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是一面“破旗”，在失败者的阴暗国度里迎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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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是弱小的代言人，代表着失败、异化、孤独和残缺，意味着现世生活的默默无闻。他是一个“悲惨大师”，他的作品并没有让弱者看到希望，而只是让弱者感同身受。

卡夫卡是一面破旗，在失败者的阴暗国度里迎风招展，将哀怨、孤寂的灵魂聚集在他的周围，让普天下的弱者以为他们自身的灰暗、疲惫和失望是别有意味的，是能够在艺术中得到完美的救赎的，就此而言，卡夫卡的作品毕竟还是包含希望的，那就是艺术能够救赎失败，在艺术中再弱小的存在也都具有表达的意义，甚至体现深刻的原创性和启示性。卡夫卡展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文学面貌。

《地洞》：守住发了疯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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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洞》，是卡夫卡逝世的前一年创作的。它也被视为卡夫卡的代表作。

该篇讲一只鼹鼠，为了获得生存的安全感挖了个地洞，藏身其间，洞里能储存粮食，有好几个出口，逻辑上讲是能够抵御外敌入侵了，可是它整天胆战心惊，不断地建设，不断地推翻，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即使从墙上掉下的一粒沙子，不弄清它的去向”他“也不能放心”，有一天，筋疲力尽的鼹鼠进入梦乡，梦见自己终于将地洞修缮完工，已经令它感到满意了，醒来时“它的胡子上还挂着幸福的泪珠”。有趣的是，看到故事结束都没发现鼹鼠受到外界攻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篇小说把存在的不安全感写得淋漓尽致，那种对世界的陌生感和敌视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地洞》：守住发了疯的信念

《地洞》这种作品看起来好像没有经过构思。它没有人物和人物关系，只有一只拟人化的鼹鼠自言自语；它没有事件和情节冲突，就写一只鼹鼠挖地洞，结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它没有社会背景，地洞里只有墙壁和沙泥，哪来的时代背景呢？构成小说的三要素——人物、情节、环境——全都是残缺的。三要素都被解构了，这还称得上是小说吗？

我们把《地洞》称为小说，而且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那么它究竟有什么值得引起注意的方法和特点呢？

读者起初觉得是在读一篇寓言，一个会说话的小动物的故事。寓言是传统文学类型，诸如《伊索寓言》《公鸡与狐狸》《列那狐传奇》等，欧洲文学史上不乏“动物寓言”，中世纪盛行这种类型的创作。如果卡夫卡是在写类似的东西，那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卡夫卡的特点，并不是写传统的道德寓言，而是非常细腻地刻画了一个心理世界。

写地洞主人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理，——“我离开了世界，下到我的地洞里”；“如果我能平息我心中的冲突，我就相信自己已经很幸福了”，等等。小说开篇就显示这是一篇内心生活的记录。卡夫卡告诉我们，孤独的人并不是一个人，人是一种自我的冲突和分裂，其内心上演着殊死斗争的剧情，很值得关注。这种对内心体验的深刻反思，就是现代小说所要挖掘和表达的。

《地洞》放弃了小说叙述的常规，解构了三要素，但照样能够把人物命运和时代气息描绘出来。它凭什么做到这一点？凭的是对心理真实的刻画。它挖掘的是人的内心隐秘、信仰和思想逻辑。

《地洞》的主人公说：“我和地洞相依为命……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我们永远分开。”谈到挖地洞这个工作，他说：“从事这样一项工程，我只凭我的额头，我没日没夜成千上万次地连续用额头撞击土层，假如我撞得额头流血，我就高兴，因为这就表明墙壁开始坚固了，我用这种方式当之无愧地得到了这座城堡。”

这种语言是让人再三回味的。如果我们不是奔着一个故事去看小说，而是和作者一样细细体会这种语言，那么我们就能品读出非常丰富的内涵。

《地洞》是在写存在的不安全感吗？是的，主人公挖地洞就是为了抵御外部世界的攻击，该篇是在写这样一个主题。但是读了刚才我给大家念的句子，你就不会觉得它只是在写一种对外界的敌视感和陌生感了。它其实还在写信念，写信念的自我确证。

地堡是否坚固，这一点如何得到证明呢？无法得到真正的证明。你只有一次次把额头撞出血来，你才觉得地堡的墙壁在撞击之下终于变得坚固了，而这只是你的信念，不代表它是真正坚固的。只要你的信念出现裂缝，忽然怀疑它不很坚固，那么它就会显得可疑，这个工作就要推倒重来了。《地洞》的叙述把自我确证的软弱性、不可靠性表达了出来。

此外，我们会提出疑问，为什么人要和他的地洞相依为命而永不分离呢？因为他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他日积月累地挖洞，从而形成一种信念，他必须和地洞相依为命，其实他也完全有可能换一种方式生活，不一定非如此不可，对吧？信念是自我强加的，为了给生活一个理由，我们在自己身上强加一个信念，而且信以为真，其实它未必有绝对的必然性。

说《地洞》是表现一种弱者的恐惧心理，这么说还是比较粗糙的。“地洞”这个意象，首先是代表庇护所，安全感的需要。“地洞”还有其他象征，象征着一种永远不能完成的自我确证（永无尽头的挖掘）。你以为是赢得了坚固的堡垒，当之无愧了，可自我确证总是相对的，没有一种绝对的意义是靠自我确证就能够建立的。在自我和绝对的确证之间还隔着长长的距离，人在其中跋涉，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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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说，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人的艰辛而徒劳的命运。我们说，这是我们时代的生活图景，卡夫卡把我们时代的缺乏信仰根基的状况描写出来了，我们的生活渗透着一种无根基的虚无色彩，因为没有上帝，没有绝对真理，因此便发了疯似地要给自己一个信念，想方设法证明它是可靠的，但我们是在迷雾笼罩的地带做这个证明，我们的视线很短（鼹鼠的视力近乎瞎子），看不清三米之外的地方，我们连看都看不清，又如何去证明一个远大的真理呢？

说到这里，卡夫卡的主题模式就已经勾勒出来了。卡夫卡晚期的作品，几乎都是在写这样一种东西，写那种无法解释的绝对命令，无法完成的自我确证，写那种无法确定的身份，永难抵达的终极意义，等等。《地洞》《城堡》《诉讼》等篇，和前期的代表作《判决》《变形记》还不太一样，更具有神秘感和形而上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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