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费雪

经典著作影视化的口碑往往会呈现“冰火两重天”。

譬如刚上映不久的2022版《尼罗河上的惨案》，豆瓣6.0的评分堪堪及格。有8.6分的原著加持，这部电影的表现并不如人意。

"▲《尼罗河上的惨案》豆瓣评分6.0

与之相对，自1989年开始的季播英剧《大侦探波洛》却是一棵“常青树”。

至2013年播出波洛的最后一案，该剧共拍摄了13季，是目前以波洛为主角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中最全的影视系列，且平均每季都有约4000人给出9.0以上的豆瓣高分。

"▲《大侦探波洛》共13季，每一季豆瓣评分都在9.2分以上，最终季第13季的评分甚至达到全系列最高分9.5分

此系列之所以能持续播出24年人气不衰，就在于忠于原著又超越原著。

当其他翻拍阿加莎小说的影视作品都聚焦于“真相只有一个”的高能时刻，甚至不少鸡肋片连水落石出的节奏都把控不好，《大侦探波洛》却“已在大气层之外”，着力于带你去品味真相之下的人性幽微。

他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神还原”的欢乐主角团是2000年前播出的前6季主要看点。

现在百度“赫尔克里·波洛”，排列在最前的人物图片就是演员大卫·苏切特在《大侦探波洛》中的剧照。

"▲大卫·苏切特饰演的“赫尔克里·波洛”

他塑造的波洛，被书迷公认最贴合原作。

毕竟，就算穿着挤脚的漆皮皮鞋，像只胖企鹅一样拿着手杖摇摇摆摆地走着小碎步，又有几个演员能满足“鸡蛋形脑袋”这种奇葩特征呢。

当然，观众并不十分挑剔。譬如1978年版《尼罗河上的惨案》中波洛的扮演者皮特·乌斯蒂诺夫爵士，其人身形高大，显然不符合“小个子侦探”的外貌特征，但仍获好评。

"▲1978年版《尼罗河上的惨案》中波洛的扮演者身形高大，不符合“小个子侦探”外貌特征，仍受好评

可见“得其形”固然美矣，但更重要的是“得其神”。

苏切特为了演好这个角色，研读了所有以波洛为主角的共34本长篇小说和55篇短篇故事。刨去对称强迫症、洁癖等广为人知的显性特征，他还为这个人物总结了93条“微习惯”。

譬如他笔记中的第一点，波洛会纠正他人：“我是比利时人，不是法国人。”于是在剧中，这个细节得到了放大。甚至在被凶手咒骂“你这个该死的小法国佬”时，波洛都忍不住要怒回“我不是该死的小法国佬，我是个该死的小比利时佬！”

"▲大卫·苏切特饰演的“萌系”形象

在强化原作人物习惯之外，编剧也顺着人物个性创造性地打造了不少讨喜的情节，让侦探和他的小分队全走上此类“萌系”路线。

被观众亲切地称作“小黑”的侦探好友、助手黑斯廷斯上尉是个运动能力超强但破案方面呆萌甚至蠢萌的英俊青年，一遇到美女犯案就直接启动眼冒爱心的花痴模式。唯一一次忍痛把美女定为凶手，居然还是错把自己未来的老婆当成了嫌犯。波洛曾多次吐槽他：“你永远都不懂女人心！”

"▲《大侦探波洛》剧照

但能给名侦探当助手，小黑显然只是天真纯善而非低能。他日常陪同波洛出现场查案，在后者懒癌发作的时候还要独自展开侦查。

在s2e2《戴面纱的女郎》一集中，为了找回贵族小姐的私人信件，两人甚至着夜行衣潜入民宅。也是在该集，苏切特还贡献了极为罕见的骑着单车、穿着蓝色背带工装的“马里奥·波洛”造型，并得到了贾普探长授予的花名“大盗疯狗”（mad dog）。

因为前期剧集主要翻拍自阿加莎早期作品，剧集数量较多但案件相对简单，这样用以丰盈剧情的好玩桥段就比比皆是：波洛集邮、猜谜、变魔术，还臭美偷喷女士香水害得小黑鼻子过敏。

"▲波洛玩扑克牌

另一方面，这样的设计集中在波洛50-60岁尚属年富力强的时期，故而故事色调明亮、节奏轻快。

而侦探个性出现第一次重大发展，该剧设定在阿加莎的成名作《罗杰疑案》一集（s7e1）。

故事发生时，波洛因厌倦与邪恶的罪犯们打交道，选择归隐田园种南瓜已一年之久。他因为一个企业家朋友被杀而重操旧业，谁料凶手竟是得到波洛信任并协助他破案的另一个好友。

"▲《大侦探波洛》第七季《罗杰疑案》，凶手竟是得到波洛信任并协助他破案的另一个好友

在此集播出前，《大侦探波洛》系列停播了4年。以该集为分水岭，凶手开始频频出现在波洛的亲友团阵营中。

独立的生活花边消失，侦探不再是案件的旁观者。

那些从容与好友们讨论案情的场景也越来越少——面对凶案波洛不再能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他还保有健康活力，但正在成为孤家寡人。

爱情，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阿加莎在创作早期还留有大量模仿柯南道尔的痕迹。前期密集出现的黑斯廷斯显然是华生的翻版，贾普探长和克雷格探长一样都供职于苏格兰场，波洛的秘书莱蒙小姐则承担了福尔摩斯的房东哈德森夫人的职能。

"▲《大侦探波洛》四人组，从左到右依次为：贾普探长、波洛侦探、黑斯廷斯、秘书莱蒙小姐

《罗杰疑案》之所以让阿加莎一举成名，就在于终于突破了前辈“行动流派”的范式。

在处女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中，波洛查案还会像福尔摩斯一样亮出各种工具一通搜捡，也依靠关键物证一锤定音。到了成名作，他开始通过还原案件始末来诱使案犯招认——标志着阿加莎成熟创作风格的“心理流派”正式诞生。

在剧集中这一转变体现为，波洛意识到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邪恶，田园生活宁和的表象下也会有暗流涌动。于是他决心重出江湖，将维护正义、研究人性当作毕生的事业。

"▲《大侦探波洛》第七季《罗杰疑案》

人性重贪，故多见人为财死。人性重欲，也常闻为爱痴狂。古典时代的侦探多是独身，大约因为见多了爱情悲剧，故智者难入爱河。

《大侦探波洛》第8-12季，有相当篇幅的案件集中来描述“爱”这个主题。

爱是盲目。

《尼罗河上的惨案》中那样果决、聪慧的杰奎琳，却将头脑简单的西蒙视作生命。当波洛第一次见到她，就不由得暗自忖度“这个小女孩爱得太疯狂了，这可有点危险”。自我牺牲、爱到纵容，以至于为满足恋人的贪婪而协助策划犯罪，结局也只能是饮弹同亡。

"▲《尼罗河上的惨案》中，波洛跟杰奎琳说：“爱情不是一切”

爱是占有。

《五只小猪》里年方二八的美人艾尔莎痴恋堪比高更的已婚画家。世人皆以为，是绝望的原配在被小三逼宫后毒害了负心人。只有波洛探查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在只爱自己的渣男眼中，家里的妻子是不必好好照顾的旧冰箱，外面的情妇也不过是不必认真负责的工具人。

"▲《大侦探波洛》第九季

得不到，那就毁掉。

26年后面对侦探，已贵为公爵夫人的艾尔莎承认杀死爱人、嫁祸情敌。可追诉期已过，她自可全身而退、逍遥法外。但——“你以为我还活着吗？毒死他的那天，我也死了。”

"▲公爵夫人艾尔莎

爱还是毁灭，“老房子着火”更为疯魔。

老戏骨查尔斯是8-80岁女性的“芳心纵火犯”。因为有一个精神病妻子，他半辈子都像个单身汉一样生活，却在50岁时怦然心动。一时间，病妻和曾为伴郎的挚友都成了挡路石。

戏如人生，查尔斯竟将谋杀视作一出舞台剧。为了掩盖犯罪动机，他甚至进行了无差别的谋杀彩排。毒酒一杯，由服务生随机发放，谁都可能“中彩”。原来为了爱一个人，可以不惜牺牲世人作陪葬。

这是又一次波洛被好友邀请查案，却又遭好友算计。当真相大白后，侦探也不得不后背发凉：“那杯毒酒……也可能是我啊！”

30左右在比利时任秘密警察时期，波洛的初恋无疾而终。在50岁青春最后的尾巴上，他也曾起过结婚的念头，还赶赴千里之外的巴格达追爱。

"▲波洛和他的初恋

随着小黑结婚、探长升迁、秘书离职，形单影只的波洛逐渐以“老爹”自居，守护着年轻人们那份他无法实现的爱情。

"▲波洛逐渐以波洛老爹自居

《第三个女郎》中波洛挽救了被诱导自杀的自卑女孩诺玛，不仅揭露凶手设局陷害的真相，也让诺玛发现她默默倾慕的“海王”实则也钟情于自己——单相思原来是一场双向奔赴。

有名侦探牵红线，有情人终成眷属。劫后相拥，诺玛含着幸福的泪花笑着看向独自站在不远处的波洛。这个老人欣慰地看着他们，身影却似要被黑暗的屋宇吞没。

那时，作为观众的我头一次意识到：“哦，波洛真的老了。”

侦探终成凶手

将《东方快车谋杀案》放在倒数第二季的最后一集，剧组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在第11季，波洛虽已显老迈孤独，毕竟还有相对丰富的社交生活，依然能够面对生命的美好会心一笑。

但从此集开始，他几乎再也没有笑过。

"▲《东方快车谋杀案》

剧集开篇，波洛在法国军方丑闻一案中声色俱厉地谴责一名军官说谎，不料年轻人竟当场饮弹自裁。追求法律正义的波洛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观。

这是一处极佳的改编。通过扩展阿加莎原作中为交代行程缘由一笔带过的内容，为全集内容奠定了深沉而挣扎的情绪基调。波洛心事重重地登上了东方列车，12人团体谋杀案如期上演。

"▲波洛在东方列车上

案件大白之后，全车人在寒冷中度过了无眠一夜。波洛与女教师就登车前看到的土耳其女子因出轨被公开处以极刑的场面展开争论：

虽然也感到不舒服，但波洛仍然认为法律大过天，“她知道她在什么环境下生活，她知道代价是什么，那么出轨就得付出代价。”

"▲波洛坚持认为法律高于一切

而女教师坚持认为：“我们必须救她，出轨罪不至死。”

通过这一“加戏”情节，引发观众陪同侦探一起思考：法治思维下的程序正当和人情观念中的生命至上到底孰轻孰重？当法律不能带来人性价值体系中的正义时，人们是就此束手还是转为以上帝之名进行裁决？

"▲《东方快车谋杀案》

有军官之死为铺垫，纠结了一整集的波洛最终做出了人生第一次违背法律至上原则的抉择。

面对警察，他上前为12个凶手圆了谎，然后在漫天飞雪中紧皱着眉头走开，再无一言。

"▲波洛为列车上的12个凶手圆了慌

世事难两全。无论是浪漫主义的包庇凶手还是理性时代的法不容情，他的良心与良知都无法再宽恕自己，因为“虽然实施了惩罚可生命依然残缺”。

这种如同涓涓细流一般弥漫着的哀伤一直延伸到剧终季。

波洛回到斯泰尔斯庄园，那个他与小黑最初相遇的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此时他已垂垂老矣、不良于行。

"▲波洛与小黑在斯泰尔斯庄园

三封书信，将已暌违13年未再露面的主角团召回身边。轮椅里，曾经绝对自信的波洛显得那样瘦小。镜头随着他艰难地调转轮子，观众看到原来青春洋溢的伙伴们也已有了白发和皱纹。

时光流逝、恍如昨日，现在苍老虚弱的侦探需要这些始终忠诚的朋友来帮助他打赢人生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仗。因为一个完美犯罪实施者出现了。

"▲波洛坐上轮椅

这是一个可以唤起任何人心中的黑暗面的“天才”。看似怯弱普通，却能将善良如小黑的好人也变成凶手。

只有波洛察觉到他的邪恶，却也因天衣无缝的犯罪手法而感到棘手。对方正年轻，但生命却在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流逝，没有时间了。

"▲《大侦探波洛》最终季

在发现小黑也受诱导欲冲动杀人，波洛最终选择将朋友迷晕后拿起枪，亲自实施了对真正凶手的制裁。

侦探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凶手。这个年轻人睁开眼，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却露出了一丝微笑。扳机扣动，凶手死亡，波洛却永远地输了。

这个引诱他人犯罪的“天才”用自己的生命作钓饵，将信奉决不能因为私人动机杀人的名侦探也变成了谋杀者。

murder is not easy. 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凡谋杀者杀人之时已然破坏法律的普遍约束力，他们同时捐弃了自己作为社会人的生命。波洛也不例外。

"▲波洛扣动扳机，自己也成了谋杀者

当小黑第二天清晨冲进卧室，一个全俯视镜头下，蜷缩在大床一角的波洛静静躺在那里，苍白而微微扭曲的身体无言地诉说着所有的折磨。

心梗而死。

原著里，波洛在病发之前已经将药扔掉，静静等候死亡的降临。剧中，在病发的痛苦中他伸向床头的手没有去拿药，而是挣扎着握住了十字架。

人间正义和铁面法律，也许只有上帝才能裁决。而波洛，至死心不能平。

"▲波洛与小黑最后的对话

阿加莎完成此作后，自己亦不忍再读。她留下愿望，这部作品只能在她过世后才可发布。

1975年8月6日，《帷幕》出版。《纽约时报》发布讣告：“赫尔克里·波洛，比利时籍名侦探，逝世了。”

对于这部以虔诚的姿态去还原和深化波洛一生的剧集，作为观众我应该给个什么最终评价呢？

就用最后一案的这个对话来表达吧：

波洛问：“你认为上帝能原谅我吗？”

小黑道：“你是个好人老伙计，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人。”

再见了，hercule poirot!

作者 | 费雪

编辑 | 徐观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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