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海帆

一

美女的定论与主客观的评判标准有关。有的女人生的五官端正、身材曼妙，但并非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美女，所以，天下人公认的美女是不多的。

可是她，却是位绝代的美女，人见人爱。一个世纪快过去了，像她这样的女人，几乎后无来者。

她的美主要是父母给的，但更主要是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和女人给的，就连跟她争风吃醋、处于下风的“闺蜜和情敌”也发自内心地承认：“我认为她最美的地方不是面孔体型，而是她的动作和气质。她动作时的美，我以为纵集天下美女于一堂也无法与之相比。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给人一种如音乐旋律的美感。”

"王右家（1908年-1967年）

写这段话的女人叫吕孝信，她也是这个叫王右家的美女的丈夫众多情人之一，在王右家去世7年后的一篇回忆文章中她还写道：“说到她的美无人会加以否认，她平居不大修饰，连粉及口红都不用—有人说她的美是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施粉则太白，施珠则太赤，又有人说她静如圣女玛利亚，动如春天一朵花。”

如果说情敌的赞扬还有些直白的话，那么，一个仰慕她的男人对她的欣赏则是含蓄的，他把他写进了自己的话剧，让她成为了中国话剧舞台上的一个经典形象。

这个名叫曹禺的男人当时25岁，写了部话剧《日出》，剧中的主角名叫陈白露，而这个主角的原型就是王右家。

曹禺晚年在一次回忆中说到：“点燃陈白露形象的王小姐，他的父亲和我父亲非常要好，是朋友，我就是这样同她认识的。她不是陈白露，也不是交际花，但她长的特别漂亮，也非常聪明。”戏剧家黄佐临日后在采访中也证实了曹禺对这位“王小姐”的倾慕，他说：“在重庆，曹禺常提起这个王小姐，他还陶醉于那段生活。”

"曹禺经典话剧《日出》中陈白露的形象

而就在曹禺对王小姐还“念念不忘”的时候，这位美丽的王小姐已经和他人过了十年的同居及婚姻生活，正处在个人情感生活的十字路口。

这时候是1943年，王右家也在重庆。这天是她和丈夫结婚5周年的纪念日，她收拾得干干净，正准备出门去和在外公务的丈夫汇合，一起吃晚饭庆祝一下，而就在她要迈出家门的那一刻，一个女人哭着找上门来了。

这个女人的身世也不一般，她的父亲是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杨度，名叫杨云慧。她来王右家这里哭诉的原因现在看起来也很“奇葩”—她来找情人的老婆拿她给情人写的情书。

见此情景，王右家竟然非常淡定，因为，她和丈夫婚前有约定，彼此之间要留空间，而这个“空间”内，是可以容纳除她之外的异性的。现在，眼前的这个女子既然是来“讨情书”，那就说明，这个女子准备从“丈夫的空间”内撤出去，所以，她十分自信也非常从容地接待了这一个新的“战败者”，她款款地朝着丈夫的书房走去，不急不缓地打开了丈夫办公桌的抽屉。

但是，当她见到抽屉中整整齐齐放好的一封封粉色的信封、带有时间和序号的信件，她顿时觉得丈夫的心全都在这抽屉里，这里才是他爱的空间，而自己却被锁在了外面。

1年多的交往，100多封信件，这是一种怎样的炽烈？她失态了，颤抖着从中抽出一封，看了几眼脸色就变得惨白了，她明白无误的读出，丈夫和杨云慧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而她一直以为，她和丈夫能够相爱相惜一辈子，不离不弃到白头。

二

她是任性的，10年前她认识了这个比她大12岁，有家室而且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男人，但是她却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和他同居，为此，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独自从北京跑到关外谋生去了。

是啊，哪个父亲愿意把自己年方20貌美如花又有着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毕业文凭的宝贝女儿交给一个不但有妻室，而且“臭名远扬”的“花心”男人呢？

可是王右家却义无反顾，因为，在受过西方教育、思想开化的她看来，这个叫罗隆基的男人就是她的真爱，而“爱”是高于一切的东西，在爱面前，任何世俗的道德规范都是苍白无力的，她曾高调宣称过，她的信仰就是“爱”。

在过去的十年，罗隆基就是她信仰的具体对象，尽管罗隆基的言论和行动都赤裸裸地表现出他是一个“爱情多元论者”，但这无碍她深爱着丈夫---她爱丈夫的一切，包括他的风流倜傥；她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能够让罗隆基成为她的“一丈之夫”，能让所有的“挑战者”落荒而逃，当然，罗隆基也值得她这么去做。

"罗隆基（1896年-1967年）

就像王右家是公认的美女一样，罗隆基也是公认的才子。论学历，他是1913年清华留美预备学校江西考生总分第一名，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毕业生，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博士毕业生；论经历，他是“五四”运动的“急先锋”，在上海光华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任过教，当过《新月》杂志的主编；论社会地位，他是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后来也是中国民主同盟的创始人之一，他的“朋友圈”都是当时的政治、文化界的风云人物；论口才，他能言善辩，是天才的演说家；总之，这是一个男人中的“极品”，浑身贴满的“优秀”的标签，而他身上唯一让人无法定论是优点还是缺点的就是—他的女人缘也几乎是“天下第一”，他的热情几乎能融化每一个和他相识的女子，而且爱上一个女人对他来说太容易了，他不一定是“人见人爱”，但他却一定是“见人爱人”。

毫无例外，罗隆基第一次见到王右家也迅速爱上了她。1931年，已经从美国学成回国的王右家，以“高颜值、高学历”和高贵优雅的气质，一直活跃在社交场上最高的“圈层”。某天，她去与罗隆基同为江西安福老乡、也获得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博士学位的王造时家玩，在那里一次遇到正在打麻将的罗隆基，结果，尚未离婚的罗隆基和已经订婚的王右家双双“闪电般”地堕入情网，而且很快开始在罗隆基位于上海霞飞路1014弄15号的“豪宅”中开始了同居生活。

严格地说，罗隆基此时是“婚内出轨”但并不算“感情出轨”，他刚刚和经常“互殴”的妻子张舜琴分居且结束了对他冷若冰霜的、徐志摩前妻张幼仪的“穷追猛打”，正处于感情的空窗期。所以，见到王右家他的热情之火一点就燃，他热切地鼓励王右家说：“你这么青春美丽，如能给这古老封建的社会来颗炸弹，使得千千万万的人为你的勇敢喝彩、赞美，一定会给这死气沉沉的社会，平添生气！”

王右家听了罗隆基的“忽悠”，虽然没有得到罗隆基所说的“喝彩和赞美”，但绝对够勇敢，而且还很高调，她没有像张舜琴一样守在家中，而是随着罗隆基出席各种社交活动，会见沪上名人及政要，实在是招摇得很，不过，他们彼此都认为，对方确实会是这辈子永不离弃的爱人，所以，在一起的日子也充满着幸福和甜蜜。

"王又家与罗隆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罗隆基、王右家夫唱妇随、比翼双飞。1932年，罗隆基北上天津，担任《益世报》主笔并接受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邀请任南开大学政治系教授，同时还兼任《北京晨报》主笔，在天津和南开都有住所，王右家就和他往来于天津与北京之间。当时罗隆基有三份收入，每月总收入可达1300多银元，是普通工人的60多倍。有职务、有地位、高收入的罗隆基也给王右家带来富足和安逸的生活，不过，在此期间，王右家却两次流产，两人没能生下一个孩子。

三

都说经过患难才能让夫妻更见真情。随着动荡时局的变幻，罗隆基和王右家也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过程，但是，在离乱团聚之后，他们却走到了婚姻的尽头。

罗隆基在《益世报》上经常发表激烈的反日文章，这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和仇恨。1937年，日军占领天津，《益世报》停刊，总经理被日军抓走，罗隆基遭到日本人搜捕。他急忙带着王右家坐上车头上插着意大利国旗的小轿车，躲到意大利租界。之后，考虑到不引起日军注意，罗隆基把王右家留在天津，自己和梁实秋化妆成难民，从天津到塘沽，再乘船到青岛，之后取道济南到了南京。

在度过了一段煎熬与思念的日子之后，王右家在天津见到了罗隆基的弟弟罗兆麟以及他们在北京家的听差，他们是冒着危险从北京前来带她离开天津的。罗兆麟陪同嫂子从天津辗转到了南京，满世界找罗隆基，在经过一番周折之后，王、罗二人终于团聚。在南京东瓜市1号小住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又经武汉到了重庆，这才安定下来。

经过离乱的考验，两人情义更浓，而对于他们来说，“高兴的”事情接踵而至。罗隆基的妻子张舜琴也有了新的意中人，是她的学生，她准备与他结婚。她来重庆找到罗隆基，主动要求办离婚手续，这样，也为王右家成为罗隆基名正言顺的妻子铺平了道路。

1938年，王右家和罗隆基结婚，成为罗隆基第二任正式的妻子，他们的收到了重庆各界名人的祝福，孙科、宋子文也都给这对同居5年才结婚的新人送了礼物，他们是罗隆基的朋友，但还不算是“级别最高”的朋友。

在重庆，罗隆基作为“第三种势力”—中国民主同盟的创始人之一，经常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如鱼得水，风光无限。在国共合作时，周恩来请他吃过饭，毛泽东和他谈过话，蒋介石邀过他同上峨眉山，而大多数时间，王右家都伴随左右，成为罗隆基身边的一道“美丽的风景”。

当然，王右家绝不是罗隆基身边的“花瓶”和“摆设”，除了自身受过良好的教育外，罗隆基也一直在“塑造”她的知性和优雅的形象。早在天津同居的时候，罗隆基就经常鼓励她“多读书、多练习写作”。凭着她的天分，又有罗隆基这样的大才之人指导，王右家的学识也与日俱增，为此她也热心文化事业，并主办了《益世报》的《妇女周刊》，当时就有人感叹说：“如果王右家没有嫁给努生（罗隆基的字），而嫁给原来的未婚夫，相信她以后的生活将会是两种方式。她会整天交际、出入戏院舞厅，混混沌沌地过一生，正如小曼未嫁徐志摩的生活方式一样。正因为王右家有着“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冰雪聪慧，同时又经罗隆基“量身定做”的上流社会女主人的风度，她很快就成了重庆著名的“沙龙女主人”，有人记载：“这对热情好客的夫妻家中，经常宾客如云，男男女女出出进进，好不热闹”，而有一位燕大教授索性称王右家为“通天教主”。

国家正处于战云密布的时刻，而王右家是个女人，她看到更多的只是小家的甜蜜、美好和神采飞扬，还有丈夫的得意、满足和器宇轩昂，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眼光并不奇怪，能管好自己的家和丈夫，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她一直以为，她的丈夫被他“管”得很好。丈夫喜欢女人，她早就习惯了，她把罗隆基比作自己放飞的风筝，纵然他云里雾里、上下翻飞、纵情挥舞，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舞给别人看，飞给他人赏的。她自信于即使丈夫在外“野蜂飞舞”，都会在每晚乖乖地回到自己的“蜂巢”内。她对自己这种自信和掌控能力深信不疑，她拿得起、放得下，收得来、放得出，她自赏于自己这种大家的气度。

四

但是，此时此刻，王右家看见丈夫满抽屉的情书，她觉得那根牵着风筝的线断了，觉得充满信心的内心坍塌了，也觉得满屋子的幸福之光暗淡了。

她依然显得大度、洒脱地将杨云慧的信大多奉还原主，客气地送她离开，然后，在昏暗的光线下细读留下的其中三封信，她需要再次确认丈夫只是“逢场作戏”还是已经下定了离开她的决心。

细细看完，她认定罗隆基这次已经触碰到甚至已经突破了她的底线，她迅速地意识到，这个家庭已经没了。于是，她不哭不闹，毅然选择了了断、抽身、离去，彼时态度的坚决，一如当年不顾父亲的反对，坚定地要和罗隆基在一起，事后她说：“虽然刚一看信未免生气，不过事后我的个人英雄主义又抬头了，我一向抱着合则留、不合则去的主张，既然骡子（王右家对罗隆基的爱称）与她相爱，我就成全他们也无所谓，所以从那时起，我就离开骡子家，再也没有回去。”

王右家出走了！罗隆基的朋友有句话：“努生与王右家同居弄得满城风雨，分手弄的风雨满城”，而对罗隆基来说岂止是风雨，简直就是雷鸣电闪、暴风骤雨、天崩地裂。他先是找到杨云慧，竟然倒打一耙地指责她破坏了他的家庭。然后跟着王右家后面上演了一出“女逃男追”的“公路大片”，片名叫《失踪的妻子》。得知王右家到了成都，他追到成都；听说王右家去了昆明，他又追到昆明。最后，罗隆基得知王右家已经在昆明机场准备飞往印度转英国，他追到机场，可是，王右家在即将起飞的飞机上躲避着罗隆基，说什么也不愿意下飞机，这样，罗隆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王右家乘坐的飞机飞上蓝天，消失在远方。

罗隆基面如死灰、心如刀绞，昔日里的得意与飞扬一扫而光。王右家是1943年7月24日飞走的，罗隆基25日即写下长文《无家可归》，他在文中写道：

很多的时候，我的眼泪到了眼角，快要流出来了，又忍住了。心跳得非常的快。这心境只有我自己知道。但是绝对描写不出来的。我的的确确感觉空虚。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四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含有历史的意义。每一项事物，一眼望去，都有一大串的历史。这一大串历史里，都有那一个人的影子在里面。隐隐约约望到这个影子，眼角的眼泪又来了。

………

一切都无趣味的滋味，不知道有多少人尝过，如今我却尝到了。坐，不是；卧，不是；走，亦不是。这身子是多余的似的。举目则一切皆非。绝对想不出补救的方法。一切都不相干。并且不知道要干什么。固然没有想到死，但亦没有感觉是在生。

………

她是坐飞机走的。如今我望着天空就害怕，云彩中仿佛有无数数的她在望着我似的。

………

生离死别的不同，如今我知道了。生离苦于死别。最爱的人死了，你绝望了，你的心也就慢慢的放下了。你知道没有再见的希望了。你的最爱的人不告而别的走了，那一线再见的希望，那一种追踪而往的念头，那许许多多的幻想，那一切自己责备自己的内疚，真叫人难于忍受。死了的人到黄土里去了，所谓入土为安，她安你亦安。未死的爱人，她要是万一到别人的怀里去了，这念头，单单这念头，就可以叫你心上发生针刺般的痛。

………

我如今用的这稿纸是她买的，是她买了为自己写稿子用的，是她保存了好几年的东西，突然想起了这点，此刻我写字的手都发抖。我就怕看见这稿纸。

老妈子来拿钱买菜。一个“菜”字，马上叫我回想起来她喜欢吃什么菜，她喜欢做什么菜，她每日怎样调配菜。她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并且总要为我调配一两样菜。这些念头又叫我心头发酸。我想告诉老妈子，凡是以引起历史往事的菜都不要买。但是我软弱得说不出话来。我不知怎样说。我凝凝的望着老妈子出神！

………

烟抽得特别多，终日不离口。终日不自在，要寻点事情做。什么事情亦做不了。只好抽烟。烟亦有历史。她亦会抽烟。倘是一个人独坐抽烟，于是又从抽烟中引起了许多往事，她拿烟的姿态，她抽烟的神气，她喜欢买好烟的习惯，她递烟给我的风味，于是望着烟卷亦叫我掉眼泪。

五

对于个人和家庭幸福而言，王右家的离去是罗隆基和王右家两个人个人生活“由盛及衰”的转折点；在此之后，罗隆基从失去王右家的痛苦中迅速解脱出来，与史良、刘王立明、浦熙修、杨薇、罗仪凤等著名女性以及许多不著名的女性或谈恋爱、或同居、或谈婚论嫁，但却再也没有走进婚姻。1965年，一个冬日的夜晚，罗隆基猝然离世，身边没有爱人、没有子女，一个曾经光鲜无比、风流倜傥的灵魂孤独地离去，伴随着他的，只有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摘掉的“大右派”的帽子。

"章伯钧、沈钧儒、罗隆基（摄于1948年）

而王右家在抗战胜利后从英国回来，在上海与罗隆基办理的离婚手续。人到中年、容颜褪色的王右家又匪夷所思地嫁给了风流成性的已故电影明星阮玲玉的前夫唐季珊，成为他第5任太太，被人称作“王又嫁”。1948年，王右家虽随唐季珊到台湾，因唐季珊与一酒吧女厮混，王右家与唐季珊离婚。虽然，王右家在台湾时还写过话剧公演，但是，对一个毕生追求真爱的女人来说，爱的一再破灭已使她心灰意冷。1967年，孑然一身、贫困潦倒的59岁的王右家在台湾病逝，朋友送她去殡仪馆，希望打个折，办事的人说：从没见过死人减价的，但是，事后殡仪馆主分文未取，让王右家入土为安。

两个生前热热闹闹的人殊途同归。

（本文根据相关资料编写，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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