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汐

"童小汐书法

丁酉年，余遵父母命，负笈先生茅庐，从此受业。因先生之教诲熏陶，余进德良多。翌年春，先生作大考，余各科学术皆获优评，先生深为激赏，预料异日学必有成，每岁元旦后，必教诲余曰：“尔当持以恒，断不可废学，为师不计束修，亦不复收徒，尔为关门弟子也，总要是子肯学，为师欲将平生所学倾竭授之，则吾心大慰。”余感恩师其意，事之如父，且倍加笃志力行焉。

戊戌年冬月，余十四岁矣。

是年，先生设学训十三条，昼间殷勤训课，入夜则督余温习旧业。余勠力苦学，每至三更五鼓，则忧先生饬责，故私藏小灯照字读之，而不敢告先生也。凡又所作，则持以就正于先生，如是者已至今。平常四季则随先生砚耕如故，更发奋习学业，心志益坚，不坠余青云志也。

辛丑年夏，师姐前来探望，住二月有余。其间，先生出几楹联令余书写，有“茅庐中先生弟子，墙篱外秋月春花”之句。八月，先生为我见识计，携我西行，至张掖，作《陇上即事》七律一首：“草色青葱柳色黄，鸿原僻处落斜阳，清风拂面心扉动，雁字追云篆字长。吁叹半生浑似梦，方知异地是他乡，今宵寄宿还如昨，一枕风声欲断肠。”见先生诗后留跋：“今兹二编所作，乃隐居青海一岁所成，是时门无杂宾，身无杂役，案无杂卷，心无杂念，称情而出，即景而成。物我相逢舆之无尽，有触即书，有书弗弃，故存诗多也。又云，‘有爱余者为余悬想，君作诗之勇如此，何难追李杜，日课一首？’余曰，‘余无李杜之才学，未敢妄希古贤；且有心为之，欲其如此，是先犯杂念之戒，无事讨事，无诗找诗，权作游戏耳。’”

三日后至嘉峪关，信宿间有七绝一首，又至瓜州遇雨，有七律一首。翌日推窗见云中龙头下垂，次掉尾云端之外，浑然濯濯分明，少顷尾及首前后拢入云内，一片浮云耳，龙竟不知归于何往。先生叹为奇观，因作七绝一首以纪其事。是晚车过玉门，路遇同行一老者，为指顾故乡诸山，辄鸣咽泣下，以其离乡已五十年载矣，先生则远行在即，亦黯然神伤，赠以诗二首云：“客路逢乡党，情亲意味长，萍蓬叹巧合，梓里最难忘。弱岁游方去，风霜半世尝，山川不变色，指顾总神伤。”、“京邑几千里，家乡五十秋，我催游子泪，君诉故闾愁。何日长江上，同来划桨游，瓮头多好酒，且饮去离忧。”

又二日，经星星峡，抵哈密，各作七律二首。八月十一，先生晓起忆兰州亲友，有五律一首。十二日晨，作秋感七律一首，有“孤鸿未酬南滨愿，月满山崖梦五更”之句。

十四日，先生作客于哈密旧友家，茶话半晌，得悉友欲考取仕途，作感怀七律一首以赠别：“满眼纷纷势利场，孤身寄迹到新疆，渺如一粟漂沧海，博得双名入桂堂。时下每思归故里，君余最好读文章，自来骚客多寒士，怅望云山万里长。”

八月十四，先生抵达乌市。十五日夜，携我往法明寺焚香拜月，即口占五绝一首：“拜月夜方初，思怀万里余。可怜天上镜，空照案头书。”

先生避地北上转而向北，琐尾流离，或且从而倾轧焉，赖惜才者数友引谊力庇，得以无苦。人误以为先生为西海人，其间作青海湖辞赋一篇（略），又作五古、七古若干（略），而先生实为西域人，自辞职业后，大局遂不可收拾也，乃飘零江湖。昔故友迎至都市，聘为大刊总裁，而此非先生之志也，遂婉拒，起一小斋，安置藏砚，所居矮屋三楹，花草秀野，图史纵横，饮馔于骚客间，具有雅人深致，常隐居于山林，往来于僧舍。

起始每怅然不自得，恒托醉酒诗词以见意，苍凉悲壮，如秋杵暮笳，令人豁然起身世之感，或沉痛至不可卒读，或有笑其迂者。如先生与一友素未通曲，今冬西安来人至此者，忽以君书见贻，并七律二章，具言久慕先生之素，以志钦佩，甚至言：“吾见先生直欲下拜矣！”后不知何故，背后以先生平素之诗嘲笑为大迂之人。先生偶闻之，则以短讯与其曰：“子诚知余，然余诚迂，吾愿得一迂者以为之友，子能为我先乎？”其无以应也。呜呼！自顾何以得君而先施如是其切？于此，我亦与先生性情之相感者然耶！则我不独人奇行奇，而且得乎性情之真者。

宁夏有文豪一人亦好饮，每与先生文?唱酧， 自录先生诗草投赠他人，至今犹存箧中。其著《茅屋诗话》并序谓先生书法横逸， 诗宗李杜，有青海湖辞赋，七古、七律、五古、五律等作， 一时传诵。有儒商一人爱极，重金自印先生诗集赠人，有《云中集》、《西海集》等集。去岁挚友大渐终不治，先生探望不及，黯然中作五绝一首：“君志未尝酬， 登仙往玉楼， 送君山壑去，寂漠一棺留。”

先生能诗好客，仆性喜谈，有客自远而至者，引与高谈。迄今多有骚人言无缘得见先生面，唯引领西望，以未得握先生手畅谈为恨云云。

诸人皆知先生性情刚直，爱憎分明，几年职场中嫉恶如仇，固不能事人，以至避地入山林，不愿闻世事久矣，故无家，自泛萍天涯，终至青海为云水居。先生自嘲曰：“半生有志难成，萍踪若虎口奔命，余孤剑之外，并无长物，四海无家独卖文。”使旁人闻而气短。先生租大宅，有余地，水木明瑟，知者皆艳羡之极，教授刘先生道：“先生卧云处乃仙境所在。”先生笑曰：“新得天池疑傲我，仙林终恐误英雄。”诸人闻之，皆默然良久，疑先生终不出也。

先生颇好饮，醉必有诗。尤喜先生古诗一首：“祁连之峰高插天，云在卅山山外清冥边。平生空抱看山愿，世间五岳未能一一登其巅， 我闻昆仑神仙窟，身无玉羽安能挟飞仙。梦魂频蹙看纤路，轻衫青襟随云度，先神鉴我太情多，清风冷凝引飞步。高原野村夜有霜，行路行过湟水塘。争妍合头菊，青海池鸳鸯，但见花海风颜殊幽绝，不知海下世界何仙壤。一潭流水行未住，划然天开净云雾，万仭崚嶒飞欲来。天人眉宇了无数，恍如日月炤耀西海涛，卷起晶宫碧琪树。千层洞府固谽谺，一片白云自吞吐，便思飞攀苍垠第一山，擎天大叫惊人句。仙灵变裁须臾分，天风镗鎝随氤氲。化作窣云六十六，空穹朵朵开苾芬，肩摩危磴雾，足捧梨花云。回首不忆人间事，别眼遍寻云中君，云中君子在何许，我欲从之得容与，云中君去不可追，回眸见在红尘处。徕徊起视长天高，梦中逸游叹奇妙。劳劳尘蒙东流水， 是日游仙更足道，从此祁连劳我忆，不期又往五山看春色。”惟此一首略露正意，前后皆含蓄不露，如往如复，如泣如拆，如听霜天哀角，悄然以思；一声大呵，戛然而止。昔人云离骚经之妙，妙在“离”字、“骚”字，愚谓诸诗剪不断、理还乱，亦正自善学离骚得来。

两年来先生顾以事多掣肘，不称其志意，避地归来，终无有怜而起之者。平生豪宕感激之意，屡见于诗。每尝欲集而出版之，以示知者，然不得良机。我自抄录先生西上之作，凡若干篇，句奇语重，意苦心长，上自汉、魏，下逮唐、宋，学能茹其精华而着我本色，允属必传之作。近日来书谆谆以古之立名相勗，措词愈挚，为气愈平。呜呼！可以知其所养矣。

诸名士尝求先生诗不得，因求先生亲友说动之，方得一二首。众皆说先生其诗苍凉沉抑，颇具仙气。若余之才，则去先生远甚，纵亦有言，何能为我家先生重？盖余悬知先生之诗集一出世，必遇实学之家为之论定，所以急谋代佈而弗辞也。

余所知先生平生曾买醉一岁，席上即兴作古诗三百首，近达日课一首无旧语，皆新艳可喜。庚子夏先生曾受邀赴青海湖鱼宴，席间有雅士名流三十余人，酒过三巡，皆请先生席上作诗文以咏颂青海湖即事，笔墨具备，先生稍作思忖，提笔一气成洋洋几千言，诸人无不钦佩。前辈张公即兴题一联相赠：“西海五百年遇此其才；腹中十万卷叹我不能。”前辈又作七律一首大赞之：“一载不来智士旁，今朝相聚喜还狂。沧波鱼卧神迁化，奇墨挥毫舀玉浆。亭上听涛灯似昨，宴中觅句酒添香。君应往后须拼力，雄俊当归玉性郎。”前辈亮直言：“氪象雄浑，笔力遒健，论断古今，吾几不能测其才之所至，盖近世巨观也。”前辈贾赞誉其：“非官才也，乃一介文学家、书画家、易学家、玄学家、堪舆家、史家也。”

辛丑年冬月十二笔於西宁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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