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c城电子厂做操作工。两年后，升任为流水线上的小组长。因为成了领班人，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地坐在流水线上不动。为了督促和检查员工的工作情况，我要在流水线上不停地走动。又因为手里没钱，我只能穿着透气性能不是很好的运动鞋。这样一来，我的脚由于长期在汗渍中浸泡，最后就形成了脚气，以致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的，常惹得员工们在我身后掩面笑个不停。

车间主任冯晓俞，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性，是厂长的小姨子。因姐姐陪儿子出国读书，她成了厂长最可靠的助手。厂里除资金调度及业务决策以外，一般事务性的工作，都是她说了算。

冯晓俞高中毕业以后，就来到了电子厂上班。因忙于工作和前程，她一直没时间找对象。在外人看来，一个阳光、含情脉脉的女孩子，怎么会找不到对象呢？人们私下里觉得怪怪的。

听说我得了脚气仍一瘸一拐地在车间上班，她很是关心。一天中午，她找到我说:“小周啊，你得了脚气仍坚持工作，精神可嘉。可是，虽说脚气是不起眼的小病，也要引起重视，该治疗要及时治疗。不然的话，小病就会引起大病，甚至会传染给其他人。刚才我把你的情况向厂长做了汇报。厂长说，一个走路不稳的人，在车间里晃来晃去，有煞风景。根据厂长的意见，我已经安排好了接替你工作的人，明天你就不用来厂里上班了，等治好了你的脚再说。”

为尽快治好脚气，离开工厂的第二天，我就来到市中心一家建筑风格别致的私立医院，也是一家知名度较高的三甲医院，在社会上享有一定的口碑。医院广场中央优美的林荫大道旁，随处可见褒扬医院熠熠生辉的广告牌，给人一种无比温馨与信赖的感觉。

接待我的是一位气质非凡的男性主任医师。姓胡，四十岁出头的年龄，对病人和蔼可亲。

当了解到我的遭遇以后，胡医师亲切地说：“看样子，你是一个农村出身的孩子，来城里打工不容易。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把你的病治好。早日康复，早日上班。”我深情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一个医德高尚，医术高超，医疗设备先进，收费低廉，有口皆碑的医院。像你这种脚气一类的小病，一周之内就可以康复，且一般情况下不会复发。小周啊，别看你年轻，我很佩服你的眼力，你来我们医院就医，算是来对了。”胡医师滔滔不绝地说着，像是为医院做广告。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了，我通过在医院一系列的化验检查，又是输液，又是吃药，花费了八百多块钱，脚气总算治好了。由此，我兴致勃勃地回到了电子厂。

到厂里我见到了冯晓俞。她叹了口气说:“现在工厂经营不景气，你原来的那条生产线生产出来的产品因销路不是很好，厂里打算把这条线临时关闭。线上的员工有的将分流到其他生产线，有的将被裁剪下岗。至于你的工作，厂长的意思是，等生产线撤销的事办完以后，你再回到厂里上班。暂时你在家休息，等候厂里的通知。”

寻找工作的人，最怕听到的一句话就是“等候通知”。因为听信了等候通知这句话，我在求职应聘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看样子，重回电子厂恐怕是要泡汤了。为稳妥起见，还是重新找一份工作吧。

我来到一家机械厂。车间主任长得像林永健，他眯缝着眼睛说：“小伙子，你各方面都不错。工作上的事，我们要研究研究再说。三天之内，你在家里等候通知。”

我又到一家木器厂，厂长是个女的，五十多岁。长得像电视剧里面的媒婆，能说会道的。

她笑着说：“小伙子，结婚了没有？”

我说：“正在谈对象，还没结婚。”

“没结婚的人，我们不能用。”

“为什么不能用啊？”

“没结婚的人会因谈恋爱而影响工作，这一点你不明白吗？”

找工作的事，又碰了一鼻子灰。该怎么办呢？我突然想到，毕竟在电子厂做了那么长时间，何不再回去碰碰运气？说不定人家还会发恻隐之心了呢！

这次到电子厂以后，我没去找冯晓俞，而是直接找厂长。厂长冷冰冰地说：“工作上的事不属于我管，你去找冯晓俞，她会给你交代清楚的。”

这时，我又去找冯晓俞。冯晓俞十分歉疚地说:“前几天我给你说将要撤掉生产线的事，现在还在酝酿之中，什么时候撤掉还不好说。考虑你出来赚钱不容易，总闲着也不是事。后来，我就多次找厂长反映你的情况，厂长也拿不出什么妥善的解决办法。你请假期间，我们又选用一个人顶替你的领班位置，同时又从外面招聘一个员工。现在，我不可能因为你的到来而对新上岗的员工再行调整或辞退吧？据说你脚好了以后，没有好好休息，静候工厂通知，而是去外面寻找工作。厂长知道后非常生气，认为你思想意识有问题。并发誓，今后这样三心二意、这山望那山高的人，一个也不能用。小周，我缺实是无能为力啊。趁着你还年轻，另寻高就吧。”

听了冯晓俞的话，我肺都要气炸了。什么等候通知，什么私下寻找工作，不纯粹是借机辞退我的托辞吗？

可面对此情形，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出去进修学习，回来丢了职务，请假办理私事，回来丢了工作，在社会上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能为这点事而“经官动府”吗？不值！

走出冯晓俞的办公室，正在外面窗户底下偷听我们谈话的一个女孩箭步追上了我，用力地拉着我走到工厂院落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她心急如焚地说：“小周，刚才你和冯晓俞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冯晓俞那个人可坏了。你刚去医院治脚气的第二天，他就打电话找到了一个人接替你的岗位，听说这个人是她的表弟。哪像她所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啊？看样子，这个厂子是待不下去了，我也正在打算离开呢！”

我说:“真有此事？”

“看你这人，咱是一天两天的关系吗？我骗你干什么呀？”女孩子回答得直截了当。

听了女孩子的话，我气急败坏地骑上电瓶车，向着我居住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子已远离了工厂大门，女孩子仍在后面急切地喊:“以后常联系，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仿佛一夜之间，我的脚气又复发了，两脚肿的连鞋子都穿不上。双脚只好用毛巾裹着，像是宝宝穿着的“连脚蹬”。因为无法走路，我只能坐着从房东处借来的轮椅，重新回到这家医院。

看见坐着轮椅的我，胡医师痛心疾首气地说：“你这个年轻人，怎那么不自重啊？我可以断定，病好了以后，你不是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去酒店吃海鲜大餐，就是去洗了桑拿。你以为洗桑拿的地方干净吗？那是细菌滋生的地方。得过脚气的人，非常容易被感染复发。若是把病传染给了别人，你可就缺了德了。对你这样的病人，我实在无能为力。我们医院也差你那点小钱，请你干脆走人吧！”手舞足蹈、加上竭斯底里地叫嚷，这个医德高尚的主任医师，其肮脏的灵魂被他暴露得淋漓尽致。

天天吃馒头就咸菜，辛辛苦苦找工作。工作没找成，倒弄了一肚子气。更要命的是，脚气为什么此时又复发了呢？真是倒霉透顶了我。

什么时候吃海鲜大餐了？什么时候洗了桑拿？胡医师可真会编。这个社会到底是怎么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我坐着轮椅来到市里的一家公立医院，下定决心要把这恼人的脚气治好。我一定要站立起来，一定要加入到开创未来的洪流中去！

当我来到医院门诊大楼前，打算从台阶一侧的通道进入急诊大厅时，突然跑来一个女孩，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到了大厅的走廊处。

女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她关切地对我说：“帅哥，你这是咋的了？”

“唉，害了脚气，现在又复发了。”我的声音虽有几分沮丧，可声音里也流淌着几分甜蜜，“美女啊，谢谢你。你看我这怪难为情的。”

她深情地看了我一眼，音质甜甜地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小病小灾的？不就是个脚气嘛，这有啥了不起的事？跟我走，给你想想法子，说不定很快就治好的。花不了几个钱，相信我，不会骗你的。”

说话间，她推着我离开走廊，接着就往外走。我急切地说：“你要干什么？你不会是医托吧？”

女孩忙说：“小点声，人家是一片好心，叫什么叫啊？你看我像医托吗？你什么时候被医托骗怕了？你啊，我是一片好心使水里去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听着女孩子委屈的声音，我就不再做声。任凭她把轮椅随意地推。心想，反正你是个女孩子，还能把我怎么样？

女孩子把我推到医院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开口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医院来做勤杂工吗？”

“我怎么知道？”我反问道。

女孩说：“说来话长。三年前，来这里打工。去年，因感冒引发了胸膜炎。为了治病，我花光了自己打工的积蓄，把家里的积蓄也花光了。最后，还欠医院两万块钱的医疗费。出院的时候，因还不起钱，经过与医院协商，医院同意让我来医院做保洁工，闲暇时间还可以做护工。这样，不仅能把所欠的医疗费慢慢还清，还可以为自己增加一些收入。现在，债务已经还清了。同时，我参加的医学专业自学考试，马上也就毕业了。毕业以后，我打算做个医生，将来好好地为人治病，解救百姓的疾苦。

“我想不明白，一点常见的小病，按医学常识，是很容易治愈的。可到了医院，为什么就那么麻烦？为什么要让患者花那么多冤枉钱呢？现在的个别医院可真是黑心啊。三年来，我了解到医院里缺德的事多了去了，我只是不想说。

“就这么点脚气的毛病，你为什么要拖到坐轮椅的地步才来治啊？为什么非要去大医院不行？你是钱多了烧的吧。你以为只要有钱就能治好病吗？不是的，人家医院是想着法子慢慢地掏你的钱。像你这样的病，没个三月两月是治不好的。你说你可真傻哟。”

我被这个女孩子说得好感动：“我的脚气不是拖的，一星期前在民德医院已经治好了，后来又复发了。我去找原来的那个医生，他不但不给治，还把我骂了一通。结果就踅到了这里。”

“哦，是这样子的？一提起脚气，我倒想到了去年我耳朵得病的事。突然有一天夜里，我被耳朵的疼痛折磨地睡不着觉。天亮以后，我就在这个医院的门诊就医。经过拍片子、做ct、测听力、抽血化验等一系列检查，确定我是真菌感染。

“就那么每天在耳朵内涂抹药膏，然后再用红外线灯烘烤二十分钟。经过连续三天的治疗，耳朵内的积液就全没了，疼痛的感觉也消失了。可是这费用也太高了，每次需要七十元钱，三天就二百多，你说我哪有那么多的钱啊？可是，花钱是小事，一个星期后，病情又复发了，我还要再去医院治疗。在治疗过程中，我就反复地琢磨:医生每次让我在红外线灯上烘烤前，都会在我耳朵内涂抹达克宁药膏。我知道这种药是可以治脚气的。恍然间，我茅塞顿开。耳朵痊愈的主要功劳是达克宁，而不是红外线。于是我兴奋地跑到零售药店，买了一瓶比达克宁效果更好的除菌药膏，连续涂抹了三天。没想到，两只耳朵全好了。我不敢放松，接着再涂，一连用了一个星期才停止使用。停药后，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耳朵居然没有复发。过了一个月以后，耳朵又稍微出现了炎症，我再次涂抹了几天。直到现在，我的耳朵也没有复发过。你说我这要省去多少钱啊？”

“有那么神奇吗？”我感到很震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正在带你去买药膏呢。”

我们终于来到一家药店，花十七元钱，买了一瓶药膏。走出药店以后，在一处避风处，女孩子打开我脚上的毛巾，仔仔细细地帮我涂抹起来。她动情地说:“咱都是乡下的孩子，出来打工不容易，能省一分是一分。当然，这个药效果不一定好，不行的话咱再换换。无非是真菌感染，相信会治好的。肯定要比去医院少花许多钱。”

说来也怪，回到宿舍以后，连续涂了五六天的药膏，我的脚气基本上就痊愈了。

为了答谢女孩子，我特意买一条红围巾去了医院。结果，楼上楼下找了好几遍，怎么也没有找到人。后来听医院里的人说，女孩子姓王，叫王玉莲。前些日子，因推轮椅送人出去看病被人发现，而被医院辞退了。我打听女孩家的地址及联系方式，医院的人都说不知道。

我急切地跑出医院，手里拿着红围巾，脸上挂着夺眶而出的泪水，愣愣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不断地、漫无目的地向着遥远的地方张望，焦急地等待着小女孩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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