着花衣服的傻妮子呢！

除了去捞鱼捞虾外，有时也脱了衣服到河中扑腾几下子。但姥娘说了，耍水可以，但必须叫上几个人一块儿去才行。

遗憾的是，由于洨河的上游修建了羊角庄水库和韩家园水库——现在叫“龙凤湖”，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洨河里的水慢慢地就断流了，只是在到了雨季时，河里才过几天水。河边上，村妇们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也随着那流水欢歌的消逝而成为人们心中的追忆。

姥娘家有三座院子并排着，东西两边的院子分别叫东栅栏、西栅栏。

东栅栏是座空院子，院子里长着几棵大树，其中有一棵是枣树，每年能打多半布袋的红枣儿；西栅栏里长满了高高低低、密密实实的“鬼头姜”，当中也有好几丛蓖麻。

每年深秋到入冬前，姥娘能从院子里刨出几大筐子嫩生生的“鬼头姜”来，把几个腌菜坛子都装满了也用不完。蓖麻熟了后，带着毛毛刺儿的果壳就胀裂开了，我们把穿着花衣服的蓖麻籽一一从壳子里剥出来，小心地用砖头砸开，把白白胖胖的蓖麻仁儿用细铁丝串在一起点灯儿，很好玩儿的。

西栅栏里还有一座上百年的二层小楼，那些年，我常会一个人钻到二楼上去，在二楼的木地板上坐着，或趴在北边的矮窗台上，看堆在那里的许多旧书们。那些旧书大都是舅舅和三姨、四姨上学时学过的课本，除了《国文》之外，还有数学、物理之类的书。

我最好看的是《国文》，记得里边有《孟姜女》，有《王冕》，而且都绘有插图。孟姜女画得细眉细眼的，她一脸愁苦，背着自己做的棉衣，艰难地行走在风雪呼啸的山路上，去找她那被秦始皇抓去修长城的丈夫万喜良；《王冕》则有两张插图，其中的一张，是一老者提着纸灯笼送王冕走路，还有一张是王冕坐在开着荷花的池塘边上安安静静地读书，旁边有一头水牛，牛角上挂着一只书包。

记得还看过一篇小说，印象很深，题目叫《不能走那条路》，写的是在实行农业合作化过程中，一个叫宋老定的老农民来来去去、思前想后的思想斗争，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很有意思，现在还能记得起书当中的那幅老农在凝神思索的插图。

至于《数学》、《物理》之类的书，我一般翻翻就放下了，只记得物理书上画了许多用滑轮往高处运东西的图，看着也是很好玩儿的。这些旧书，我每次上到楼上都要翻看老半天，也不知看过了多少遍。

现在，这座老楼还在，但我没有再上去过，不知还有没有那些旧书了。有一回，我想上去再看看，舅舅对我说，表弟立峰在楼上喂了一大窝鸽子，弄得满地鸽子粪，没有下脚的地方，我也就没有再上去。

姥娘是在2001年3月12日去世的。从那以后，每年的正月初二，父母就不再去西龙贵拜年了，而我还得继续。

就像当年父亲带着我去岗上给老舅拜年一样，我每次去都要带上儿子阳阳。在村子中转悠着的时候，跟村子里熟悉的人打招呼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许许多多的往事来。

我对村庄的熟悉，除了莲花营，差不多就数西龙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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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樊秀峰，1966年10月出生于河北省石家庄市鹿泉区莲花营村。1989年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河北省作协会员。

出版有“村上的事”系列散文集4部：《村上的事》《在村子里》《平原上的村庄》《走，到村子里去》，2020年出版散文随笔集《三月的雨带来四月的花》。

“村上的事”系列先后入选全国农家书屋重点图书推荐目录；《村上的事》获第十二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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