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嘘，阿云阿云，快来，今天有蜜饯。”

阿云从小声的呼唤中惊醒，睁开眼便看见惊雀站在笼外唤她。她跳下高台，一溜烟的来到栅栏处。

“啊！”

阿云不会说话，只亲昵的蹭了蹭惊雀的手掌，欢喜的接过惊雀手中的点心。

惊雀摸了摸阿云的头顶，压着声音问道：“他们又打你了吗？”

阿云摇了摇头，手中的蜜饯极甜，她想不出该用什么来形容这甜。

惊雀隔着栅栏拥抱阿云：“我偷偷听他们说，我父兄明日外出，我明日再来看你啊。”

阿云开心的点头，嘴里含着甜腻的蜜饯‘啊啊’应着。

她艳丽的面容宛若一朵娇艳的牡丹，水盈盈的眼恰如一汪清泉，再加上恰到好处的稚子般的懵懂，没有人会不在阿云的容貌前沦陷。

待惊雀离去，从阴影处走来一个黑衣侍卫，他望着惊雀的背影忍不住的冷笑：“虚伪！”

阿云在笼里歪着头看他，也不知懂还是不懂。

黑衣侍卫敲了敲阿云面前的笼子，阿云不怕，反而开心的扑上前去。

没错，是笼子。阿云都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被关在这么一个巨大的鸟笼里。而这个黑衣侍卫，就是看护她的侍从之一，名清轩。

清轩隔着鸟笼抚摸阿云：“真好，傻了就不会难过。”

阿云听不懂，娇嫩的脸颊蹭着他的大手，格外的无辜。

“你啊，什么都不懂就离这家人远点，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阿云点点头，笑着追逐清轩的手腕。

转眼又过几天，惊雀守约而来，还给阿云带来了如意斋的鲜花饼。

“阿云，你想不想出去？”

阿云表情懵懂‘啊啊啊’的应着，也不知她明不明白惊雀的意思。

惊雀看着阿云笑，她也尝了些鲜花饼，略苦。

2.

“你带阿云走吧。求你！”

说这话时，惊雀拽着清轩的衣角，一双水灵灵的眼说不出的可怜。

可清轩不是登徒子，他用力打掉惊雀的手：“呵，凭什么？我同小姐并不相熟。”

“可你同阿云熟，我偷偷看过，你待阿云极好，你是个好人。”

清轩笑了：“好人？好人会为你寇府做事？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惊雀一愣，收回了手。她身处闺阁却也听闻：林州地界寇家一家独大，‘只手遮天’、鱼肉乡里。

下人畏惧权威，却也憎恨寇家。背地里谩骂被惊雀撞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阿云天生智力有缺，她如今被寇府养在惊鸿院，你以为是你寇府心善？以人作兽，豢养人宠，你寇府可真是丧尽天良！”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无论官场还是商场，唯‘利’不变。

这天下，奇珍异宝、奇花异草少见，美色亦少见。寇府耗尽心力建一处步步皆景的庭院，岂是为了自赏？

惊鸿院是牢笼，明月轩亦是。爱鸟之人养鸟用以金笼，而这处大宅便是寇府养鸟的笼，她与阿云都在其中。

惊雀满身的无助似要将她压垮：“过几日就是‘赏花宴’，你我都知道所谓赏花，不过赏人，你真的忍心看阿云被那些烂人糟蹋？”

清轩沉默。

“我不过小小侍卫，如何......”

惊雀打断他：“我只问你想或是不想？”

两人四目相对，清轩眼中犹豫，却带着惊雀看不懂的东西。

“我不能。”清轩道，语气里没了针锋相对，反而带了一丝悲哀。

清轩又道：“你可知，阿云是这次赏花宴的主角，多少达官显贵都是为她而来。若是她没了，你寇家会有何灾祸？”

惊雀愣住。她想过，大抵也能猜到，可真当事情摆在面前，惊雀还是无言以对。

“自家人总是要帮着自家人的。不是吗？”清轩也诡异地感到悲伤绝望。

即便知道阿云是无辜又如何，总不能为了一个外人，陷自己人于险境。更何况，那是她的父兄亲族。

这夜月色很美也很凉，阴影之下除了肆意喧嚣的虫草，还有疯狂呼啸的仇恨。

清轩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你瞧，人心都是偏的，便纵是亲族犯了滔天的祸事，自家人也做不来刀尖对准自己人的事。”

惊雀无法反驳，因为她确实做不到。

但阿云又何其无辜？

3.

自那日之后，惊雀便得了病，一日憔悴过一日。

汤药喝了，大夫也请了，却总是不见好转，没几日便看不出此前活泼讨喜的影子。

惊雀看着偌大的寇府宅院，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纵使身边不缺下人伺候如何，她出不了院门，交不了朋友。甚至连丫鬟和婢女都不敢同她交流太多。唯一让她感到温暖的，仅仅一个不知世事的阿云而已。

思虑再三，终于，惊雀在一个深夜找上了清轩。

“我知你厌我，亦知你厌恶寇府，但我求你，你带阿云走吧。”惊雀塞给清轩一袋钱财，那是她能拿出的全部了。

“你恨寇府，你娘也恨寇府，清轩，我明白你想要爹，但你娘不会想你待在寇府的。”

清轩惊了，这是他的秘密，他不明白惊雀如何会知道。

惊雀突然就笑了：“你也知，我这个人不服管教，他们越不想让我做什么，我就越想做什么。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那次是偶然，她病的昏昏沉沉，身为‘父兄’的寇家父子自然来看她，惊雀却不想听了一处‘好戏’。

“爹，惊雀最近精神不太好。她十八岁生辰就要到了，再这样下去，怕是......”

“最近看紧点，生辰礼一过，便给那位大人送去，万不能出了岔子。”

这话听起来凉薄，却真实的让人想起来就疼。昏沉中的惊雀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便听门外有声音传来，那是清轩。

寇父看着身前汇报事情的清轩道：“清轩，我知你埋怨我，但到底我还是你父亲，你娘没了，但你还有父兄。”

惊雀费尽力气睁开眼，便见夜色之下，身形修长的男子默不作声，宛若一把被剑鞘包裹的长剑，有其型不见其刃。

惊雀已然麻木，她想：原来他叫清轩啊。

“属下不知主人在说什么？”彼时清轩笔直的身子如同一把直插云霄的剑，倔强地不能曲折。

“清轩，是你娘误会了我，寇府这么大，自她走后，我再没找过女主人。”寇父眸色深沉，月光柔和了他的面容，也不知有几许深情。

清轩冷笑：“那惊雀怎么来的？寇府是没有女主人，却不代表你不找女人。”

寇父没出声，倒是明轩多嘴一句：“你误会了，惊雀是京中一位大人的血脉，托爹代为养护....”

明轩还没说完，便被寇父制止。

再之后，惊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悄悄问过府内下人，那时你娘在府里过得并不好，她......”

惊雀再说不下去，因为清轩的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4.

“这些事我会查，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清轩的眸中充血，那是惊雀认识他以来，头一次见他这么生气。

惊雀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她也不懂为什么，只觉得这一切都十分好笑。笑别人，也笑自己。

清轩反而愣住，他看着消瘦地厉害的惊雀，看她颤抖着身子，看她明明难过却反而笑得灿烂。

突然地他开始心疼这个女子。

清轩静静地看着她：“你...你不怕吗？”

惊雀忍不住抓着清轩的前襟轻轻抽泣：“自然是怕的，只是，阿云她，阿云她也太可怜了些。我好歹也过了十八年的好日子。”

惊雀走后，清轩看着她的背影出神，无名长剑被一只大手握得极紧。

惊雀不甘，可阿云若无人相助，根本逃不出这偌大的寇府。

恍惚中，她的额头起了热，烧得迷迷糊糊的惊雀根本认不得回明月轩的路。

“哎呀小姐，这有个人晕倒了。”

待惊雀醒来，才发现她身在一处清幽的院落里。此院不如明月轩大，却也不比惊鸿小筑小。

院子内置假山，名贵花草配着蜿蜒流水，说不出的清幽。

“你醒了。”面容清丽的女子对着惊雀笑，优雅淡然、满腹诗书气，是眼前这女子给惊雀的感觉。

惊雀还未回神便听那女子道：“姑娘应当府内是宾客吧，让姑娘染病无人看顾是我寇府失礼了，父兄事务繁忙多有疏忽，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父兄...”惊雀觉得自己大约烧糊涂了。

那姑娘却笑道：“是了，尚未介绍，小女子寇诗雨，寇云怀正是家父。”

轰！

“姑娘，小女子还未出阁，不方便出此庭院，你住在何处？我找来兄长送你回去可好？”

“姑娘，姑娘？”

惊雀怎么走出的小院她根本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梦里她走进一处院落，那是她父兄口中用来圈养珍禽走兽、招待贵宾的地方。她向来不被允许进入。

却不想，今日竟被她误闯一处。

又过了两日。

惊雀来见阿云。她仔细打量着阿云，肤如凝脂、艳若桃李；眸子如稚子清亮、身姿却若仙人出尘。这样独特的气质，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

“啊，啊！”阿云仍开心地叫着，永远不知世事。

惊雀看了阿云许久许久，她甚至会想，不如就这样让她停留在此刻，不必忧心她的未来，也不必愁苦她的现在。

清轩一把拉住惊雀掐住阿云脖子的手，无声地警告刺痛了惊雀。

她回神，说出的话却是绝望：“清轩，阿云仅仅只是其中之一。我见到了其他......”

说着，惊雀便被眼泪糊了满脸，世界这般黑暗，她已然不知该找谁相助才好。

清轩的手紧了又紧，这寇府便是个巨大的牢笼，不止困住了心智不全的阿云，也困住了贪恋亲情的自己。

“我娘初入寇府便看透寇云怀的野心，待她逃出时，我已一岁有余。我娘从未对我提及寇府，很多事我不理解也不明白。因此我才入府。”清轩看着手中的长剑陷入沉思。

惊雀明白，清轩早已动摇，他只缺一个理由。

“你娘不喜欢这里，清轩，她也不会喜欢你待在这里。”

清轩看向惊雀，惊雀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清轩，为了名利圈养人宠，寇家已然丧心病狂，你难道要助纣为虐吗？你娘教了你那么久，就是为了让你回来助纣为虐的吗？”

清轩看着惊雀，像是看到了一件珍宝，他道：“我大抵是疯了。”

或许真是疯了，惊雀是他见过最特殊的人，既柔弱又坚强，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5.

寇府，圈养了无数人的院落，终于在赏花宴当天，向世人开放了牢门。

惊雀画上精致的妆，换上了华服。她是唯一一个对外承认的寇府千金。

于是她‘光明正大’的随着众人来到了赏花亭，看花园里阿云和那些不知所谓的姑娘们被人品头论足，活像个货物。

而这些姑娘被寇府赐予了无上的地位和数不清的富贵，她们认为自己是寇府的女儿，自恃金贵，即便被送人也会想着为家族多挣些荣耀。

真傻！

那些院内赏花的少女，一个个都是被‘狼’盯上的猎物。多可笑，人也成了牲畜！

更可笑的是，这种事在惊雀不知道的时候，已不知上演了多少回。寇家的权势每一分都带着人血。

赏花的那处院落原是不允许其他人进入的，但惊雀可不管，寻了机会便溜了进去。

她们都以为彼此是外来的宾客，惊雀含笑同她们每一个人打招呼，并且每人都送了一份小礼物。

惊雀想，她也是天生的坏种。明知道这些人没有一个会相信她，也没人会相信她所谓的‘真相’。但她无所谓，她只想逃出这所牢笼，为此，她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意愿。

“啊啊！”一无所知的阿云捏着手中的糕点极其的高兴。

惊雀什么都不说，只是笑着拉着阿云的手。

她们这些姑娘，有习武的、有善琴的等等，各式各样都有，都是为了那些个达官贵人所培养。

不过无所谓，惊雀只想让局面乱起来，也只想让局势乱起来。

惊雀带着阿云要走。

“姑娘，你是何意思？”却被寇诗韵拦下。

惊雀笑：“就如纸上所言，你且问问在座各位有哪个不是寇府中人？”

接着又道：“今日是赏花宴，我们却不是赏花人。”

寇诗韵是个聪明人，瞬间白了脸，也失了分寸。

院子里的骚动太大，寇父和寇明轩手忙脚乱，惊雀一时半会儿还算安全。

“姑娘，你待如何？”寇诗韵是个聪慧且有魄力的，一眼便看出惊雀的目的。

“我要离开！”

寇诗韵又道：“可你走不远。”

6.

府里的护卫来得要比想象中的快，灌木从后，惊雀甚至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

拿着刀的侍从一处一处找过院落，阿云被惊雀捂着嘴躲在最角落的地方一动不动。

眼见就要搜到身前，突然，惊雀听到一个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兄长，诗韵有事要问。”

寇明轩皱眉开口：“我知你要问什么，诗韵你向来是最聪明的，为兄相信你能审时度势。”

寇诗韵沉默了，待寇诗韵离去，惊雀从灌木丛中出来才发现寇诗韵落下一张小纸条。

易容后的清轩突然闪现差点没吓死惊雀：“这是有人在给我们指点。要信吗？”

惊雀看着大胡子又驼背的清轩出神，犹豫半晌道：“信，我们本也没有更为稳妥的方法，不若赌上一遭。”

待清轩给惊雀两人同样改装后，他们才匆匆跑向落雨轩。

“快点快点！”一路上遇上不少寇府家丁，他们四处乱跑，看似毫无章法， 却没错过任何角落。

“听这脚步，应当是去围堵东院了。”清轩分析。

惊雀听着耳边的吵闹心有余悸，她们原计划是从东院逃的，而今看来，算是阴差阳错逃过一劫。

不过......惊雀看着寇府重重的院落，心事重重。

落雨轩西侧到了，确实是个偏僻不容易让人发现的地方。

清轩先把阿云送上墙头，又回来接惊雀。惊雀看着他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清轩，我虽无寇家血脉，可我吃不了苦，也受不了罪。我不得不承认，寇府囚住了我，用它的荣华富贵囚住了我。我...不走了。”

清轩满眼震惊：“可那都是假的！假的！”

“那又如何？我过不了外面的苦日子，它是囚笼我也认了。”惊雀反驳。

“你带阿云走，阿云是我仅剩的良知，我求你！”

惊雀不敢看清轩的眼，她垂着头。与清轩相识不久，惊雀却总是对清轩过分要求，难为清轩没有对她生气。

墙上的清轩气急了，长剑出鞘遥指惊雀，但到底没出手，抱着阿云走远了。

惊雀看着看着就笑了。惊雀擦擦眼，转身往回走。

寇府肮脏且黑暗，无助的人又岂止惊雀一个。

是寇诗韵的话提醒了惊雀，寇家势大，即便她逃又能逃到几时？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一无所知的女子，惊雀都不能任由寇府这样逍遥法外。

这样宛若的地狱的地方，它总要倒了才能一劳永逸。

7.

啪！

寇父的巴掌狠狠地扇在惊雀脸上，火辣辣地疼。

“那个叫清轩的根本就是别人找来离间我们父子的！你是没脑子吗？”

惊雀捂着脸，此时还在骗人，寇父这人太可怕了。

后来，听闻院里的那些姑娘都一一被送人了，有人寻死、有人苟且偷生。或许是因她身份特殊，寇父反倒是留下了她。

她想救人，可寇府再无她行动的余地。惊雀只能寄希望于她的特殊身份。

再后来，惊雀一日复一日的望着天上的月，觉得自己太高看自己了。她用自己的身份打着算盘，却不想寇父根本不在乎。

她一开始也是想见一见那个素未蒙面的亲人的。可后来，惊雀又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所谓大人物都是冷心冷情的怪物。能把她寄养的人，又能有几分亲情在？

恍惚中，惊雀看见清轩站在门外，她挣扎着扑进他的怀里：“我脑子不好，还真信了自己能打听出自己的身世，然后扳倒寇家。早知道寇家这么有恃无恐，我，我就不回来了......”

“惊雀姐姐，没关系，阿云来救你了。”

惊雀弥留间睁眼，见容貌倾城的阿云开口说了话。惊雀还想再问，却昏死过去。

“寇云怀一众，私自囚禁贩卖良家女子，处以磔刑......”

又过了几日。

惊雀站在喧闹的街上禁不住的害怕，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也从没想过她能出了那所牢笼。

清轩握着被她抓疼的手，笑她：“你不是胆子挺大，怎么如今却怕了？”

惊雀伤还没养好，不想同他争辩，却还是忍不住问：“阿云她，真是公主？”

清轩也神色复杂：“我也没想到，寇府众人都是从各地抢来的，年纪都不大。唯有阿云，她进府才不过两年，进来时就已然是个大姑娘了。听她说，她是偷偷丢了药药，装傻才骗过了众人。”

惊雀眸子里都是震惊，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那日我俩离了寇府，她便正常了。是她告诉我，躲是不行的，林州四处都是寇府的人，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抓。然后她就带我联系了暗桩，等到了亲兵，才回来救你。”

清轩说着，忍不住拥紧了惊雀：“我还以为，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惊雀终于忍不住埋头痛哭：“我好怕啊！”

表现的再无所畏惧，她也还是那个没受过苦的小姑娘，惊雀所有的勇气都来自她的一腔孤勇，所幸，她没等来亲人，但等来了重要的人。

“你今后如何打算，还要找亲人吗？”

“不找了，我要跟着你。”

“我可没有钱，要吃苦的。”

“我不怕！”

囚在牢笼里的又岂止一个人，所幸，各自有各自的归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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