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都清楚，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都做好了深聊的准备。

店是桑楚选的，这家私房菜藏在一个半旧别墅里，二楼有个不大的露台，正中放着一张方桌，左边一个小茶台，右边则是几盆花草，三角梅正开的艳丽。楼下是滨海步道，再向外就是大海，太阳已经落下，天空仍有亮光，城市已经灯火通明，海风偶尔吹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庄惠说：这地方真不错，以前怎么不告诉我，我都要走了才带我来。

桑楚说：我这也是第二次，上周一个客户带我喝茶，我一看这儿的环境，当时就决定要约你来这里喝酒，好东西肯定要和兄弟分享。

庄惠和桑楚同一年入行，又前后脚到了省行公司部，短短几年就干出名堂，被称为公司部双虎，那些年的“优秀员工”被他俩轮流坐庄，彼此相互支持亲如兄弟，也有亦敌亦友的明争暗斗，公司部总经理助理的空缺，更是让两人的竞争白热化，好在这是国企，讲究人情世故斗而不破，买卖要做、交情也在。谁知道，人力部还没做出决定，庄惠却先提了离职，他一改藏着掖着的惯例，大大方方对所有人讲，他要去的下家，是某银行总行的投行部。大伙都说这是个好去处，干金融就要奔着核心领域去，商业银行的投行业务，作为资金大甲方，自然是性价比最高的。

桑楚说：真的决定了？不再考虑考虑？你舍得丢下我们这帮兄弟？就算你心狠，那你不怀念文昌鸡、糟粕醋和这片海吗？

庄惠拿起酒杯说：扯淡，喝酒。

桑楚知道，庄惠决定的事是没有回旋余地的。虽然部门老总私下里吩咐桑楚，让他想办法留下庄惠，他自己一想到庄惠的离开，心理也一阵阵难受。可他了解庄惠，外人都觉得他俩很像，可他深知彼此的不同。

8年前，他们还在新员工培训，中秋节的晚上，培训中心组织全体新员工会餐，在餐厅摆了十几桌，培训中心的老师和省行人力部的领导员工悉数到场，有年轻人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酒和欢乐。桑楚拿着话筒，跳上桌子，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献给人力部总经理，在全场的鼓掌起哄下，将近50岁的女老总，竟难得露出娇羞神态。职场上这类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从来都是活跃气氛的催化剂。之后会餐就进入高潮，开启了表演节目的环节，庄惠也被强拉上来，而他既没有推辞扭捏，也没有勉强唱歌，而是字正腔圆背了整篇《兰亭集序》，培训中心有位老教师，用“五个何其”来评价这一幕，“何其应景、何其雅致、何其境界、何其才学、何其年轻”。

《月亮代表我的心》和《兰亭集序》，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要是结合在一起，就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可惜他们终于要分开了。

桑楚清楚，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会被距离快刀斩断。自此以后，他和庄惠将走向不同的方向，人生再无交集。桑楚也知道庄惠知道，今天他们的这顿饭就是最后的晚餐，哪怕今后再有相聚，那不过是两个陌生人的重逢罢了。

桑楚说：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你是最爱读书的，我平时也读书，甚至比普通人读的多，但和你比就差远了。你马上就要走了，能不能在这个时候，给我推荐一本书？

庄惠说：操，你这个问题可太大了，我一时半会儿可回答不上来，我先问你，你好好回答我，为什么让我推荐书？

桑楚点上一根烟，又喝了口酒，向海边望了一会儿，回头盯着庄惠的眼睛说：读书自然是好的，这是通行世界的道理，但是书实在太多，读书的时间投入又很大，一不留神，书读完才发现不值得，但几十个小时的时间已经付出了，所以，选择就很重要。你读过的书比我多，所以让你推荐一本，肯定比我自己瞎找要靠谱的多。

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但你又反问我，还这么认真，那我就想深一点。

你算是最了解的几个人之一，我的人生目标很简单，就是追求成功，说俗一点就是升官发财。上大学的时候曾经迷恋过一个女孩子，我们学院有个富二代，也喜欢这个女孩，我还在含蓄暧昧的时候，人家主动出手，车接车送，逛街影院旅游，iphone4刚出来的时候，人家第一时间就买了送姑娘。偏偏这个富二代还很优秀，学习不差人缘很好，还是学院篮球队主力。你猜现在怎么着？他们大学毕业就结婚，现在孩子都生俩了，生活那叫一个幸福。

你别以为我仇富，如果是这样，哥们就太low了，我当时就想明白了，财富这玩意儿，最主要的功能，是给人带来自信。我总结我的前30年，最大的缺陷就是不自信，怂！该争取的时候退缩了，该反抗的时候忍受了。不仅仅是钱壮怂人胆，自信是一种参数，就像咱们贷款模型中的利率，1个bp的变动就地动山摇，它对于人的一切都有放大作用。

桑楚停了一下，看到庄惠很认真在听，他拿起酒杯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咱俩再干一杯，听我继续往下说。

我认为人生就是一场投资，做过的事、认识的人、读过的书，都要乘上内部报酬率，成为终极目标的一部分。我的目标究竟是为了下一代，还是自己享受不断上升的过程，其实不重要，关键是把目标定了，其他一切都顺利成章。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我既不羡慕你，也不试图改变你。我认可你的经验，你筛选的书绝对价值连城，尤其是今天这个特别的时刻。我说完了，这个回答算认真不？

庄惠说：你小子平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今天难得讲几句真话。你看过道格拉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吗？桑楚说，听说过，没看过。

庄惠说：《银河系漫游指南》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人类穷尽技术和资源，造了一台全宇宙最先进的计算机，目的就是让计算机回答一个问题，“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这台计算机经过几百万年的计算，你猜最终得出什么答案？

桑楚显然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下意识说，什么答案？

42

什么？

42，答案是42

这什么意思，完全没有逻辑啊，怎么会是42呢？

庄惠说：问题太大，答案就不可理解。这就是你让我推荐书之后，我的第一感觉。我知道将“终极问题”和“推荐书”放在一起类比，你觉得很荒谬，但你听我讲完。大家都说咱俩很像，除了常人认为的年龄、经历、能力这些细枝末节之外，还有些更基础性的东西，比如咱们都身处在同一时空，要知道地球这么大，历史这么长，我们能距离这么近，本身就决定了90%以上的相似。如果我们是完全相似，就像复制人一般，你也就不需要我推荐书了，恰恰是你我不同的部分，才使得“推荐书”有了价值。但是，我们又不能完全不同，如果我是生活在19世纪英国曼彻斯特的煤矿工人，给你推荐一本书，你肯定不会看。90%的相同，才使得10%差异，有了价值和意义。

好，回到正题。首先，我肯定不能推荐公认、知名度高的经典，像《资治通鉴》《莎士比亚全集》之类的，虽然读《资治通鉴》可以让你政治斗争能力大幅增长，但我用《资治通鉴》来回答你，你我都会觉得浪费了这个问题。

其次，书这个东西实在太特殊，梁文道说过，一个人的书房就是他的灵魂，看过一个人的书房，就能推测出这个人的全部心灵世界。在一堆书中推荐出一本，这一本自身就带着大量隐藏信息，如果我推荐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有人完全可能通过这本书来推测我的性格，他会知道，我大概年轻、不合群、自视甚高、读的哲学不多。除了极少数牛人，普通人总是习惯隐藏真实自我的，有时候不仅对他人隐藏，自己也会欺骗自己。比如我就见过，向别人推荐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可能他真的有很深的西哲基础，也能读懂这本书的深意，可是向别人推荐就过分了，除了自我标榜之外，找不出其他理由。

就算我不隐藏自我，真实表达，比如我推荐《南明史》《国史大纲》，这显然是我个人的特殊爱好，也属于你我之间10%的差异；但似乎显得不切题，你的问题是“为你推荐书”，而非“我个人偏爱的书”，必须还要考虑你的经历和体验。

就算是站在你的角度上去看，阅读对人的意义仍然是丰富多样的，最起码有功利、愉悦和审美等不同方面。好在你刚刚说了你的人生目标，那就可以将选择范围缩小至功利层面，确保我的推荐是对你有用的。

任何功利性的书籍，都会落在以下三个层面，要么是提升专业技能的，要么是洞察人性的，要么是帮助巩固个人哲学的，成功之人无外乎是专业、人性和哲学的有机统一罢了。

咱们都是金融行业，大学也都学了经济，首先就要排除《宏观经济学》《货币银行学》这类教材；其次要去掉《国富论》《通论》这些大部头经典，我们又不是做学术研究，这类书有空的时候翻一下就好；最后要排除格雷厄姆、巴菲特、芒格以及他们徒子徒孙们的书，个人投资和从事金融行业看似有关联，实质上风马牛不相及，个人投资本质上是信息不完全博弈，有点像德州扑克，是一种运气和技术都很重要的竞技。

剩余的专业书籍还是有很多，但已经好选多了。任何专业，最重要的知识，都是这个专业的“地图”，了解专业的发展历史和整体结构，搞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至关重要，坐标确定了，人才能更有效率的往自己目标前进。从时间来看，《人为制造的脆弱性》脱颖而出，它不仅讲述了银行的历史，还包含资本主义和民族国家的兴起，看完这本书，我们就知道，今天我们的产品是如何一步步发展过来的。你知道，咱们的通识教育中西方历史很少，而我们当下的经济体制又是西方的，这本书不仅有专业价值，还顺带补了西方历史的课，阅读的性价比极高。从空间来看，要理解银行在整个政治经济体系中的位置，有许多书都写的很好，比如《红色资本》《置身事内》《以利为利》，但我思考再三，还是推荐《维正之供：清代田赋与国家财政》，离所处环境越近，反而越难看清楚结构，稍远一些的历史，才能发现有哪些东西，是真正的亘古未变。

你刚才有段话说的很好，自信是人生方程的关键参数，其实自信只是更宏大的人性中的一部分，任何时代，大小事务，处理的都是人性。你一向情商比我高，对人性比我理解更深，我在这个部分推荐的书，仅作为你的参考吧。人性无处不在，那些成功学的《羊皮卷》《人性的弱点》自不必说了，有人从《教父》《潜伏》里看人性，还有人干脆直接研究心理学。在我看来，描绘人性，关键在于是否回避丑恶，不论基于何种理由，有意无意的回避丑恶，终归是不完整和不真实的，因此，我推荐《金瓶梅》，不提主角们的复杂心性，但是一个配角应伯爵就值得反复琢磨。希望你读完之后，能心生怜悯和畏惧。

人生路上走的越远，哲学这个发动机的作用就越凸显。我不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有变化，我更希望你万事都得偿所愿，不用面对人生的起起伏伏。我在纠结，你真正需要的到底是油门还是刹车，如果你想快上加快，发动机从四缸变八缸，那我推荐《道德经》，儒家修齐治平那一套再加上老子的方法论，那是绝对的无往而不利；如果你想行驶更安全，遇到危险能马上刹车规避，那我推荐《庄子》，别看人们总是“老庄老庄”连在一起说，但区别还是很大的。还有一种方法更好，那就是不改动车辆，而是提高你的车技，那就去读王阳明的《传习录》吧，把心的问题搞定了，外在事物就都不是问题。

好啦，我的推荐就是这些，很抱歉，虽然我已经极力缩减，但还是做不到只推荐一本。

桑楚说：总结一下，专业上要读《人为制造的脆弱性》和《维正之供》，人性上要读《金瓶梅》，哲学上要读《传习录》。可见我找你推荐是对的，先不说最后这四本书，光是你的推荐理由和思考过程就价值连城，我这一个问题，就把你掏空了一大半。

庄惠说：所以你才最聪明，临别之际，愣是给我出这么个难题。你要知道，我可是放弃了《红楼梦》《通往奴役之路》《毛泽东选集》《自私的基因》《二十一世纪资本论》《乔布斯传》这样的一堆经典，这是个遍历全局的过程，异常艰难。

桑楚说：现在也有许多人专业荐书，有几个知识付费的项目还搞得挺大，我也都尝试过，感觉挺失望的。我虽然书读的不如你多，但我也有自己的爱好，我一直都对国际政治感兴趣，学生时代就泡在各种论坛，前几年贸易战，原本遥远的地缘政治开始影响我们的现实生活。我开始系统性的读书，亨廷顿、基辛格、布热津斯基、福山、米尔斯·海默、刘易斯·加迪斯，这些人出版的所有书都看过，小500万字是有的，你也知道这几年疫情，动不动就居家，除了看书，也没别的事可干，一不小心还看成专家了。

你知道我什么感觉么？一开始是惊艳，后来就极为信服，比如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里各种实现的预言，再之后就是疑惑，因为以上6位大师，没有1个真正懂中国，他们的许多判断和假设都是错的。最后就是绝望，文化与文化之间、学科与学科之间、人与人之间，鸿沟实在太大了，比如提到俄罗斯，现在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可是知道斯托雷平的又有几个？我以前也不知道，但斯托雷平的土地改革影响深远，甚至间接影响100年的世界格局。知识是无穷的，连那些大师们，穷尽一生也不可能了解1个国家，更别说整个世界。

知识是有用的，知识是无穷的。这是知识付费机构赖以生存的两条法则。可是对个体而言，终归是要做取舍的，哪怕再努力，寿命都是最大的约束，但凡有约束条件，就一定存在最优解。这个最优解一定与自己高度相关，它是个性化的。因此，那些人推荐的书，之所以不靠谱，是因为缺乏人味。

心灵是土地，书是种子，经历是肥料，思考是阳光，什么是果实呢？就是你说的推荐理由。

庄惠说：好家伙，让我给你推荐书，背后还藏着这么大一套理论。其实，你说的最优解并不是唯一的，它是流变的。这个时刻，你我都刚迈入中年，雄心壮志还在，也经历过一些事情，我给出了那四本书的答案。等再过几十年，可能又是另外四本书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咱们自己写一本书，推荐给自己。

桑楚说：世事一场大梦，惟清风与明月永存，一起再干一杯，今晚要喝醉聊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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