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文/元月初一
全大庆最为传奇的女子跨坐在马上,只身银色铠甲,不见凤冠霞帔。
【壹】
短短一个月之间,盛京便已传出三桩喜事来。
日前清都王大败拟丹,收复大庆关外连绵城池一十三座,月中太子大婚,普天同庆,俄而半月之后,清都王赐婚户部尚书之子,月底奉旨成婚。
是日,匆匆赶回的三军将士组成了最壮观的送嫁队伍,边关铮铮风沙练就的铁骨大汉被接连数十里红绡映出满目神采,全大庆最为传奇的女子跨坐在马上,只身银色铠甲,不见凤冠霞帔。
清都王,清都王,不输清都山水郎。
便是今日新娘,大庆一品女将军,尹微凉。
那温颜俊雅的是左相家公子,落拓清逸的是今年皇榜探花,旁里剑眉星目者更是庞老尚书捧在心尖尖上的长房嫡孙,纵使年纪小些,却无一不是盛京青年一辈中翘楚。
便是清都军凯旋的庆功宴,那如利剑的女子端坐在觥筹群臣间,敛着目,始终笔直了腰杆,纵有丝竹入耳,亦不觉靡靡。
“如何,可有爱卿属意的?”帝君环视在座才俊,倒是兴致颇浓。
闻言,朦胧着的眼方才微微抬起,便见端于右侧的太子殿下眉头锁着,宴上亦不曾舒缓开来,一身四爪蟒袍,眉间朗朗日月,都能黯淡了霄汉。
继而转眼,于人群中却只看到一张嬉皮笑脸的玉面,尹微凉抬手一点,杯中酒倾尽。
“便是他了。”
群臣哗然。
所有人都以为她醉了。
帝君刚想确认,尹微凉却已再次颔首,“臣,恳请陛下赐婚。”
【贰】
尹微凉无父无母,自幼被从战场捡来后便由帝君养大,此番出嫁赐的更是公主的排场,边关数万将士分批赶来为将军送嫁,没有哪一个女子,能及得上她万分之一风光。
却是不肯裹上红妆用胭脂描画,执意着银甲骑马拜堂。嬷嬷拗不过她,只得去求助姑爷,新郎于秦香院的温香软玉中抬起头来,神色怏怏,“随她爱怎么穿怎么穿好了。”
秦香院,是盛京最大的勾栏馆。
今日过后,这便是她的夫君了,那个盛京最为声名狼藉的公子哥儿,萧琅。
因而纵是新郎小了她一岁,人也只道她命途不好,倒却无人说是老牛啃了嫩草。
谁都知道,今生若是娶了这位女将军,家中便也是得了帝君一半的扶持与信慰。
喜宴之上,倒是啧啧喧嚣杯环觥盏。边关苦寒,讨喜的将士莫不是一副好酒量,新郎周旋其间偶尔对酒调笑,京中世家纨绔子的轻浮,借此表露无遗,军士无不面面相觑,一场喜宴终是寂寥下去。
待终于入得洞房,萧琅带了满身酒气将人全数赶出去,秤杆随意丢到一边,懒洋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仿佛没骨头一样。
是了,没有盖头,又何来“称”心如意?
该结束了。尹微凉抬眼,方想站起将休书拿给他,却见萧琅忽而凑近,因醉意满面透了薄红,开口却是一副轻薄地浪荡样儿,“娘子,来,给相公笑一个。”
尹微凉十指猝尔紧皱,几乎要拧断床栏上那百子石榴的雕花,想她堂堂一品护国将军,莫不是被当做那青楼卖笑的女子了?
刚要发火教训这不识天高地厚的东西,又听他丧了气般的自言自语,“不笑啊,那相公给你笑一个。”
说完,笑纹从嘴角开始慢慢向两处漾起,唇纹渐次熨帖,便连细长眼梢也弯下半许,眉目如画,这一笑,恰恰勾出十二分隽永风华。
尹微凉怔了。
萧琅头一歪,终醉倒她怀里,发纠结在一起,铺了满床。
那休书被攥在手心,早就皱作一团。
【叁】
盛京百姓饭后所有的消遣时间,近日里全换成了清都王的夫婿。
听说他调戏李副将的妹子被将军禁足三天。
听说他和人打赌输了半个将军府的后花园。
听说他昨晚爬上了将军的床,被踹断一根肋骨,萧老夫人念着儿子又惧着媳妇,哭的死去活来。
不由感慨万千,想将军一世英名,到头来竟嫁了这样一个人,却也是命。
肋骨自然是没断,但皮肉之苦总不能幸免,只是记吃不记打,想来说的便是萧琅这样的人。
成亲第九日,尹微凉自涟河画舫寻到正与一班盛京子弟玩乐的萧琅,许是听多了这玉面女修罗的名声,舫中顿静,翩跹歌女再不敢停留。尹微凉静静立于船头,也不过默默看着他,神色无差。
有人拿手肘碰碰他,挤眉弄眼,“你家夫人来了。”
萧琅转头,眉间点点笑意尚来不及撤下,见到她也不过跳上前来,油滑更胜,“娘子!”
尹微凉微不可见地抽了抽眼角。
“不知娘子找为夫有何事?怎么不让容山那狗崽子过来,这么热的天要是中了暑该如何是好?为夫又该心疼了……”
一行纨绔皆是憋足了笑,半晌才方才听得她毫无波澜的声音,“回门。”
画舫众人俱是一愣,继而开始大声叫嚷哀嚎起来,更有甚者已是拍着桌子大骂,唯有萧琅一人眉开眼笑,一捋袖子反身冲回去,小人得志般洋洋得意,“两个字,拿钱拿钱!”
却是开了庄家在赌她最多能说几个字。
半晌,萧琅方才揣了满怀的银票随她入宫,一边贱兮兮对着身后人做鬼脸,“我们可是夫妻,这就是默契。”
一场闹剧也不过只换来她冷眼旁观,唯有听到夫妻二字,尹微凉脚步微顿。
于宫中各处应景走了圈过场,待从帝君轩辕殿出来,便见抄手游廊间站了一对玉女金童。尹微凉心下顿为一恸,已然参拜下去,“臣,参见太子殿下。”
三军出京前,帝君于大殿许诺:若是此次旗开得胜,大庆未娶妻的男子任你挑选,朕许你一美满姻缘。
那时他立于鼓楼,说我等你得胜归来。她守边四年,一举收复,回城却听到他娶妻的消息。便才有了后面的荒唐,自此隔开千山。
却有人自身后将她扶起,萧琅轻笑着,为她隔断这出记忆。
太子将目光收回,最终定格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眉目稍黯。太子妃恭立于旁,笑的恬淡而温婉,若说母仪天下,却也最适合不过。
“边关,便交给尹将军了。”
“臣自当死而后已。”
言罢转身,离去。
六岁,她伴他习武,是他的侍读;十二岁,她隐于暗处,保他平顺万福;十六岁她落于人前,为他守边拓土;而现在她已满双十,他娶妻,她嫁作他人妇。
【
肆】
城不可一日无将。
新婚十日,清都王重赴边关。
倒不想萧琅竟也命人套了车,死皮赖脸要跟过去。
“我们新婚燕尔,怎能忍心分别,再者边关全是男人,万一拐了我夫人可如何是好?”
缘由落入耳中,尹微凉身形一晃就差点儿从马背上掉下来,这不要脸的登徒子!
这没脸没皮的最终还是跟了上来,行军对账的军士长龙里,便见四驾拉着的奢华马车不紧不慢跟在旁边,两名车夫,两名小厮,四个如花的婢子嘘寒问暖地伺候着,恰和他们将军并立。
“娘子,西夏进贡的葡萄,还是用冰镇了快马运过来的,你当真不要尝尝?”
“娘子,你累不累,你看此处山明水秀,何不歇息一下?”
“娘子,为夫给你讲个笑话可好?”
……
尹微凉一边指挥手下安营,被他扰地不胜其烦,因隐忍与盛怒而落得全身发抖,“来人,给我把他绑到树上,封了他的嘴,天不亮不许放下来!”
军营里的汉子最看不起的便是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忍了他几天总算得了命令,当即呼啦一声全涌了上去,在萧琅杀猪般的嚷嚷里把他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封上嘴就吊在营地背阴处,眼不见心不烦。
是已接近边关,近几年里大庆与拟丹总是不大太平,更何况又刚刚战过一场。这一行数万的军队再怎么隐蔽也还是被探子发现了,那辆极骚包的马车更是成了他们攻击的目标。
天刚及拂晓,四处埋伏的敌军便发动了进攻,一时间马车几乎被射成了刺猬,尹微凉带人反埋伏在道间,直至日头升起才结束了这场伏击。
将士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地上的尸体,满眼满鼻都是浓重的血气,萧琅被人从树上放下来时白着脸几乎要站不稳,这些时日他都是睡在车上,此时光是想想,从背脊里都冒着凉。
“你最好回家去,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尹微凉冷眼看他,银铠上满是斑驳血迹,在晨阳中半眯起眼,轮廓熠熠清辉。
萧琅一愣,再次嬉笑着贴上来,恰贴于尹微凉唇上一啄又快速分开,“我就知道娘子最舍不得我。”
笑得长目弯弯,一如新婚那日,再者四目相接,瞳如墨点莹灿。
尹微凉看着,忽而怔忪。
【伍】
想必拟丹将领早已料出此次伏击胜算不大,故而并未布下只此一招,短短三日里便已历经三次埋伏四回暗杀,惶惶连环,共折损军士四千,行程也由此减缓。
“倒像是拟丹大皇子的做派。”军师捻起一只利箭,递给尹微凉。
“是他。”两人交手数年,早已摸透了对方的性子,若不分居敌对,想来倒可引做知己。继而敛目,“传令下去,改道桐城。”
桐城乃边关以北,三面环山,上月刚从拟丹手中收复,地势颇险,恰好能做短暂休整。
桐城太守姓曹名骏,已近不惑之年,是个虬须的大汉,听闻大军前来,立时开城恭迎,夹道百姓无不弹冠相庆。
是夜,太守府大宴,尹微凉夫妇上座。
曹太守更是贡出五坛在地底埋了数十年的烧刀子,那酒坛泥封一开,便闻得满室沁香,不知勾出多少酒虫。曹骏亲自斟酒,率先自饮一碗,朗声笑道:“我老曹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唯有将军,巾帼不输须眉,清都王一谓,当如是也!”
尹微凉略作客套,端起酒碗便要送入嘴边,却被半路一只手从中截了去。
“曹老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夫妻二人,缘何你只敬我娘子却没有我的?”
“萧琅!”尹微凉轻声警告。
曹骏一愣,刚要赔罪再倒上一碗,那懒洋洋的公子哥儿却先他一步将指间银环落入酒中,不想前一刻还是银灿灿的指环,瞬间成了乌黑。
满室将领俱是睁大了眼睛,这酒,分明被下了巨毒!
见事情败露,曹氏一脉立时出击,尹微凉手下同时弹起,只刹那便交手数招。
“小样儿,就这点小把戏还想骗爷,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可都是小爷玩儿剩下的!”萧琅伸脚在被丢来的人身上狠狠踩了两下,过足了瘾头才刺溜躲回尹微凉身后,动作熟练且理所当然,“娘子,揍他!”
不到一炷香,太守府全数被擒。曹骏叛国,自知不敌已然自尽,尹微凉低头瞧着那装酒的海碗与指环,久久不语。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你相公我特别厉害?”萧琅自她身后探出头来,见再无危险便又恢复了一副得瑟的嬉皮笑脸。
尹微凉定定看了他一眼,心下不知怎的竟是没来由的轻松。刚想道声谢,忽而城中一声爆破,有橙色火焰徒然升空,夺目的尖锐,面色猝尔大变。
“拟丹攻进来了!”
“你好好呆着不要出去。”再顾不得其他,尹微凉转身便走。先是逼入桐城,再来曹骏毒鸩,俄而拟丹来袭,好一个里应外合的连环计!
尹微凉亲自带兵出城,有三队人马成箭状突围,令四面分包,徒留三千驻扎城内,普一交手,便是满地哀鸿,是为惨烈。
这一打便是两个时辰,渐渐开始入夜,有星辰铺满长空,火光隐隐。
拟丹不敌,终是吹响号角退兵,副将前来请命。尹微凉粗粗分析了当下形式,又见敌军散乱,当即作出决定,“追!”
三军大振。
忽然城墙之上的战鼓如雷。三慢三快,乃是收兵回城的信号。
追敌的步子就这样被生生刹住,敌逃。
待看清城墙执槌击鼓者,无不面面相觑。
【陆】
萧琅被全身捆绑丢在营外空地上,尹微凉笔直站于正中,气的浑身发抖。
战场之上,战鼓便是军令,眼见乘胜追击便能一举歼灭敌首,却偏偏被他鼓声乱了步伐,营外士兵赤红了眼珠子,恨不得生啖其肉。
“依军法,当斩。”
军师侧身垂袖,低声求情,“将军,这不好交代,毕竟不知者无罪,虽说军令如山,但若圣上怪罪下来……”
尹微凉一言不发,只死死盯住萧琅,先前因毒酒产生的那点儿微末情怀,一时消散再不见踪影。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娘子,”萧琅极委屈地动动肩,仿佛根本不知自己错在哪儿一样,“绑的有点儿紧,勒得好疼,帮我松松吧。”
尹微凉倒吸一口凉气,恨恨道:“打他一百军棍。”
“娘子!”
没一会儿,萧琅惨叫便传遍全城,这从小娇声惯养的,想当初手上一个小口子都能疼得叫上半晌,更别提此时的皮开肉绽。寻常军人也无法经受一百之数,如此命令,却已是要要了他的命。
想至此处,心底莫名抽疼。
约莫二十棍时,忽而有探子来报,于城外荒山探查出许多燃料,若是稍有火星,便能连成一片,纵飞鸟不可生还。
而那荒山,却是方才拟丹后退的方向。
尹微凉愣在原处,心底轰然如山崩。
“我们错怪他了。”军师捻起地上的火料,油性颇大。军医在帐中进进出出,时不时还能听到萧琅呲牙咧嘴的喊疼声,“一次是巧合,两次却是必然,将军,你这个夫君当真只是个草包?”
尹微凉却说不出。
两人自成亲相识不足满月,萧琅泼皮无赖,胆小贪生欺软怕硬,军中几乎无人看得起他,而现在一天之内,他救了众人两次。
军医稍嘱咐了两句便依次离去,萧琅趴在塌上,似是已经睡下,长睫翩跹若蝶。尹微凉于床边坐下,三分绵苦三分微涩三分恍然并四分甘酸,构成十二分嘈噪不安。也只等他睡了,才敢进账中一看。
那臀上白纱缠得老高,隐隐还能看到有血迹渗出。怕压到他,伸手又将衣襟向上拨了些,他腰上一块紫黑的印痕便露了出来,尹微凉几乎惊得要说不出话来,忙伸手撩开自己的战袍,于腰侧同样的位置,印记无二。
“诶?娘子这儿也有这块胎记?”
尹微凉吓了一跳,忙放下自己衣角,颇有些无措,“你醒了。”
萧琅却是再次伸出手覆在她腰上,忽而笑了,“怪不得你会在那么多人里选了我做夫君,看,这就是缘分呢。”
“缘分……”尹微凉低声重复着,竟渐渐入神。
【柒】
安顿好桐城事物,一边折奏盛京,帝君欲派钦差巡边,尹微凉才得以重新整顿军队回了边城。
萧琅伤势一好就再耐不住寂寞开始四处游荡,青楼楚馆跑马熬鹰,不出半月,就又成了边城一霸。
据报明日钦差可达边关,尹微凉备置齐接旨的事物刚一回府,便听说自己养了三年用来侦察的沙鹰被烤熟已经进了萧琅的肚子,气得差点儿便要背过气去,而那厮躲在树上,剔着牙打了个饱嗝儿,笑得花枝招摇。
刚让人将他从树上架下,便忽传急报。边关狼烟乍起,那般浓滚的艳红色,却是最最紧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将军,瞠目几乎要落下泪来。
赤烟只能用于帝王巡边,帝君不可能亲自过来,那现在遇袭的队伍——
“吩咐全军整装出发,北关大峡谷营救太子!”
话未闭便已转身要离开,萧琅挣开侍卫拦住她,面浸担忧,眉眼再不见浮华半点,“北关的峡谷你知道是什么地形吗?你自己单枪匹马简直是去送死!”
尹微凉一把推开他,语意决绝,已是有了要赴死的坚持,“把他绑到树上,我不回来谁也不许放他下来。”
转身便跑,身后徒留下萧琅略带委屈的声音。
“你又绑我!”
边关这川荒凉戈壁几乎就没有可藏身的地方,拟丹自崖壁埋伏,尹微凉策马只身侧奔在石壁上,耳边徒剩簌簌强风,掌中□□蓄势。
好在拟丹拦截的是钦差车驾,而太子微服出行,并未暴露了身份。
尹微凉握紧手中枪杆,加快速度豁然冲了进去——
“带着他往后跑,有军队接应。”一枪挑开一人,尹微凉揪住太子衣领,将他丢上马由人带出战场。
这玉面的女修罗一出现拟丹便呈现出巨大的骚动来,几乎将全数兵力都集中在了此处,增援不断,很快,尹微凉便被人海淹没。
她来自于战场,这儿也该是她最终的归宿,若是以此来作为结束,却是未尝不好。
只是这样的死法,终是要让他失望了,而她却是最见不得他难过……怔忪间鲜血漫天,埋没最后一寸霞光。
这一日,大庆的戍边女将军,没能回来。
有人在戈壁石缝捡找到半枚玉珏,上刻璎琅。
有玉微凉,是为璎琅。
【捌】
天翻地覆。
六月初七,大庆边关砥柱女将被俘。
六月十九,清都军连破拟丹三城,将领下令屠城,坑杀民众数十万,鸡犬不留。
六月二十三,双方和谈,用一城百姓交换尹微凉性命。
据闻,此次带兵将领,姓萧,乃是清都王新婚夫婿。
萧琅由此一战成名,残暴之名,可止儿啼。
最终,尹微凉被换回,只是作为敌军上将,却并未得到应有的礼遇,甚至没有劝降,便被直接挑断手筋脚筋。
这位闻名沙场素以狠绝著称的女将军,自此陨落。
那日萧琅和她闭于帐中一夜,第二天一早,双双消失。前来叫门的副将只在桌上发现寥寥数笔:我带她去治伤。
萧琅师承盈久谷,学得一身本领,只是乱世难存,因而用玩世不恭隐入世俗,直至她出事。至于其他,他没说,她也不问。
只道山中无岁月,枝头的酸枣熟了落了,满叶枝条葱黄。
萧琅握着她的腕子,一遍遍在纸上教她写字,墨迹印满一屋宣纸,却只有三个字:尹微凉。
筋脉接上,再加上数月恢复,现在她终能做些最简单的动作,但却再无法恢复如初,无法飞檐走壁,无法开弓杀敌,她失了自己最后的价值。
盈久老人终带来外界消息,拟丹西夏结盟,出兵三十万,大军压境西北,直指盛京。
“你誓用一生年华为他守护江山,我既然劝不了你,那便由我来代你守关。”萧琅轻揽住她,笑得又是那般无赖。
十月初三,尹微凉归,其夫领命带军十六万,出征。
【玖】
太子最近来的颇有些勤。
尹微凉坐在轮椅上,由他推着入了书房,宫人恭敬立于一侧,俱是一副没有带了眉眼口鼻的模样。
“可是要看书?”太子低身欲将她抱起,尹微凉略侧过身子躲开他的手,小心站起坐于桌前,也不过疏离笑笑,“不敢劳烦殿下。”
桌上放了此次捷报,清都军刚小胜一场,此时情势稍顿,双方对峙黄泉关,约三日后开战。后面连带萧琅的家信一同送到,轻浮炫耀的字句,一声声娘子的叫着,就像是那个无赖在眼前一样。谩笑的他,领兵的他,恬不知耻的他,尹微凉看着看着,忽而微笑。
捷报下押了份书稿,也不知是哪个粗心的下人打扫书房的时候乱放到这儿的,尹微凉展开粗粗扫了一眼,眉梢徒然一抖,立即又敛神回头细细看下,待看完最后一字,面上已成了青白。
太子终觉不对,不待细问便见尹微凉已从椅中站起在屋内快速翻找,手脚尚不能协调。
“小心……”
尹微凉却已颓然一个跌咧,险些摔倒在地上,“我的龙虎符,没了。”
大庆有支奇兵,常年隐于山林,只在国家存亡的关头方才出山,为各国所忌惮。而调动这支军队的符印,一直都在尹微凉身上不曾转手,是大庆最后一道屏障。
太子俄而色变。
三日到,萧琅率清都军出战黄泉关,没一会儿军士便发现旁边多出一道队伍来,约莫万人,皆是悍黑铁甲肃穆包身,有听说过的不由大喜,四下传诵开来,士气一时无二。
萧琅坐于马上,仰头看着天,面容肃穆。
“出发。”
“有——!”
“全军止步!”忽一道女音自林间炸开,有声响破空,立马扬鞭,一骑东来。
军队迅速戒备,但见萧琅只手一扬,又重新收回武器,等那人移近,待看清马上人相貌,俱是欢呼起来。
“你果然已经好了,”见她利利索索拉住马缰,腕力均匀,萧琅眉目微转,带了些宠溺地笑笑,“我还当是师傅的医术退步了。”
“萧琅!”尹微凉此时却是最见不得他的笑,当即狠狠咬住下唇,将手中书稿全数丢到他身上,洋洋洒洒,落了满头,“我且问你,当初你与我同回边关,行军的路线可是你泄露给拟丹的?”
萧琅眨了眨眼,抬手捻起一张,轻扫了眼内容,微笑,“不错。”
那上面记载了一则历史,说是十七年前拟丹俘虏了许多西夏的百姓做攻城的肉盾,每一个人皆被在腰侧用烙铁印了一个烧痕,包括刚出生的孩子。而那烙铁的形状,和尹微凉二人腰间胎记无异。
尹微凉本就是帝君自战场中捡来的遗孤,而萧琅作为尚书之子,身上却有同样烙印,其中缘由,浅想便知。
他这一应下,尹微凉心内最后一分侥幸,瞬间崩塌。“我再问你,你烤了我的沙鹰可就是为了如今阻断战事消息?”
“是。”
“你当初为救我连屠三城,是为了逼拟丹与西夏结盟,萧琅,你是西夏埋在大庆的探子,是且不是!”
三军静默,俱是张大了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摸样。
我问你,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可有半句是真的……
她最想问却不敢问出口的话,他却仅凭一个眼神便已猜到,忽而谩笑,“尹微凉,还是你觉得,我不惜暴露身份救你,当真是爱上你了?”
那话里的讥讽几乎要让她跌下战马,心下犹如万千银针在密密地扎。尹微凉捂住胸口窒闷,抬手扬鞭——
“萧琅,你,可敢与我一战?”
【拾】
清都军终是没能进了谷,此时便是连傻子也明白了,那谷中,是埋伏。
谷外五里,昔日女将尹微凉与其夫君萧琅分立两侧,手中一杆银枪,那龙虎符就放在正中的地面上,胜者得,败者,亡。
天下俱知,龙尧骑只认兵符,不分对错。
“娘子,”萧琅抬枪,拉马,预备,“小心了。”
尹微凉再次立直了脊梁,不待他先发制人,便已策马冲了过去,□□横亘,直指萧琅心脏。
两马相交继而迅速错身分离,地面一道嫣红血痕凸显。再定目,那长长的红缨枪整个银色箭头却都已埋入萧琅胸口,血色几乎浸红他整件甲衣。然后砰地一声,直直摔倒在地面。
眼力好的却能分辨的清,萧琅是迎着那枪撞上去的,根本未曾还手。
尹微凉右手抖了抖,满眼不可置信,“萧……琅。”
男人闻言,缓缓侧头看过来,半边脸贴在地上,沾了许多灰尘,却是轻轻笑着,说不出的轻浮,一如当年涟河画舫。顿了片刻,萧琅左手深入怀中,几次才掏出一方书信来,也不过轻轻拿着,有血迹沾了大半。
尹微凉跌撞着接过,普一展开,眼泪就落了下来。
是一封休书。落款是她的名字,在山谷之时,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描画出来的,带着她的烦躁与他的安劝:尹微凉。
“你早就想好了……你早就想要休了我是不是?”
“你带着龙虎符去找大庆太子,他会娶你……太子妃我已让人下了绝子药,你嫁给他,没人再能威胁的了你。只是宫中倾轧,帝王薄情,而你性子太冲,又没有娘家可做依靠,若是在宫里受了气,想要离开他,就去找我师父,有他安顿就再没人能找得到你……”他再次把休书塞入她手中,笑着,气息渐弱,“看在你我夫妻一场,但求帝君不要难为萧家,我八岁便代替了萧琅入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尹微凉抱着他的头,一下下将血迹擦去,只一个劲儿的重复,“你又为何求人治好了我的手脚,萧琅,你还敢说自己心里没有我?”
萧琅反握住她的手,神情已然开始恍惚,却是临去前的返照,六识业已模糊。
只听得他说,“那日夜里,你手脚筋脉俱断,已是烧得浑浑噩噩,你抱着我一直说,萧琅,我冷……”
怀中手脚,是已渐苍凉。
尹微凉揽着他,眼底泪痕渐次溢出猩红,而后是双耳,口鼻……赶来之前,她服下奇毒,才终于换得三个时辰的活动自如,现在时间将至,纵神力不可救回。盈久老人,根本就未曾治好她。
“你心里是有我。”她满足笑笑,伏在他旁边,用最后一分力气将那休书撕得粉碎。
鼓声骤起,敌袭。
【终】
那日出征前,萧琅将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小厮叫往书房,将一份手拓的稿子递给他,“十日之后,将它放这儿,想办法让她看见。”
容山粗粗翻了两眼,几乎要骇得说不出话,直挺挺跪在地上,却是死也不肯。
“你这又是何必?”萧琅笑着劝慰,“如此也是我心甘情愿,我在大庆十二年,便是真能回去,也不会少了他人的离间与猜疑,无论我如何选择,能死在她手里,都是最好。
“我总算没有辜负了君恩,却唯独负了她,她杀了我,若能解了气,也是好的。”
那年由他牵线,西夏派往盛京数十刺客暗杀大庆太子,她身重八刀却依旧死死守着那人不肯倒下,眼中的坚持,几乎要将人灼伤。看着那双眼,他竟鬼使神差地放弃了刺杀,后来却总在想,明明是一样被捡去的孩子,无父无母,没有人真心的疼,仿佛杂草一般蔓生,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存在,缘何要如此自相残杀?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她十五岁,为了别人连命都可以不要,看得他心底一抽一抽地疼。
却也自此,成魔。
“容山,你可知道,那日她在大殿选我为夫,却是我此生,最最高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