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克莱姆森大学宣布取消本学期所有面授课程、鼓励学生尽快离开宿舍以后，卡梅伦·费什（cameron farish）便意识到，他的生意要来大麻烦了。

在这个位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的大学城里，费什与另外三个合伙人在距离克莱姆森大学校园500米的地方共同经营着一家酒吧——老虎镇酒馆。平日里，他们的生意全仰仗于学生，当学生们走了之后，他们的酒馆谁还会来光顾？

于是，当学校新规颁布一周后，3月18日，酒馆在facebook主页上宣布暂停营业。

“这一天，我们的小酒馆熄灯了。当我们尝试穿越这个未知而恐怖的时期时，请你为我们以及这个行业中的所有人祈祷。”他们在facebook写下这段文字，还配上了两张照片——一片漆黑的酒馆里，只有吧台上悬挂着的led灯牌还闪着些许暗淡的光。

类似的故事正在全美许多大学城上演。今年3月底，美国就有1102所大学因疫情而关闭，此后一直到现在，全美绝大多数大学都未能重启，而秋季能否开学也是个未知数。曾经倚赖大学而繁荣的大学城变成了空城，留下的，只有那些还在苦苦挣扎的本地商户。

空旷的大学城，惨淡的服务业

克莱姆森大学的学生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做法，满21岁时，都会去距离校园只要5分钟路程的老虎镇酒馆，买一件印有“我合法了!(i'm legal!)”的t恤，来庆祝自己终于到了合法饮酒的年龄。

熟客们则不需要理由，他们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光顾一次酒馆，找到自己习惯的位置，坐在虎皮橘色的高脚凳上享用啤酒和食物。

酒馆最热闹的时候还是在橄榄球比赛之夜，球迷和克莱姆森大学的校友们会围在老虎镇酒馆的台球桌旁或是爬到室外露台上，观看大学校队克莱姆森老虎队的赛况转播，留下一条人龙排在店外无法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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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梅伦·费什（cameron farish）坐在老虎镇酒馆里，为生意一落千丈而发愁。?

毫无疑问，这家于1977年开张的酒馆已经与克莱姆森大学融为一体，成为无数大学生校园生活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也支撑起旁边小城民众的生活，甚至也是南卡罗莱纳州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2010年，克莱姆森老虎队挺进全美大学生橄榄球赛决赛，大学也在随后几年陆续迎来了近30%的生源增长。在这之后，克莱姆森市中心的大学大道便日渐繁华，就是因为大学，让这座城市走出了2008年金融危机后经济衰退、地区交通受阻的阴霾。

克莱姆森市非常小，只有20平方公里，住着17000人，而克莱姆森大学的学生就已接近25000人。仅仅是一场克莱姆森老虎队的室内橄榄球赛，就可以创造198个工作岗位，产出1030万美元的经济效益。因为大学的存在，克莱姆森的房屋均价也比周围的村镇要高出约10万美元。

“如果没有克莱姆森大学，这里将是一个养牛场。”老虎镇酒馆合伙人费什说，“在大学到来之前，这里什么都没有。”

但现在，学生们走了，普通老百姓的消费能力有限，况且州政府要求民众必须保持社交距离，这让酒馆不得不继续歇业下去。

“这真的很讨厌，但这也是为了公共利益所做出的不得已的让步，毕竟在酒吧里保持社交距离是不可能的。”费什坐在酒馆里，抱着手臂、塌着肩膀说。

跟克莱姆森情况类似的地方还有很多，伊萨卡就是其中一个。

伊萨卡是纽约州北部的一座小城。疫情爆发后，康奈尔大学的24000名学生和伊萨卡学院的6200名学生基本都离开了这个毗邻峡谷和葡萄园的城市，留下了苦苦挣扎的本地餐馆和商铺。

“日子将会很难。通常一年中，我们会做七个月的大学生意。” 格里格·布罗斯（gregar brous）在当地经营着名为collegetown的连锁贝果店、若干间餐厅和一家餐饮企业。布罗斯今年早些时候解雇了300名员工，虽然目前他又聘回了100名，但他对未来仍十分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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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legetown贝果店的老板格里格·布罗斯（gregar brous）向媒体讲述疫情对当地经济的影响。?

伊萨卡有27%的劳动者从事着与本地两所大学有关的工作。每年，大学维持运作需花销18亿美元，学生和游客分别在当地消费约6000万和5000万美元。

现在大学生们都走了，重新开学又遥遥无期，让当地的商户们心里很没有底。“最大的挑战是未来有太多不确定性。” 布罗斯说。

在印第安纳州的南本德市也是如此。每年圣母大学都能为南本德市带来约26.5亿美元的收入，他们还能为酒店业间接创造7700个工作岗位。

单是圣母大学的春季毕业典礼就能为当地经济创造1700万美元的增长。往年，毕业生的亲友们提前好几个月就订满了当地的酒店。典礼举行当天，南本德的街道上塞满挂着彩色气球的车辆和庆祝的人群。

“这是我们一年中最忙碌的周末。”餐馆的老板科特·雅诺斯基（kurt janowsky）说，“毕业典礼是为期四天的盛会，我们的餐馆会十分忙碌。”

但今年一切都变了。雅诺斯基估计，他已经因为疫情和毕业典礼转为线上等因素，损失了约350万美元。“失去它是对南本德沉重的打击。”他说。

“十年后，我们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影响”

美国有大约有1700万大学生，这是一个规模庞大的群体，他们的消费能力惊人，往往是当地经济的重要支柱。

伊萨卡、南本德、黑堡、夏洛茨维尔、安娜堡等城市，都是因大学而兴起，它们也都有着相似的发展路径。大学的科研活动为这些城市吸引了大批高素质人才，相应地也带来了资本——资本又吸引来了更多人才，因此形成了良性循环。大学成为科技企业集群生长的土壤，还带动了服务业的发展，蓬勃的新都会由此诞生。

根据美国布鲁金斯学院2015年的一项研究，每个学生每年可以为大学城带来约26.5美元的经济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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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繁华的安娜堡。

但是，突如其来的疫情却在一夜之间终结了大学城的繁荣景象。学生的离开除了让当地的服务业经历寒冬之外，也打乱了那些因大学而兴起的科技企业的计划。

harmonia是一家年收入约8000万美元的信息技术公司，每年它位于弗吉尼亚的办公室，都会从黑堡镇的弗吉尼亚理工学院暨州立大学招聘工程系毕业生。

作为公司的首席运营官，杰·萨博（jai saboo）觉得在黑堡镇招人更划算，因为这里的大学生比总部华盛顿招来的人要价低不少。今年3月，这家公司正在当地招聘新一批毕业生时，新冠疫情来了，他们不得不转去其他地区招聘员工填满空缺。

“这件事就这样半途而废了，因为学生们不在那儿了。”萨博说。

在许多规模较小、缺乏其他支柱产业的大学城，当地政府极度依赖大学周边经济作为其主要收入来源。大学的关闭因此也令地方财政捉襟见肘。

伊萨卡城区的失业率已从疫情爆发前的3%激增至10%。24岁的市长梅律克（svante myrick）表示，政府的税收收入和康奈尔大学的学生一起消失了，目前每周的营业税减少了400万美元。

马塞诸塞州的阿默斯特镇计划本周对一项提案进行投票表决，提案建议将每户每年的自来水和污水处理费提高100美元。这是由于大量学生离开了当地的三所大学——罕布尔什学院、阿默斯特学院和马塞诸塞州大学阿莫斯特分校，这导致全市用水量急剧下降，自来水和污水处理成本因此相对上升，地方财政负担过重。

雅典市是俄亥俄大学的所在地，学生约占当地24000名常住人口的四分之三。3月10日，校长内利斯（duane nellis）宣布停止线下授课，关闭校园内所有会造成人员接触的设施，并呼吁学生在春假结束后不要返校。雅典市市长帕特森（steve patterson）透露，4月，政府的税收收入与去年同期相比减少了逾17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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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位于大学城戴维斯门可罗雀的酒吧。

更大的影响在于，政府的财政拨款也有可能因为大学生的离去，而被迫缩减。

今年是美国人口普查年，人口数对一个地方的发展至关重要，它是影响联邦政府制定资金分配计划的关键因素。自1950年代开始，大学生在人口普查中便被登记在他们的“常住地址”——即大学所在地。

5月上旬以前的两个月是自主申报阶段，可那时候很多大学生都离开了，寄给他们的调查表很多都收不到回复。雅典市人口普查回复率与2010年相比，就下跌了20%，某些区的回复率甚至不足31%。

市长帕特森悲观地估计，这次的普查结果可能会让他的小城在未来十年中损失4000万美元，包括交通、治安和医疗补助的预算都受到影响。“十年后，我们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影响。”他说。

大学与城镇文化

美国大学城的形成源头，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欧洲。12世纪时，大学出现在意大利等国，当时校方通常在市镇内租房子授课，学生和学者因此集中在了市镇的特定区域，成为大学城的滥觞。

相对于欧洲宗教导向的大学，美国的大学则以产业或政策导向为主，催生了更多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城(college town)和大学主导的企业城(company town)。大学城的定义也逐渐明晰：大学是该城镇主要产业与生活方式的推动者，在当地提供工作、发展大学生活并支持企业招工。

比如，密歇根大学的所在地安娜堡，就帮助密歇根州在汽车工业衰退后成功扭转经济命运。如今，安娜堡是高科技重镇，拥有300多家软件公司，科技产业在当地创造了15000个工作岗位。密歇根大学医学中心还推动了医疗保健和生命科学领域的发展，全球最大的制药公司辉瑞在安娜堡雇佣了3000名员工。

大学城还有一个作用，可以构建良好的社区关系。奥克拉荷马大学所在的诺曼市就是一个典型。

这座小城拥有一所占地超过2000亩的大学，校园内有公园、池塘、高尔夫球场、公共游泳池、会议设施、大型酒店和机场，还有18间餐厅和5间书店。音乐会定期在大学的美术中心和卡特利特音乐厅举行，体育赛事每年吸引超过100万名观众。一到暑假，大学生离开小城，当地的中小学生就占领了校园，在那里参加辩论比赛和拉拉队夏令营。

每年，奥克拉荷马大学都会在校园环境维护上花费超过100万美元，为诺曼市提供了一片美丽而多彩的公共空间。奥克拉荷马大学的前校长、前国会参议员大卫·伯伦（david boren）曾表示，要将校园变成城镇里的“中央公园”。

大学城的必要元素之一是学生住宿，美国的大学生只有约一半比率住在大学宿舍，其他学生则必须在校外租房子。许多房地产开放商因此就为这些住在校外的学生，打造了专门的社区，称之为学生族群区(student ghetto)。

学生族群区对当地文化生活的构建非常重要，包括放映小众影片的电影院、画廊、纹身店等等，会遍布社区。

密西西比州立大学附近的学生族群区cotton区就很典型，它是由一位密大教授在2005年当选斯塔克维尔市市长之后发展出来的。这个学生族群区与当地市政府一起推动了年度cotton艺术嘉年华与bulldog bash音乐节的举办，每年吸引超过5万名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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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诺伊州的双子城厄巴纳–香槟市是著名的大学城。

大学生多的地方，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酒吧密集。以拥有9所高校的匹兹堡为例，那里是美国人均酒吧数最高的城市，每10万人有60.27家酒吧，而这个数字在全美第3大城市芝加哥仅为23.36。

然而在这次疫情之前，大学城的处境就不太妙，核心问题是大学本身的发展乏力。

2008年的金融危机导致美国许多州都削减了大学预算。即使到了2018年，美国经济基本已从危机中恢复，大多数州的高等教育经费开支仍显著低于危机前的水平。2018年全美的州政府教育支出与2008年相比，减少了70亿美元。

困扰美国大学的另一个问题是，国际学生正在减少。美国有超过110万国际留学生，他们约占美国大学生总数的5.5%，但国际学生所支付的学费往往是美国本国学生学费的数倍。可这些年，特朗普政府出台了各种限制性措施，遏制国际学生的流入。

美国的大学本来就面临诸多困境，偏偏又遇到了新冠疫情，让它们的情况更糟了。

大学城何去何从？

3月7日，华盛顿大学成为美国第一所宣布关闭校园的高校，课堂和考试均转为线上，近5万名学生受影响。随后，越来越多的大学宣布停课。

迈克尔·罗伯森（michael robertson）是戴维森学院的大四学生，在收到学校于3月13日发出的停课通知前，他从一名教授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我正待在教授的办公室，做着一道数学题。突然另外一个教授进来喊道：‘就这样了，结束了！你可以回家了！教学全部改为线上。’”罗伯森说，“我继续做那道题，大概十分钟后我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整件事给我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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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名哈佛大学学生在学校宣布停课后搬离校园。

不只是学生有这种感觉，这场疫情对大多数美国大学的冲击都是前所未有的，学费收入减少、远程教育常态化，很多学校生存都成了问题。

今年5月，位于伊利诺伊州中部的麦克莫瑞学院宣布永久关闭。这所有着174年历史的私立文理学院，本就因为入学人数逐年下降而面临财政亏空的问题。疫情又使它不得不转为线上授课，并为困于家中的学生提供食宿补助，而失去了逾300万美元的过渡贷款，则成为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唇亡齿寒，美国大学艰难求生，依赖大学而生的大学城也生死未卜。

随着5月美国多个州开始解封，居家隔离令取消，餐厅和酒吧获许开门营业，一些大学城出现了以年轻人为主的群体感染事件，商户不得不再次关门。

位于密歇根州东兰欣的harper's酒馆于上周爆发了聚集性感染，确诊病例数仍在不断攀升。截至6月29日，已有107宗关联病例。

harper's酒馆在当地颇受密歇根州立大学的学生欢迎。这次事件中的感染者年龄都介于16至28岁之间，其中有40%都是密歇根州立大学的学生或毕业生，他们均在6月12日至20日期间去过harper's。

6月8日重开的harper's酒馆，不得不在营业半个月后再次歇业。

埃姆斯是爱荷华州立大学所在地，当地的餐厅和酒吧于5月中旬重开。“州长同意酒吧开门，一开始一切都看起来很好，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在校园附近经营着一家咖啡店的加尼洛（claudio gianello）说，“酒吧一开门，就爆炸了。”

加尼洛的店里挤满了无视社交距离的年轻人。果然，爱荷华州的疫情在近期出现了反弹。埃姆斯所在的斯托里县在6月的第一个星期，新增了135宗新冠确诊案例，两个星期后又新增了500宗。这让加尼洛在重新开张仅3星期后，就宣布再次停业。

斯托里县的公共卫生主任怀特（les white）表示，这次的新增患者大多数是年龄在19至25岁之间的年轻人。“这是一个非常喜欢社交的群体，并且经常在不戴口罩、不保持社交距离的情况下出入那些人群聚集的场所。”

年轻人群中的高感染率让大学城复苏的希望再次变得渺茫。一旦大学在秋季不能重开，除了学费收入将大幅缩减外，为大学带来丰厚利润的橄榄球赛季也极有可能成为泡影。

根据美国国家大学体育协会(ncca)的数据，全美有38间大学的体育学系在去年为大学带来了1亿美元以上的收入，其中橄榄球和男子篮球是收入最高的两个体育项目。在2016-2017年度赛季，美国大学共卖出了价值10亿美元的橄榄球比赛门票。

“橄榄球赛季和毕业季是你赚钱的时候。” 在弗吉尼亚州黑堡镇经营着四家餐厅的索里亚诺（mike soriano）说，大学一直是生意的稳定保证，过去在大学城经营餐厅使他十分幸运地避开了多次市场波动，“但现在我们不知道秋季会不会开学，这让事情变得难以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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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校园在学生离开后变得空旷。

眼看秋季即将到来，大学的前途也牵动着地方经济。布朗大学校长克里斯蒂娜·帕克森（christina paxson）此前曾在《纽约时报》发文呼吁，“大学必须在秋季重新开学”。

她说高校是各州和各个城市中最稳定的雇主，该行业雇佣了约300万人，在2017-18学年为美国创造了6000亿美元的gdp——因此她希望政府可以把大学开学列为优先处理事项。

可是现实却是残酷的。根据美国教育理事会(american council on education)的预测，今年秋季，大学的入学率会下降15％，国际学生的入学率会下降25%，总体学费、食宿和其他服务收入会下降450亿美元。

眼见美国的疫情没有好转之势，大学都在想方设法活下去，谁也不能否认，美国大学城的黄金时代正在缓缓落幕。

时代巨变之下，境况最惨的莫过于那些在大学城里做着小生意的本地居民，比如在南卡罗纳州经营着老虎镇酒馆的费什。

现在，费什常常望着空荡荡的停车场和人行道忧虑，这座以大学为经济支柱的城镇，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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