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大队看屋的张永海死了。党支部开了半宿会,研究来研究去,决定老陈发来接替他。
老陈发住在我家的东院,屯亲论起来,我叫他大姥爷。
大姥爷的命运很惨,三岁的时候闹眼病,稀里糊涂的奶奶把焊锡锅的“坏水”错当眼药给他上上了,结果是他左眼睛瞎了,右眼睛看什么模模糊糊。人们就叫他半只眼。半只眼娶不上媳妇,自然是无儿无女,晚年就住在侄子陈二林的家里。侄子和媳妇对他都不怎么好。
大队看屋的虽然不是什么干部,但是职位很重要。迎来送往,跑腿送信,大队干部不在办公室,有些急事情就需要他应急处理。不怪有的社员说,大队看屋的就是半拉书记。
我以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身份和大姥爷认真谈了话。我说,大姥爷,看屋的工作不好干,你嘴要严,腿要勤,该管的要管,不该问的不问。不越权,但要发挥你最大的工作积极性。
大姥爷不断地点头,咳嗽了两声,向我做了保证。
大姥爷上任的头半年,我对他的工作很满意。他守位守岗,不下队送信从来不离开大队办公室一步。虽然六十多岁,腿脚勤快,需要送什么急信抬腿就走,走起路来像小跑一样。他眼神不好,夜间送信摔倒的时候常有,却听不到他的一声抱怨。他爱干净利索,有闲空就扫大队部的院子,就擦办公室的桌椅。手脚总是不闲着。最突出的优点,是他兢兢业业,把大队集体的财产,看得和他那半只眼睛一样重要。没事的时候,他就背着手前后院的转。看见机耕队的修理工扔掉一个螺丝疙瘩,他也马上捡起来,放在工具箱里。
社员们都说,大队干部真有眼光,找了这样一个好管家!
那年的年底,大队买了一台扩音器,各个生产队都安装了高音喇叭。这样,大队开会的通知大姥爷就不用往各队跑了。
我清清楚楚地记着,大姥爷第一次使用扩音器的时候,激动得胡子都在微微地抖动。他试探地对着麦克风轻轻地吹了几下,听到了“噗噗”的回声,就亮着嗓子喊了起来:各小队请注意,各小队请注意,大队有个重要通知,大队有个重要通知……
他一遍又一遍的喊,一定让侄子和媳妇都听到。
播完了通知,大姥爷的脸像开花一样灿烂,那半只眼睛里也是亮晶晶的光彩。
活了六十多岁,他好像才认识自己。
一次,在一起走路,我表扬了大姥爷。大姥爷乐得胡子都撅了起来,自豪地说,你们找我看屋算是找对了!
渐渐地,大姥爷听到的好话越来越多,觉得自己的权利也就越来越大。有时候,几个大队干部不在办公室,一般的小事情他就做主了。处理完事情以后,他总是权威地说,我就这么定了!
人们奉承他,叫他陈书记。
一个大雪天,机耕队的几个农机手修理拖拉机,午间回不去家了,想让大队安排一顿午饭。机长刘树德找到了大姥爷,先是喊了几声陈书记,然后提出了吃午饭的问题。大姥爷挠着脑袋,先是不同意,但农机手们一声接一声地叫着陈书记,一遍又一遍的奉承陈书记。三叫两奉承,就把大姥爷的胆量忽悠出来了。大姥爷挺直了腰板,摆着手说,好,我安排你们吃午饭!
那顿饭是大姥爷亲自做的,芸豆大黄米饭,干炖大豆腐。没想到,刚要开饭的时候,刘树德又说,这个大雪天,有酒就更好了!大姥爷脑瓜筋一蹦,说,好,今天叫你们管够喝,都记在大队的账上!
过了几天,会计向我反映了这件事情。我觉得苗头不对,委婉地找大姥爷谈了一次。大姥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说,都记在我的账上吧。我说,那倒不必了,你记住这个教训就行。
转年的秋天,大队开了一个粉坊。大姥爷过去漏过粉条,就张张罗罗地帮着厂长操办这件事。他管的事情越多,人们对他的意见越尊重。渐渐地,他的权利欲膨胀了起来,好像他是厂长了,指挥大家干这干那。有一次,几个漏粉的小工加了夜班,又提出要吃一顿饭。大姥爷想了半天说,吃饭坚决不行,一个人拿一把粉条回家吧。
我知道了这件事,严肃地批评了大姥爷。大姥爷知道了自己的错误,把大队的院子扫得更勤,把办公室的桌椅擦得更亮。
到了冬天,正是各小队调整班子的时候。大队党支部开了一天的支委会,研究调整的人选问题。大姥爷填炉子烧水,出出进进,把会议的内容都听到了。会后我严肃嘱告他,大姥爷,没调整之前,这是机密!大姥爷点点头,说是明白。
没有想到,大队支委会的内容各队的队长都知道了。准备调整下来的队长,齐刷刷地先撂了挑子,让大队十分被动。我很恼怒,认真追查,是哪个支委泄了密?调查的结果,是大姥爷在一个队长家喝酒喝多了,顺嘴把大队的调整方案说出来了。我那时年轻,再也压不住火气,觉得这个多嘴多事的看屋老头不能再用了,临时开个支委会,把大姥爷调到大队苗圃去看屋,以示惩戒。
事后,我还是很后悔。新来的看屋人嘴很严,也不多管闲事,但是太懒,院子也不扫,办公室的桌椅也不擦,没事就躺在床上睡觉。公社李书记来检查工作,指着桌面上的灰,笑着对我说,你们是不是该找个清洁工了!我的脸通红,又想起了大姥爷。
几天后,我到苗圃去办事,碰见了大姥爷。大姥爷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半只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喃喃地对我说,我犯了错误在这里改造,侄子和媳妇一次也不来看我,别人也愿意搭理我。太孤独了!你还是让我回大队看屋吧。我保证,什么错误也不犯了,什么错误也不犯了!大姥爷像孩子一样的哀求,我这个晚辈的小支书还能说什么呢!
大姥爷又重新回到了大队,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什么闲事也不管了,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整天就是在广播喇叭里发通知,就是下队送特殊的信件,就是扫院子擦办公室的桌椅。人们看得出,他很满足,他很快乐,好像人生的价值都在看屋的这个职位上。不过,他那兢兢业业的习性还是没改。有空的时候,还是背着手,前后院的走,用半只眼睛不停地往地上看,看见一个小螺丝什么的,马上捡起来。
一天上午,大姥爷转到后院的磨米厂去,看见墙角有一个掉在地上的小扳手,想迈过去把它捡起来。这时,悲剧发生了!他的眼睛不好,腿脚也不灵活,裤脚意外地被传送带挂住,一下把他带到了主机的大传动轮上,左腿被绞断了,流了那么多的血。送到县医院,县医院不留,又折腾到省医院。后来转成了尿毒症,不到七天就死了。
后来大队连续换了几个看屋的人,都不理想——他们的毛病没有大姥爷多,优点也没有大姥爷多。我还是怀念那个半只眼睛的大姥爷!
作者:王延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