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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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40年的冬天，淑秀出生在豫西一户药材商家中，她的父亲林松仁在城郊拥有几百亩山林土地，家里雇请了很多长工短工，种植加工各类中药材。

林家是县城里的大家族，但淑秀只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名唤淑芬。她们的母亲范氏出身书香门第，熟读诗书思想开明，非常重视女儿们的教育。

淑秀姐妹俩皆生得娇小玲珑，皮肤白皙、眉目清丽，到了开蒙的年纪，每天形影不离结伴到林家私塾读书，像一对双胞胎难分伯仲，但熟悉的人都知道，姐姐淑芬性情刚烈要强，妹妹淑秀气质里则多了几分随和恬淡的书卷气。

那个年代民间流行娃娃亲，来林家提亲说媒的人很多。林松仁夫妇不太看重男方的家财门第，只希望女儿们长大后能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一世太平日子。于是千挑万选，在姐妹俩分别长到8岁那年，为她们各自定下了一门亲事。

淑芬的未婚夫是家道中落的举人后代，名叫付新庆，生得一表人才，聪明好学；淑秀的未婚夫是城里最有名望的老中医的独生子，名叫白嘉先，小小年纪便会吟诗作文，人也长得玉树临风。

凡人常常希望岁月静好，却不知红尘间总是世事难料。

淑秀10岁那年，林家遭遇了全族覆灭的厄运。

二

那年一入秋，城外各个村子里，有田产雇工的地主，都被五花大绑、戴上纸糊的高帽游街示众、开会批斗，然后一个个被绑在村头大树上，让愤怒的人群来裁决命运。

那些平素看起来都很温驯的村民群情激奋，似乎转眼间就变成了凶残狰狞的魔兽。有人拿着平时做针线活的剪刀，对着那些昔日的乡邻剜眼割舌，有人用杀猪刀对着如今的罪犯残忍捅刺，更多的人挥舞着锄头、棍棒，将其围殴夯打至奄奄待毙，最后扔进新挖好的土坑里活埋。

耳闻目睹不少自己认识的人被折磨惨死，林氏族长像一只惊弓之鸟，每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好在他平素为人谦和低调、乐善好施，在街坊邻居和家中佣人那里，并没有什么民愤。甚至还有一个从前伺候过他的老管家，因担心东家安危，主动跑来城里保护老爷，趁夜深人静将他偷偷转移护送到山里自己老家，藏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溶洞中，每天亲自去送饭送水，苟且保命。

起初林氏族长也想着躲一阵子，等运动过后出山继续过日子，没想到风声越来越紧，外面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令人心惊，加上冬寒渐近，洞中滴水成冰难以存身，眼看在劫难逃，又担心族人生死，绝望的他决定返回城里，并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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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几天后的阴历九月二十五日，是族长六十寿辰，他让人杀了家里的一头驴子，支起锅灶煮了一锅滚热飘香的驴肉汤，召集全族男女老幼前来聚餐。

众人纷纷扶老携幼前来赴宴庆生，谁也没想到族长在汤锅里放了砒霜，用这最后的一餐，毒死了全族老小近百口人命。

族长和几个亲近将死者一一发丧安葬后，回到各自家中悬梁自尽。

也是淑秀姐妹命不该绝，之前她们俩跟着母亲去姥姥家走亲戚，因相继出疹子发高烧，被姥姥留下养病，只有范氏返回家中跟着丈夫去吃宴请。

又过了几年，姥姥病逝后姐妹俩寄人篱下，跟着舅舅一家生活。

接着淑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料考到省城读大学的付新庆，因担心淑芬的家庭出身影响自己的前途而悔婚。

第二年，考到北京读书的白嘉先寄来一封书信，也和淑秀解除了婚约。

四

接连遭受婚变打击的姐妹俩，因家庭出身成了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灾星祸根。舅舅整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舅妈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淑芬便和淑秀商议去投奔远在三门峡的表姑，希望在城里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到了表姑家，姐妹俩经表姑父介绍，到煤矿幼儿园当了保育员。

在那里淑芬认识了每天给幼儿园送菜的张宽。

张宽老家在青石街，是从前镇上开诊所老中医的独子，因不喜父母包办婚姻常年在外做生意，独守空房的妻子提出离婚，将3岁的儿子撇给婆婆，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改嫁给青石街上另一户人家。

离异后的张宽对淑芬一见钟情，便隐瞒婚史执着追求她。

被男人伤透了心的淑芬原本不想结婚，但赶上城里搞下放，自己和妹妹又一次面临着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困境，只好带着淑秀，跟着张宽一起回到青石街上。

到了那里，淑芬才知道张宽结过婚并且还有孩子，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再说自己和妹妹也无处可去，她也只好忍耐下来，接受命运的安排。

张宽父亲刚刚去世，诊所已公私合营变成了镇卫生院，就开在张宽家临街的两间屋里。张宽娘带着小孙子住在后院，淑芬姐妹俩来到后，心地善良的她对这对苦命姐妹很是疼惜。

紧接着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淑芬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俩都从来没有种过地，家里又平添了几张吃饭的嘴，日子过得十分艰辛。

五

眼看淑秀20出头了，张宽娘便张罗着给她说亲。男的是青石街上张宽家的邻居，名叫李大山，和张宽年纪相仿，俩人是从小玩到大、一起上山放牛、下河摸鱼的好伙伴。

大山弟兄三个，家境贫寒，他是老大，前几年参军去了大西北某部服役。

张宽娘想着淑秀没有娘家没个着落，若是也嫁在青石街上，和姐姐淑芬住的近相互有个照应和依靠。

大山回来探亲的时候，淑秀和他见了一面，看他面庞红赤、寡语少言的，觉着不合心意，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白嘉先。

她说自己情愿一生不嫁，跟着姐姐帮她带孩子做家务，但淑芬不依，劝她嫁给大山，说哪有跟着姐姐一辈子的道理。

再说李大山自从见到淑秀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眼神忧郁、面色苍白的女孩子。

他归队后很快便寄来了一封封言辞热烈的书信，字里行间满满都是对淑秀的问候和惦念。

起初淑秀暗自惊讶，看起来粗手大脚的李大山，竟然写得一笔遒劲俊美的字体，并且遣词用句很有文采，但她依然没有动心，也不回信。

虽然封封书信如石沉大海，但认定了淑秀的李大山，依然执着地一周一封书信寄回青石街，有时候还寄一本在驻地新华书店买到的书籍，或是军营操场边捡到的一枚落叶。

再心如止水、感情冷寂的女孩子，也抵不过男人温柔的甜言蜜语和浪漫追击。

几个月后，淑秀终于提笔给李大山回了一封信，同意和他交往。

就这样，两人鸿雁传情了一年多，每周淑秀都能准时收到李大山的情书。那年冬天李大山再次回来探亲时，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

六

第二年开春，李大山来信让淑秀到部队去结婚。

淑秀在公社开了结婚登记证明，坐上火车辗转了几天几夜，到了新疆腹地李大山服役的部队，在部队首长的主持下举办了简单却隆重的婚礼。

然而就在那晚婚礼上，淑秀发现了李大山一直对她隐瞒着的一个秘密。

李大山是个文盲。之前她收到的那些情书，都是李大山的班长代写的。不用说，她写给李大山的那些回信，也都被班长读过。

淑秀又气又羞，但在婚礼上她忍着什么也没说。

到了晚上，李大山的战友散尽后，淑秀在部队招待所准备的新房里，把自己蒙在厚厚的棉被下委屈地痛哭不止。

李大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跪在床前，用手轻拍抚爱着被子下的淑秀说："我是个大老粗，配不上你，但打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你有文化长得又好，我不在乎你是啥出身，我会对你好一辈子，以后咱们的家由你来当，大事小事你说了算，我啥都听你的。"

淑秀哭了一夜，李大山跪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淑秀原谅了李大山对她的欺骗。

从此，两人开始了漫长一生的婚姻。

七

半个月后，淑秀离开部队回到了青石街。她从姐姐家搬到了李大山父母那里，每月李大山寄回来的津贴，除了花在照顾公婆生活上，她还拿出一部分贴补姐姐家。

又过了一年，李大山兵役期满，他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复员回村务农，二是留到驻地附近兵工厂当工人。

大山连队里的另外几个河南老乡，都惦记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亩地一头牛的幸福生活，选择回老家务农，唯独李大山在淑秀的坚持下，选择留在大西北进兵工厂。

其实李大山也想复员回家，但他信赖淑秀，遵从她的决定。在他心里，妻子很特别，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读过书有文化，吃过苦有见识，他对她言听计从，并且始终没有忘记新婚之夜对她的承诺，这个家她来当。

兵工厂藏在距离兰州几十公里的深山里，李大山每天的工作是给地雷装引线。

他每天加班加点地工作，不抽烟不喝酒省吃俭用，把工资都寄回老家，只求有一天能将怀孕的淑秀接到身边。

兵工厂成立子弟小学急需老师，李大山给淑秀报了名，扛着大肚子的她背着包袱，里面装着给丈夫和未来小宝贝缝制的棉衣，坐火车到了兰州，一呆就是一辈子。

后来，很多内地人受不了思乡之苦，想方设法调回内地，只有李大山和淑秀两口子，一直在山里坚守。

八

到了兰州的淑秀，一半的心还留在青石街上。因为那里有姐姐淑芬一家。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整整四十年间，淑秀每月都要往青石街淑芬家里寄信，鼓鼓囊囊的包裹里，装着大人小孩的衣服鞋袜和食物。

淑芬和张宽结婚后生了六女一男，农村艰苦的生活条件，累坏了她原本就纤弱的身体。生下老四那年，她大病一场，瘫在床上大半年动弹不得，多亏张宽自幼跟着父亲学过中医，去南山采集了很多草药，精心调理才慢慢恢复健康。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正是依靠淑秀从兰州源源不断寄来的物资，淑芬家的七个孩子，过着比青石街上别人家孩子富足而有尊严的日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张宽在青石街上开了第一家私人诊所，因为医术精医德好，生活渐渐富裕。淑秀从远方寄来的包裹，才渐渐少了轻了，里面装着的更多的是给年迈的姐姐姐夫精心采购的营养品。

淑芬的孩子们虽然都在乡下长大，在姨妈淑秀资助鼓励下，都读完了高中，几个小的还赶上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的好时机，考上中专后分配了不错的工作。

淑秀一家的日子，更是吃着甘蔗上楼梯，步步高节节甜。

在兰州她生下了儿子小宝、小贝和女儿心心。兵工厂虽然生活无忧，但淑秀希望儿女们能够走出大山，过上更好的生活，为此，她很重视子女教育，每天督促他们学习。

一到周末，李大山则带着一家大小，到山里去打猎远足，锻炼身体。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小宝小贝相继考到北京和上海读大学，心心考了技校。

后来，小宝一家移民到了澳大利亚，小贝留在上海成了家，心心毕业后回到兰州。淑秀夫妇俩相继退休后，在兰州买了房子安度晚年。

九

2003年80出头的张宽因癌症病逝，不到半年淑芬也因心梗猝然离世。

淑秀和李大山从兰州回河南参加姐姐葬礼后，在外甥小军带领下，去青石街附近景区转悠着散心。

走到城北龙凤山中千年古刹白云禅寺时，淑秀顿时愣住了，眼前的山水草木、寺庙建筑，竟然和几十年间多次出现在自己梦境里的场面一模一样，虽然初来乍见，却恍如故地重游，一切都那样熟悉。

她奇怪地缓步走进大雄宝殿，发觉里面供奉的菩萨也像每次梦中见到的那样，宝相庄严、目光悲悯地正俯望着她。

淑秀不由得泪流满面，俯下身子跪在了泥塑脚下的棉布莲花蒲团上面。

从寺里出来走不多远，路过一处地势开阔、环境清幽的公墓，淑秀忽然心中一动，平生第一次动了叶落归根的念头。

虽然她从未在县城生活过，城里也没有任何亲人同学朋友，但她还是决定在这里买块墓地，百年之后和丈夫合葬在一起。

回到兰州后，淑秀日常除了料理家务、看书写字，又爱上了抄写经文，李大山喜欢听家乡戏，每当豫剧或曲剧的调子响起，他的脸上便浮现出孩童般纯净的笑意，彷佛在乡音中又找回儿时在山坡上放牛玩耍时的那份开心。

那年春节，淑秀和李大山迎来了他们的金婚纪念。

小宝小贝和心心，早就张罗着要给爸爸妈妈举办家庭庆典。全家老小难得从天南海北聚在一起，饭桌上老两口并肩而坐，舒心开怀地笑着，像是两尊慈眉善目的胖阿福，接受着儿孙们的孝敬与祝福。

淑秀80岁那年，收到原兵工厂一同教书的老同事寄来的回忆录，女儿看到后提议妈妈闲了也写写自己的故事，淑秀想都没想断然拒绝。

她说自己这一生总是经受命运的折磨和摆布，对于从前经过的岁月，她不愿回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不停向前看、往前走。

或许，这也是淑秀自从十几岁那年离开故乡，到死再没回过老家的缘故。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在外漂泊的灵魂都有故乡。有的人恋家，是因为家里有亲情的温暖、亲人的惦记，而一个不恋故土的人，一定是因为那里没有一盏灯火可供思念。

对于淑秀来说，故乡是个伤怀的地方，她宁愿从来没有生活在那里，如果从前是个与生俱来的恶梦，她庆幸自己早已惊醒。余生她只想和老伴儿安度每一天，死后合葬在风穴寺旁山林公墓间。他们那一代人，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但在淑秀心里，大山早已成了她最亲近最珍惜的人，对她来说，能和一个人相伴一生白头偕老，就是孩子们常常说道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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