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斯特林堡从自然主义的写实转向神秘的梦境之时，二十世纪现代主义的基调已然被这位天才奠定。在斯特林堡的梦剧中，疯狂的现实交织着无序的梦境，为我们展示了现代人内心的敏感和疯狂，以及他们所面临的绝望处境。作为斯特林堡的后辈，伯格曼在的艺术倾向上有着与前者极为接近的想法。这种相近的艺术倾向在《野草莓》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野草莓》艺术倾向是现代性的。它的手法接近超现实主义，气质充满了神秘主义的色彩，镜头语言是表现主义的，而它的核心精神则在于表达现代人的困惑和绝望。这种种现代性内涵在伊萨克的第一个梦境中体现的得尤为明显。

作为伊萨克回忆旅程的开端，第一个梦境中包含的真实记忆要远远少于后面三个梦境。但是正是这样一个富于隐喻和荒诞色彩的梦境，像一颗种子，埋下了过去和未来的可能。缺失了指针的钟表是这个梦境的核心，它象征着时间的虚无。这极易让人联想起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画作《记忆的永恒》。在梦境一般的空间里，扭曲变形的时钟挂在枯死的枝桠上，时间在荒芜的空间里无限漫溯。在第一个梦境的寓意上，伯格曼与达利似乎达成了一致。伊塞克同样迷失在了一个时间无序蔓延的荒芜空间里。梦境里的街道空无一人，如同迷宫般困住了他。在这个的空间里，时钟失去了指针，一切事件都以无序的方式展开——前一秒站立着的人瞬间化作一滩血水，活人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而死者又以惊人的方式复生。

化成血水的人

超乎神迹的梦境力量让过去和未来的事件颠倒、重组，也暗示着现实之中过往回忆和未来可能的踪迹。在未来的旅程中，母亲家中出现了的无指针的钟表，母亲诉说了兄弟的死亡，半路上疾驰而来的车辆也像极了梦中冒失的灵车，翻倒在路边，在众人的推动下发出“吱呀吱呀”的摇晃声。而梦境中的一切又与过去的回忆缠绕不清。缺失了指针的钟表源自于童年对于兄弟玩物的模糊记忆，面无表情的人是家族沉积多年的冷酷无情的具象化身，目睹死亡时的恐惧感则对应了伊萨克丧失兄弟、错失爱情以及垂垂老去等诸多痛苦心境。伯格曼试图用斯特林堡式的荒诞梦境作为伊萨克心灵重审之旅的开端，其效果是成功的。

翻掉的灵车

第一个梦境有着足够让人陷入疯狂和绝望的因素，因此也有着足够的压迫力让主人公前往“通向大马革士”的灵魂救赎之路。它以高度抽象的隐喻暗示了伊萨克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恐惧，以预言的方式昭示着接下来一天的心灵旅程，同时也奠定了影片的基调——梦境与现实交织，回忆和未来并行，荒诞与真实相伴。

梦中的旅行

基于对于第一个梦境的理解，我们会发现尽管影片后半部分的象征和隐喻成分少了很多，但是其现代性意蕴并没有减少。源自现实的梦境和被梦境启发的现实形成了互文，意在指向伊萨克敏感的灵魂。于是我们可以发现，梦境中伊萨克回顾了自己与兄长、萨拉间的三角恋情，而在现实中车上的另一个萨拉也正在处理与两个男孩摇摆不定的恋情；现实中出现的奇怪夫妻在婚姻关系中互相仇视，而在梦境中伊萨克目睹了自己婚姻的破碎；梦境中西装革履的严肃学者冷酷拷问着伊萨克的灵魂，而现实中他其实只是个括噪到被赶下车的古怪人；现实中身为医学教授的伊萨克受到了人们的充分尊重，而梦境中他却忘记了自己毕生钻研的知识…….

现实与梦境缠绕在一起，或相互投射，或互相违背，营造出了亦真亦假的神秘氛围。我们很难分清梦中的记忆多少是基于真实的回忆的，多少又是伊萨克潜意识的杜撰。因此影片中出现了很多谜题：诸多象征符号与现实是否真的有关联？萨拉的离去究竟为何？妻子的背叛和死亡是因为什么？伊萨克是道德高尚的还是冷漠自私的？

如果伯格曼的艺术追求仅仅在于创造神秘谜题的话，那么《野草莓》远不足以达到伟大的高度。通过对于现实与梦境的探索，伯格曼试图拨开一个人生命中的层层迷雾，寻找一种合理的方式来审视自我。伯格曼在《野草莓》中反复运用面部特写镜头，反复强调面部的一个器官——眼睛。在第一个梦境中，伊萨克目睹了自己的死亡和复生，当他与自己对峙时，伯格曼强调了眼部的特写。伊萨克的眼中充满了近乎绝望的惊恐和不安，而死而复生的伊萨克眼神却平静祥和。

眼睛的意象

正如上文所论述的，第一个梦境是对整部影片的高度抽象化概括，这样的对峙自然也就暗示了全片的意蕴，即自己对自己的审视。这样的审视包含两个层面，既在审视自己过往的回忆，也在审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己。

伯格曼的设置是精妙的，一方面，伊萨克以一个窥看者的姿态，目睹了萨拉离去和妻子的偷情，以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反思自己不愿接受的过往；另一方面，萨拉的镜子和医学显微镜的出现，让伊萨克努力与自己对峙，以亲临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衰老、孤独、无助。在窥看和对峙中，伊萨克的清楚地审查了自己一生中最为痛苦的记忆，也由此发现了自己衰老孤独、自私冷漠的根源。于是我们发现伊萨克的眼睛也由惊恐、局促逐渐变得平静、安详。终于在最后一个梦境结束之时，伊萨克的眼神充满了平静祥和，在恬静自然的夜晚重新遁入睡梦，影片也在此戛然而止。伊萨克完成了第一个梦境所暗示的内容——自己对于自己的审视，从而死而复生。

伯格曼有意无意地运用种种隐喻，以一种宗教性的救赎精神审视了一个人的一生。这也使得《野草莓》仿佛一本现代启示录，它神秘而严肃，具有着强烈的现代性倾向和启示效果。但伯格曼并没有试图让自己的影片变成晦涩难懂的隐喻迷宫，而是试图以一种简洁的、诗意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深刻意蕴。《野草莓》中蕴涵着宛如诗歌一般的浪漫主义气息，这也是伯格曼所追求的简洁而浪漫的艺术风格的体现。

漫溯生命的旅途是痛苦而艰难的，伊萨克要直面挚爱的离去、妻子的背叛、知识上的空虚、人生的迟暮等种种困扰。在回忆中，他一度沉湎于失爱的孤独中不能自拔。但是三个年轻人的出现唤醒了他垂垂老去的心灵，年轻的萨拉更是以纯真的热情彻底打动了他。青年时期爱人萨拉的背叛将伊萨克拉入了孤寂的深渊，而暮年时期遇到的女孩萨拉则将他拯救了出来。女孩萨拉用歌声指引着伊萨克遁入梦乡，这也是他局促的一天中唯一的美梦。

在最后一个梦境中，伊萨克心中初恋的形象被重新塑造。萨拉带着甜美的笑容，以天使一般的模样带着伊萨克寻找到了与亲人之间最珍贵的记忆。惊恐归于恬静，令人局促的噩梦终于被浪漫的梦境所取代。最后一个梦境是电影中最具诗意的片段，伊萨克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被萨拉牵着找到了正在钓鱼的父亲，父亲向他微笑，泪水在他眼中闪动。初恋的美好和父亲的出现填补了伊萨克孤寂，让他在垂老之际重回赤子的状态，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和慰藉。在完成了对于人生严肃的审视之后，伯格曼选择以这样一种诗意的抒情方式作为影片结尾，其浪漫精神可见一斑。

影片结尾

伯格曼曾在自传《魔镜》中回忆自己创作《野草莓》的动机。《野草莓》的灵感源于他离家多年后的一次返乡，当他听到教堂打着五点钟，忽然萌生出一种想法：如果此时推开自己房门，屋内的景象与自己的记忆会有多大的反差。因此《野草莓》是对记忆的一次回溯，我们不清楚伊萨克的回忆中到底包含了多少伯格曼自身的回忆，但是我们可以从中发现很多与伯格曼人生经历相近的内容。乡村的生活、父爱的缺失、婚姻的失败不仅是伊萨克的回忆，也是伯格曼难以忘怀的生命经验。通过对伊萨克生命经历的审视，伯格曼也在回望自己难以忘怀的记忆。因此影片也就极富私人化的意味。

我们可以发现，伯格曼在拍摄不同的梦境回忆时所采用的画面风格是完全不同的。在第一个梦境中，画面的光线是苍白而刺眼的，具有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而第三个梦境则是黯淡无光的，诡异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画面，令人心生惊恐。但是当伯格曼拍摄清新的野草莓地，美丽的初恋女孩，恬静的乡村生活这些回忆时，我们会发现场景充满了的明媚阳光，让一切都看起来真实而美好。伯格曼以富于美感的镜头语言，重构了自己记忆中最为美好的印象，而这些印象源自于他的童年时代。

伊萨克在结尾说道：“如果我在那天感到担忧或者悲伤，我会习惯性地从童年里唤起一些记忆来让我平静。”其实这也是伯格曼的心声。伯格曼曾不止一次地传达出对于童年记忆的依恋。在《野草莓》中，初恋、父亲、田园风光构成了宁静美好的童年记忆，安抚着行将就木之人的内心；在《呼喊与细语》中，死去的安德里斯的日记本记录着她与姐妹们少女时代的美妙温馨；在《芬尼与亚历山大》中，寂寞的小男孩孤独地旋转着幻灯机的转轴，墙面上流动着诗意的童话故事。可以说，童年记忆构成了伯格曼影像中最为温柔、最为诗意的成分。

作为伯格曼的代表作，《野草莓》毫无疑问地展现出了伯格曼一贯坚持的艺术倾向。评论家往往愿意将伯格曼视为现代主义电影导演的先驱，这是毋庸置疑的。伯格曼的确像斯特林堡、卡夫卡这些现代主义大师一样坚持着现代性叙事手法的探索，以富于隐喻的神秘镜头语言严肃地审视人类的灵魂。但是，我们不能忽略伯格曼私人化的浪漫主义倾向。以童年回忆为根基的浪漫主义情怀赋予了伯格曼作品非凡的美感和个人特质。因此，我们可以再次强调：《野草莓》是一本神秘的启示录，同时也是一首浪漫的抒情诗，两种不同的艺术倾向共同构成了它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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