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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郊来了一伙子面生的匠人，隔天就把一座破落院子整修成了大洋房，搬进去的是做糖人生意的瘸子王四和一位美娘子。瘸子王四大名王贵生，原本天生带着一条瘸腿，可如今不仅腿好了，还摆了整整三天的成婚大宴。全镇都享了好一把口福，唯独我舅爷没露面。

我舅爷和王贵生以前同在东街口摆糖人摊子，上个月争抢生意起了口角。王贵生指着舅爷的鼻子骂娘，被人高马大的舅爷一个巴掌撂倒在地，含着血沫悻悻地走了。这真是谁也料不到，王贵生回来时竟会是这般春风得意的模样。坊间传言四起，说他祖上积德，撞上了下凡仙女。

哪有一月不到就命数全改的道理？舅爷本不信，照例摆了摊，却发现街上的人零零落落少了大半，这才知道王贵生是真摆了大宴，不免紧张：无论他有没有撞上神仙，发达了定会报复那一巴掌。自己家里还有姐弟，连累了他们可怎么办？舅爷咬咬牙，决心上门赔罪。

王贵生爱吃零嘴儿，豆豆糖、叮叮糖都平常，舅爷费了好一番心思才做成八宝桂花糕，还热着就急匆匆找上门去，生怕晚一步被对方先找上门来问罪。王贵生故作架子，估计是闻见桂花香才开的门，一见面就直朝舅爷手中的盒子瞟。舅爷虽说心里火苗蹿得老高，也只能一边强笑着进屋赔礼，一边转着眼珠偷偷打量四周，成串的珠翠饰物与玉石桌椅让他彻底傻了眼。

舅爷觉着这王贵生的屋子蹊跷，说不定是养了小鬼招财。他目光一转，瞥见一个精致大方的玻璃柜台，走过去一看，只见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糖人——但又不只是糖人那么简单：一座完整的农舍，篱笆里的老母鸡、小鸡仔灵动得像能跳出来，更不要说什么深井垂柳、老牛壮驴。舅爷心头“咯噔”一跳，当场就呆了。

“告诉你也不打紧，我就是命好撞上了神仙！现在就算是你这个大活人，我也可以照模照样弄出来。厉不厉害？”王贵生笑得极其得意，“正好我最近想招个学徒，你要真想学，我可以收你做徒弟。”

舅爷愣了愣，看着那一玻璃柜的东西，到底是不甘落后，当下就咬牙拜了师，一心要学得青出于蓝。

来去几个月，舅爷真就三天两头往王宅跑。后来干脆搬了进去，王贵生待他这弟子还真好，管吃管住，惬意得很。最重要的还是手艺：越是学，舅爷心里越是惊叹。慢慢地家禽柳井已入不了他的眼，如今就算是鸡仔的一颗眼珠、井口的一块砖、垂柳的一片叶、牛驴的一条尾巴，他都能以假乱真——而这些都来自王贵生的传授。

这日王贵生说要出门一趟，嘱托舅爷看好宅子。舅爷独自搅着醇厚的糖浆，想了想不由得起疑：王贵生请再多的佣工也是容易事，怎么这么大的屋子总不见个人影？而那个传闻中的漂亮媳妇儿，似乎也太久没下楼了。

舅爷前思后想，犹犹豫豫，还是忍不住想去楼上探探究竟。他忐忑地走上楼，左右敲了三扇门，听身后的房门里一个清越的女声问道：“门没上锁，什么事？”

舅爷心中一动，转身推开门，首先看到了一双眼睛，狭长、柔媚、风情，却不带风尘烟火之气，清亮得如同二月初融的冰雪。舅爷像中了道闪电，脑中“轰”地炸开，预备要问的话一股脑儿全丢了。

女人穿了条蓝底红花的连衣裙。这配色在别人可能古怪，偏偏于她就是绝配，尤其是那星星点点的红绣花，想必是丝线极好，格外鲜亮。花朵吐蕊露芳、栩栩如生，将她衬得明艳照人。她见舅爷傻站着，笑道：“听贵生说收了徒，就是你吧？我叫周芸。”

在房里藏掖的容貌往往不同凡响。周芸的美貌，舅爷这辈子再没见过第二个，也再没见过能把裙子穿得更好看的女人。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舅爷不过是个乡野汉子，怎能抵挡住这种艳色。他飘飘然迷了心窍，不自觉地向前靠近。周芸眼神一紧，正色敛容，右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也就是这时，舅爷注意到周芸的表情有些讶异，还没来得及询问，门口一阵响动，王贵生直僵僵地堵着门框，正怒目看着近距离的他们。

舅爷心一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王贵生唾了一口，拖着舅爷推下楼去，力气大得惊人。舅爷护住头，狼狈地滚下楼梯，瘫在地上呼哧喘气，耳边传来楼上的争吵声。

片刻，王贵生“咚咚咚”下楼来，舅爷心里擂鼓般打得咚咚响，谁知王贵生竟火急火燎地把他扶起，低声说道：“对不住，一时糊涂，这事怪不得你——以后少接近那个女人，她呀……”

预计的辱骂莫名变成了赔罪，舅爷心中一块大石放下来，感激王贵生的大度，也没好意思问这“她呀……”后面究竟跟着什么话。

可周芸的事却没完。

那裙上的红花仿佛开在舅爷心里。他迷恋上了一切红色的事物，连日夜相伴的糖浆都刻意调制成摄人心魄的红，妩媚撩人，似乎刚从美人的唇上滑落。

与舅爷恰恰相反，此后的一年多里，王贵生说是置办起了大生意，不住豪宅、不守娇妻，常常外出不归。舅爷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大生意”有点儿疑惑，但也不好问。直到某晚，王贵生照例不在，舅爷在深夜里惊醒，耳边隐约有女人的叹息，再听时却没了。他下床拉开帘子，窗外的天黑沉沉得像要塌下来。星星少，月亮也细，白惨惨的光让人心里发毛。舅爷背后一阵寒，连忙合上帘子钻回被窝，但没躺多久，又一声叹息，温热而哀伤，仿佛就吹在他脸旁。

不知为何，舅爷总觉得该去看看周芸。他走出房门，上了楼。

门没锁，把手一转就开了，周芸坐在梳妆台的镜前，纤瘦的肩膀下垂着，显得很柔弱。舅爷从镜中看到了一张苍白凄楚的脸，随后那张脸的主人站起、转过身，蓝底红花的连衣裙一阵荡漾。她发红的眼眶微微湿润，睫毛粘连在一起，看起来有些狼狈，但还是那么美。

“你愿不愿意帮我？”

舅爷呆在原地，脑子还没动，嘴里已应道：“我愿意。”

周芸款款走来拉起舅爷的手。她的手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烫——在她面前，舅爷觉得自己像个冰坨子。

“这里藏着一件东西，很重要，你一定要帮我找到。”

舅爷魂魄都出了窍，周芸的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回响：“帮我……我要走……”而等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在房里，窗帘没有合实，晨光柔和地落在他脸上，窗外的鸟啼悦耳动听。

但这不是梦。

周芸的香气还在他的怀里，幽幽萦绕。

舅爷蓦地跳了起来，他疯了一般地冲出房门，甚至没记得穿上外衣。“这里藏着一件东西，很重要，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站在偌大的客厅里茫然无措。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刚刚到家的王贵生看起来心情不错，他拍拍舅爷的肩问道：“咋了这是？”

“没、没……”舅爷有些心虚。王贵生的表情变了，他沉着脸，几乎是恶狠狠地问道：“那婆娘是不是找你了？！”

“没有！”舅爷连忙喊道，“你、你别瞎猜……”

房内一时寂静如死。王贵生满脸难看的猪肝色，舅爷不敢看他，眼神躲闪。这样僵持了很久，最终王贵生先放了脸色，吐出一口气：“到今天，也不该把你蒙在鼓里了……你说我为啥总要出门？”

这问题问到了舅爷心里，他摇摇头，等着王贵生解释。

“周芸是个妖怪，”王贵生压低声音，“我去山里给祖宗磕头，在路上遇的她。那时她腿上有条大口子，头上还贴着黄纸，求我帮忙揭开，说可以治我的腿。我顺着她的要求，把她背到一个树洞里，生上火。那个树洞——”王贵生吞了口唾沫，“进去后我才发现，那个树洞竟然看不到头！而且第二天她腿上的大口子就全好了！你可别不信，仔细想想，在这屋子里待着，是不是觉得越来越冷？妖怪啊，都是要吸人精气的！”

周芸过分温热的手在舅爷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究竟是周芸的手热，还是自己冷得不正常？舅爷不禁打了个寒战。可他一想起周芸的眼泪，对王贵生的话总有点儿不信：“真是妖怪，哪能嫁给你？”

“是她自己赖着不肯走！”王贵生一脸愤恨，“我还能不要命地赶她？你的手艺差不多了，出师是迟早的事，这鬼地方我都待不下去了。这样吧，我这几天也赶巧要出门，给你留个出师题，成了你就走。”

舅爷不说话。周芸温热的手，王贵生的话，周芸微红的眼眶……这些东西在他脑中反复翻滚搅拌。他好久才透过气来，点点头，转身准备走开。

“……皇帝，”王贵生在他背后说道，“我教出的徒弟，要连皇帝老子的龙气都能弄出来！”

新熬好的糖浆泛着迷离的琥珀色，搅出醉意的红，升腾的香气像佳人飞扬的发丝，在鼻尖撩拨，媚态横生。撩起一缕，轻揉浅撮，吹出尊贵馨香的龙袍，拉出端庄翩跹的裙角，捏出掌上可舞的三寸金莲——舅爷把三皇五帝都晾在一边，偏偏选了武媚娘。

而这位女帝完全长了一张周芸的脸，她的眼波、浅笑，她的红……这抹罕见的艳色成了舅爷逃不出的魔障。

“帮我……我要走……”这声音在舅爷心里挥之不去，他时常要闭上眼歇一歇：完成这个出师题就走，普通人不该管什么怪力乱神。

他有兄弟姐妹，有家，以后会娶妻，也许并不貌美，他们会有孩子……

他坚定地想，手却颤抖着。

龙袍上最后一朵祥云飘然而起的那天，璀璨的红折射出满屋绮丽的烟霞。万千霞光之中，女帝云鬓高挽，发上一支凤钗威仪凛然，微微一动，百鸟俯首。

这绝非武媚娘，也并非周芸本人，这只是舅爷心里那抹喷薄的红，燃烧的红，天下无双的红。

舅爷笑了，然后他听到脚步声。周芸红色的鞋，一步一步，像要踩出一朵朵风姿绝代的红莲。

“你准备走了？”周芸直直地看过来，“你说过会帮我，为什么反悔？”她渐渐走近，眼神仍是定定的，身骨挺得笔直。

舅爷双膝一颤，跪了下去。

周芸美得再不寻常，也终归只是个纤柔女子。但当她走近时，冥冥中平白有一种力量迫使舅爷跪了下去。他听到自己说：“我不会走，我帮你。”

万籁俱寂，眼前陡然放空。舅爷的大脑嗡嗡直响，鼻腔和口腔里都充斥着呛人的血腥味，五官更是错了位一般。这让他从似是而非的迷梦里彻底清醒。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王贵生暴怒扭曲的脸。下一记拳头直冲眼眶，舅爷下意识地闭上眼在地上打了个滚——他像旧报纸一样被摊在地上，浑身都痛。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王贵生骂道：“龟孙子，真他娘浑！老子招你了？！”

王贵生脸憋得通红，喘气道：“长猪脑的狗东西，爷爷我让你白吃白住，结果你就捣鼓出这么个玩意儿！”说着将那尊武则天一把掀翻，摔在地上。

绝世的武媚娘在地上左右摇晃，幸而没什么损坏，只是沾了些灰。舅爷脑中“嘣”地断了根神经，心中轰然烧起火，向前一扑将王贵生摁在地上，几记巴掌打得痛快响亮，再一记老拳砸歪了那个盛气凌人的下巴。

王贵生和着血吐出几颗碎牙，猪头一样的脸上犹自带着愤然与疯狂，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与最大的力气一把掐住舅爷的脖颈。

舅爷在那一瞬间几乎就窒息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眼前黑红黄搅拌成一摊稀泥，耳边是王贵生的嘶吼：“叫你弄个皇帝……皇帝！没有玉玺是个狗屁皇帝！你知不知道，有了玉玺就能、就能——”

王贵生想要玉玺。他要的不是皇帝，而是玉玺。可是糖烧的玉玺能做什么？

舅爷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他软弱地摆动着双臂，不甘而又无计可施地被王贵生迫着退后，撞在杂物间的墙上。舅爷浑身骨架都被震得一痛，脑中也为之一醒，他奋力碾了一把王贵生的脚。

王贵生吃痛，手一松，舅爷立即狠踹在他的裆部——这古往今来都是最下三滥又最易取胜的招数，舅爷这一脚终于解放了自己的脖子，王贵生倒在地上，怀里掉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物件，裹着墨迹凌乱的黄纸。

蜷缩在地上的王贵生听到响动，一瞥之下几乎要瞪掉眼珠子。他喉头滚动几下发出嘶吼：“不、不要动……”

“这里藏着一件东西，很重要，你一定要找到。”

舅爷脑海中回响起周芸的声音。

黄纸裹得不牢，舅爷轻易便扯得一干二净，打开盒子时，里面飞出一对蓝色的羽毛。

不只是外形漂亮，这对羽毛有某种内在魔力，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在黄昏的映射下，羽毛优雅的弧线被镀上细细的金边，这层金色迅速向内渲染，吞噬了原来的蓝，烧起了熊熊的红，如同舅爷心中、梦中萦绕了千百回的那抹红。

他痴痴地伸出手——

滚烫的火舌倏尔卷起，蔓延成灾，黄纸顷刻便化作灰烬。舅爷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刚到脸颊就被蒸成了青烟。

他听到王贵生杀猪般的惨号，下意识转头去看，不由得大骇：只见一坨人形的黑炭在地上不住翻滚，皮肉焦臭的气味透过扭曲的空气传来，刺鼻得令人作呕。

舅爷没有那么惨，只是被高温烘烤得浑浑噩噩。恍惚中，他看见火海炼狱里盛开出朵朵莲花，幽幽的蓝，幻化的花蕊间升起点点晶莹的红。继而整个世界都融化成了黏稠厚重的液体，他被越来越浓的甜腻香气噎住了口鼻。

“你找到了，”温度骤降，周芸在大火中盈盈一立，漫天火焰尽数隐没在了她的身体里，紧接着，她身后展开一双炫目的翅膀，火红、艳烈、张扬，“这是我的双翼。知道点石成金吗？这些屋子、玉石、财宝，你猜猜都是什么？”

舅爷忽然知道了，他对那股甜味很熟悉。

“我睡了很久，久到上古灵符的封印都弱了，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周芸眼神漠然，“他揭开我的封印，扶我、背我，为我披衣、生火……多好，我那时想，这是一个多好的凡人。”

“瘸子又如何，我可以治好；长得不好又如何，不过皮肉表象。我嫁给他，赐他巧手，借他双翼，使他拥有点石成金的法力。可我不知道他那么聪明，偷偷藏了灵符来封存我的双翼，企图永远占有。”

周芸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双翼被灵符一阻隔，我等于失去了八成力量，这样的我不可能再取回双翼。真是睡得太久了，我竟然毫无知觉，如普通妇人一般闲住安居，若不是那天想施法制止你靠近，我至今还不会发现。”

事情已经远远超出舅爷能理解的范围，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点石成金颇费精神，他过度施法敛财，冰得像个死人，迟早会被那些假财宝榨成干尸。我知道他做了什么，自然不会帮他，亏得他自己聪明，成天往外逃。”

周芸撩了撩鬓边的发，“起初他收你为徒，说想找人接手艺，现在看来，只是想借你之手做出玉玺。玉玺是真龙之息，在时运中寻主尊为天子，天子不一定为王，但一定会成神——

可笑，我一时兴起说的话，他竟然就此入了魔障。无论你或他，从没见过玉玺的人，凭什么做？不知何为神，何欲成神？不得不可得，便得安稳。安心当个凡人，有什么不好？”

富贵的王宅已消失，破落院还是以前的破落院，只是被火烧得更不堪入目了。黄昏已尽，天黑，钩月淡得像要隐入天幕，堆积的糖浆丢失了短暂的富贵模样，在星空下无奈地淌成一口静默的湖。

舅爷默默坐在地上，脸上、脖子上还有与王贵生打斗时留下的痕迹，衣摆黏糊糊地沾满了糖浆，看起来尤其狼狈。而收了双翼的周芸仍然那么高贵优雅，不沾一点儿人间污浊之气。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舅爷，骄傲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可以称之为“悲悯”的东西，却终究没说一句话，拂袖转身，耀眼的滚烫金光中，一声尖锐的鸣叫破空而去。

那种霸道的光芒仿佛能刺穿眼皮，舅爷用手挡了挡，执意眯起右眼从指缝里窥视，这使他后半辈子都带了一只瞎眼。

可他不后悔。

“她临走前，还是看了我一眼。”

舅爷已经去世多年，与绣着独脚鸟的寿衣一起满足地长眠在深山里。可我还记得，舅爷说这句话时，连瞎了的那只眼里，仿佛也漾动着柔和的光。

“章峨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山海经?西山经》

摘自《惊奇物语4》

文/米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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