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到16岁时离开故乡的。1980年夏秋，我幸运考上了蓬溪师校。从此，离开故乡几十年了。故乡，早已不是过去模样，人去屋空，不少田地荒芜，杂草丛生。但不管岁月如何变迁，人事怎样更替，故乡在我心里还是那么亲切可爱，还是那么值得回忆眷恋。

人和寨与白鹤岩

我老家在四川蓬溪一个名叫“人和寨”的地方。蓬溪属川中丘陵，老家当属深丘，甚至多少有些山区或深山的样子。老家就在“人和寨”山脚下。

老家在半山缓坡上，从老家所在的院子向东看，对面是白鹤岩；向南瞧，是去往吉星场镇必经的火烧岩；向西望，就是高高的“人和寨”了。从家里出发，沿着土埂坡道向上，约摸十来分钟就走到与猴子石村相邻的缓坡上，向北抬眼一望，石头砌成的高大石墙正门上方，赫然镌刻着“人和寨”三字，字体大小近尺，正楷，字迹清晰隽永刚劲，点横竖撇捺尽显功力。在老家吉星这样的偏远乡野，能见到这样的古迹文字，的确也属稀有。寨墙有数丈高，寨门可容三四人并排进出。寨墙上有用于攻防的垛口。这是南寨门。向北行一里余，在一陡峭山崖处还有北寨门。我曾想，这寨子是何年何人因何而建？遍寻答案，终无确论。根据老人传说和石料字迹推究，我估计当是清明时期所建。

记得读师校和师校毕业教书时的上世纪八十年代， 暑期中，与同院儿时玩伴的卫东常登上“人和寨”山顶最高处，或站或坐在光溜溜的大石头上，居高临下，放眼赏景，纵论天下。东面——老家双朝门村，西面——猴子石村，山形地貌，房屋田垅，尽收眼底。再向地势更低的西北方向暸望，夕阳西下，群山起伏，天低云接，更觉云海苍茫，胸襟开阔。回想当年，久久伫立山头，无限青春梦想与眼前美景若现若幻，留下多少青春畅想，人生快意！

与“人和寨”相望的白鹤岩，我曾去过一次。白鹤岩让人印象深的是它的蛮子洞。在白鹤岩崖壁上凿有两个山洞。远远看去，那一大一小并排的两个山洞，黑黢黢，深幽幽，仿佛山崖不眠的眼睛。小时，大人忌讳去攀爬蛮子洞，自然也不许小孩攀爬。也有大胆的“孩子王”玉明哥上去过，他讲里面有间屋子那么大，人可在里面居住，其它也无多少新奇。近日，看到一篇介绍四川一带蛮子洞的文章，方知蛮子洞的前世今生。文中讲蛮子洞有三种来历：穴居、崖墓和哨所。我推想老家蛮子洞大抵是千百年前四川原著先民为避战乱而建。

老宅堂屋

老家是个大院子，人最多时有12户人家50来人，都姓胡，同祖同宗，一脉相传。过去曾叫伍家院子，想来当是祖上从伍姓人家购得此地此屋。胡家大院子是个四合院，我家住在院子正中间。老人讲，我家正中的堂屋，高一丈九顶八，堂屋宽敞。现在看来，老家堂屋并不怎么高大。但在当时的农村，在当时幼小的我眼中，老宅的堂屋那真真是“高大宽敞”。堂屋上梁画有七彩龙凤图案，堂屋大门窗格精雕细刻，堂屋两扇大门厚实沉重。堂屋外还有穿堂，叫燕窝。老家堂屋留下了许多抹不去的美好记忆。

——燕子乐园。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桃李艳。不知是哪一天，竹梢间，院子里，屋檐下，有了家燕轻盈的身影，有了家燕熟悉的“叽叽叽”的叫声。堂屋高墙上的旧巢仍在，燕子在兴奋的鸣叫，飞进飞出衔泥筑巢。母亲爱燕，说燕子来哪家，哪家就吉祥。燕子急促欢快的叫声，母亲给它翻译成“不吃婆婆酒，不吃婆婆菜，借个燕儿住个吉(祥)——呀！”。燕子年年来我家堂屋生儿育女，我们一家从未伤害过它，燕子是我儿时的好伙伴。

——四邻会客厅。记得堂屋中摆有一张方形高木桌，顺墙是石舂窝、风车和鸡舍。母亲待人热情和善，常把家中大坛子中的泡酸菜切上半碗放在桌上供大家下饭。中午，四邻会端上饭碗来我家堂屋边吃饭边摆龙门阵，特别是夏季三伏天里，大人们常常要在堂屋聊上好一阵子，谈笑声响遍整个院落。最爱来堂屋摆龙门阵的有，爱说爱笑嗓门大的周大妈，头花花白常穿对襟长衣的丕大婆，个儿小巧常患眼疾眼睛红肿的谢四婆，老实憨厚不大说话的朱大爷，爱眨眼睛爱贼笑的林么爸。那时，虽也有邻里之间偶尔为鸡鸭吃了小菜麦禾闹过别扭，但更多的是邻里之间其乐融融的亲切友爱和睦。

三伏天晒坝乘凉

我们吉星公社七大队六队，一半姓胡一半姓冯，姓胡的集中居住在上面半坡，姓冯的散居在下边半坡。生产队的保管室就位于两大姓居住地之间的一山嘴上。保管室外有一个几百平米的平整晒坝。

那时，每到三伏天，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晚上去保管室晒坝乘凉。吃完晚饭，我和二哥带上被单、枕头和用细布条系好的席子筒，便去晒坝乘凉。去时，常常是晒坝已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铺席成床，或坐或卧。过不了多久，一个晒坝就密密麻麻睡满了人。大家仰面朝天，看满天星斗，你一句我一句没东没西吹牛谈天，然后就有人说着说着不说话了，原来是悄然睡去，鼾声响起。那时，大人们白天辛苦劳作，在这山嘴的晒坝一躺，沟上沟下的风呼呼而来，暑气顿消，大人们常常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此起彼伏了。小时候的我，每当在晒坝乘凉，看浩瀚星空，享山风轻拂，听大人讲故事，感到这样的消暑乘凉是多么难得的美妙！

常常是，第二天待自己睡醒，天已大亮，星已隐去，人已走完。呵呵，只盼天黑又来乘凉！

捉黄鳝

那时候的农村田土绝无撂荒之说，水田更是满栽满插，人们耕种也很少用化肥农药。因此，水田里鱼虾多，鳅鱼黄鳝也多。捉黄鳝就是我小时候一大爱好。

我是跟着三哥和同队同学冯智慧学会捉黄鳝的。捉黄鳝，准确讲，四川人叫钻黄鳝，是用双手寻着黄鳝在田里泥中的洞，靠食指感知鳝洞，将洞中的黄鳝要么在泥洞中擒获，要么在黄鳝出洞后将其擒获。在感知鳝洞的过程中，常常出现叉洞，此时需细心找洞，如叉洞无鳝，则要回过头再找前洞。黄鳝藏匿之洞往往光滑通透，若洞中有鳝，常常是手指要么先摸着鳝尾要么先摸着鳝头，如是鳝尾，则需快速顺洞向前，到了鳝腰身迅疾用手指夹出。之所以摸着鳝尾时需快速，是因为黄鳝也挺狡猾，它一旦感知到危险，会快速的向前逃跑，如反应不及逃入叉洞，很可能就前功尽弃了。如是先摸到鳝头，则十有八九它会乖乖就范，因为它虽感觉危险，毕竟是退着逃，好比人倒着走一样，是跑不快的。

到了每年三四月快开犁的春天，就是捉黄鳝的大好时节。那时，我会背上小笆篓，一块田一块田捉黄鳝，一般一次能捉两三斤。捉的最多一次有四五斤。那是临河的一块油菜地，当油菜收割抽水翻犁后，有一天去那捉黄鳝，那才叫又多又大根哩！原来虽然种了油菜是干田，但由于临河又加之每年要种水稻，黄鳝在有水分的泥里藏着，一旦水来便四面出洞，而不少人误以为田干了没有黄鳝。

我曾捉过很少有人捉到过的大黄鳝。那是一天午后去山湾堰塘上面的浸水小田捉黄鳝，发现青苔遮掩着一个黑黢黢圆溜溜的大洞，我知道这是大黄鳝的洞。我用手指往洞里探，没探多深，有些害怕了，这么大的洞我是第一次遇到，但又不想放弃，便用脚向洞中一捅，呀！没捅几下，一根粗大老黄了的大黄鳝出来了。这黄鳝越大就越笨，在泥水里并不撒野狂窜，我忙用手夹住往田埂上奔去。那时，正谣传有什么长了毛的化骨黄鳝，说逮了大的，小的都要来追人咬人。那天我一个人又没带笆篓，小小的我把大黄鳝放在一塑料袋中，向家中又喜又惊的狂跑，路上黄鳝两次顶破了塑料袋……

这根大黄鳝身短腰粗，拿来一秤，旺旺的，六两。那时，人们缺吃少穿，能吃上黄鳝也算有口福了。

看坝坝电影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人们的文化生活十分单调。那时，县上电影放映公司会轮流到全县各区各公社各大队放映电影。电影大部分是红色电影和革命样板戏，如《渡江侦察记》《上甘岭》巜奇袭白虎团》巜洪湖赤卫队》巜红灯记》巜沙家浜》《白毛女》，等等。大概一个大队每年能放映一场吧。放映地点大都在学校操场上。那时，只要听说附近哪儿要放电影，提前一两天就风一样传开了，人们的兴奋劲盼望头有如过年。

到了放电影当天，还是大集体生产的大人们会适当提前收工，早早吃过晚饭，准备好走夜路要用的火把。火把用竹筒做成。将林中青竹砍来，留取一截，下留竹结上削开，然后将煤油倒入竹筒，再用一团棉花将竹口塞牢。用火柴点燃浸湿煤油的棉花，便立马火光熊熊。这样，一只简易的火把就算做成了。夜路上一行人，执火把者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借着火光，相互提醒，就方便多了。

跟着大人去看了很多次电影，但唯有一次最让人难忘。难忘的不是去的路上，也不是电影有多么让人印象深刻，而是回来的夜路，让人终生难忘的夜路。记得是一个漆黑的冬夜，天上无半点星光，想来这应是农历冬月二十八九吧，农村俗称的“月黑头”。我们大院子十来人去相邻七八里的南充大通公社一个叫新观音的地方看坝坝电影，电影一散场，大家呼朋引伴点亮火把回家。新观音到胡家院子虽说只有几里路，但山高沟夹，山路弯弯，道路崎岖。手执火把人称“大汉”的胡云友大步走在前面，二哥和我走在队伍最后。刚开始我和二哥还跟的上，后来慢慢掉队了，到了长田坎已是彻底掉在后头了，前面火把的亮光越来越弱，以至不见了。二哥呼喊，也只在山间留下空荡荡孤零零的回响。这个长田，就在老家对面半坡下，是几块相连的十分狭长的水田。白天从那路过，都要小心，左边是冰冷刺骨的屯水田，右边是陡峭的悬崖。那晚，才十来岁的我觉得天从来没这么黑过，夜从来没这么让人恐惧过。那晚，我和二哥只好相互鼓励帮助，双手着地，一寸一寸，一步一步爬过那数百米的长田……当时想，要是有支火把该多好，要是有支手电筒那该多好！那时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拥有一支手电筒了，这也是我的人生初心。

(作者：人和寨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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