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山客的生活与爱情

"客"在中国汉字演绎史中指"外来的人"，与"主人"相对而言。古诗文里常有"客居于……"之类的说法，比如《湖心亭看雪》中，问一同雪中饮酒的人，答说：是金陵人，客此。在白先勇的《纽约客》中，塑造了一群居于纽约的青年人，刻画了他们作为异乡人"客"于纽约的生活状况。而在《金山》中，被称为"客"的那群异乡人，又是怎样的呢？

金山城是晚清至民国时期，华侨对温哥华的称呼，就像主人公方得法觉得那样："温哥华"（英文vancouver）拗口，不及"金山"好听。那时，华人以为，那座城里有金子，那座山里埋了无数的金子，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落基山脉脚下，希望能淘到黄灿灿的金子，一夕就能飞黄腾达。

然而他们不知道，来到金山，成为一名地道的金山客，等待他们的，不是金子，而是无穷尽的辛苦劳作、是种族间的歧视、是累积财富速度及不上的衰老和死亡，还有隔着大洋一望无际的思念。

金山客的生活是艰苦的。十五岁的方得法，跟着中年的红毛，来到金山，太平洋铁路几乎耗尽了他年轻的气血，千千万万个年轻华工都如他一样。并且很多人像红毛一样，葬身在那条铁路之侧，埋骨异乡不知名的山坳，十几年之后才得魂归故土。

唐人街是庇护他们的地方，可是唐人街也有自顾不暇的时候。"街上起着风。风从每一个角落里翻噪过来，在街心聚集。阿法身上的每一丝头发每一根骨头都感受着风的掴击。"裂开口子的云，汹涌而下的雪，天那么浊，雪还没落下，就已经脏了。

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画面描述，那群在金山客居的人，本以为能在此找到发财致富之路，能够找到幸福生活，可在这里，只有刀子般的现实砸在身上，人人自顾不暇。

"图/唐人街

他们要和白人抢生活，和自己人耍心眼。方得法曾被迫割掉引以为尊的辫子，曾被多次告上法庭，面对白人的质疑和侮辱，他必须要用自己的所有来对抗。他曾几次一无所有，又白手起家，直到最后一击，只得一个晚年凄凉的惨景。

金山客的生活，又充满无限可能。那些寻梦的人，并不总是失意的，金山客淘尽心血，向国内的老家，寄送银信。每月一张几十块的银票养着一整个家族，且当他们回乡时，总是风光无限的。就像红毛回乡娶妻，排场大到令人咋舌，几十桌流水席，每家每户都能沾到肥腻的油水。

方得法回乡娶妻时亦如是。他带回了二十多箱"金山箱"，那是他第一次离家十五年挣得的所有资产。为了和不喜欢的女人退婚，白白送掉了十几箱，和六指结婚，宴请之后，他几乎复成穷光蛋一个。

金山就像一个吸引人的美梦，哪怕他们回乡，也会再次回到那座城。因为在那里，他可以重新奋斗，白手起家。修铁路那年，他救下的瑞克·亨德森，成了他最为重要的白人朋友。在那时，这算是奇迹吗？他竟然可以和一个白人做朋友，并且这个白人朋友，在他几十年的金山客居生活里，给了他诸多帮助，让他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年轻人，成了洗衣店店主，成了大农场主。

他做的金山梦，在几十年的时光里，起起伏伏，总归是这个地方太有魔力了。

在他的一生里，他给妻子写过无数的信，结婚的五十年里，相聚的时间却没有超过三年。他的爱情是身不由己的，哪怕他和六指的爱情，是自由的结合，是抗争的结果。母亲隔在他们之间，六指无法去到大洋彼岸和他团聚。历史也隔在他们之间，战争让他不能回乡安度晚年。

我们常说，有距离的爱情，终归是悲剧的。一悲爱人不能相守，二悲爱人易变心。他们亦如此。

"图/开平银信，从海外寄回

02/ 碉楼里的爱与等待

欧洲有一种独特的建筑样式叫"哥特式"，大大的城堡，尖尖的楼顶，阴森而恐怖的氛围，甚至演绎出了一种特殊的文学体式"哥特式小说"。

这是建筑和人的生活、情感的勾连。

方方正正的北京四合院里，也曾发生过无数的悲欢离合。比如老舍先生笔下的《四代同堂》，以祈家为主的胡同众人的生活，因为战争，生活被撕得支离破碎，而笔下的人和故事总还是温暖的。

又如著名的乔家大院，通过电视剧《乔家大院》的刻画，晋商的生活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徐徐展开。晋人的爱与恨，追求与失败，人性与梦想，都在这里一一呈现。

对于金山客的亲属而言，留在国内的生活，并不比出洋的男人幸福多少。

在方家，建造碉楼的想法，并且付诸实践的，都是方得法。这座五层壮美的碉楼，几乎耗尽了他一生，后来的几十年里，一直不停地为这座楼还债。

而这座楼就像一座牢，紧紧地锁住了六指的一生。从嫁入方家那一天起，方得法就承诺阿贤，要带她去金山，要一家团聚。可是他一年年食言，她只能一年年地等待。

碉楼的外形坚硬森严，在民国时期，为防洪水，抵御盗匪和战乱，广东开平地区，建碉楼成了风尚。虽然碉楼的兴建起于明末，但是却在晚清民国初，达到了鼎盛期。

"图/开平碉楼

方得法之所以要建碉楼，是因为有一年，六指和儿子锦河被盗匪捉去，赎金几乎花去了方家所有的财产。为了一家的安全，于是建了碉楼，起名"得贤居"。

"得贤居1913年建成，是这一带建得最早的碉楼之一。"2004年，碉楼研究专家欧阳对方家后人艾米说。建楼所用的水泥云石玻璃厨厕用具，都是方得法从温哥华经香港万里海运回到开平的。而艾米却说，这座楼是她见过的最不伦不类的建筑物。

纵观碉楼样式，结合了西洋各种建筑风格，和当地特色的宅院建筑风格，的确有点"不伦不类"，可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时尚"。如今，在广州北京路、上海弄堂，依然可见这样中西结合的建筑样式。

说到底，房子如何，既是一处遮风挡雨之所，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对于方家而言，方圆百里的楼，最高的就是他家的，这是他作为"金山客"的自豪，也是方家人在乡里地位的保证。

对于六指而言，这是她要守住的"家"。她要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合算，为了后辈的安危担忧，为了守着团聚的梦，以一个弱女子的肩，扛起了一个家的尊严。

她等丈夫实现带她去金山的诺言，等了几十年。从一个年轻的少妇，到双颊褶子渐生，到双鬓花白。她在那里，把一个儿子送去金山，又把另一个儿子送去金山，自己守着这座楼，候着一家团圆聚首的那一日。

女人在历史的尘埃里，沧海一粟。可她们有着最坚韧的品格，在残酷的环境之下，也能开出芬芳的花儿来。

"图/开平碉楼

03/ 陷落在历史深处的小情与大爱

在张翎的笔下，有去到世界各地寻找生命意义的人物，有回到故里温州寻找人生的角色，也有在大地震失了温暖的人。而最为人动容的，还是那些在大爱面前，裹紧小爱，为了大义而义不容辞的人。

从小家之爱，到家国大爱，无论在任何一个时代，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选择。

方家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那时的千千万万男人，在个人奋斗和民族大义之间摇摆，但也总有像他们那样的人，毫不犹豫地倾自己所有，去维护人道主义。

方得法一度一无所有，是因为卖掉洗衣店，把所有钱捐给了保皇党，他以为能够以渺小之力，改变点什么，但是最后却是不了了之了。

大儿子方锦山在替父亲买菜时，悄悄拿走一些钱，放进《大汉公报》报社门口的捐款箱。直到被父亲发现，打了一顿，可他的心里，依然埋着热血的种子。而在孙先生演讲，并剪掉他的辫子那一天，他只能出走了。并不是他的"大爱"失败，而是现实容不下他，或者说他害怕父亲容不得他。

父子之间，依然是传统儒家思想下的"父父子子"，父亲永远拥有着权威，尤其是在儿子还未能掌握家中财政大权的时候。说到底，他输了的，是年少的他无法打破的固化思想。

小儿子方锦河呢，在亨德森先生家，忙碌了二十五年，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到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他的心力几乎被亨德森太太耗尽，也被远在国内的家和在金山的家（如果可以称之为"家"的话）耗费心神。

亨德森太太病逝后，他得到了她四千加元的遗产，那一大笔钱，可以让他两头的家人生活更上一层楼。至少可以让当时已无事可做的父亲，得到些许安慰。而他呢，却选择将其捐给加国抗战，并且以报名加入了派遣欧洲战场的军队。

常有言：先成家，再立业。在人道主义事业面前，家业都不算什么，大爱大义才是最重要的。

张翎用"传统-现代"、"过去-现实"二元对立模式来建构故事。过去的人陷落在历史的洪流里，而当下的人——方家的后人，在追寻祖辈生活足迹的过程中，揭开自己身世的历史。艾米在面对碉楼移交专业管理的事情上，毫不含糊，甚至小心翼翼地窥探着碉楼里祖辈们留存下来的痕迹。

2007年，开平碉楼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第35处世界遗产。这个结果，是诸多华人后裔不拘小家之私，奉献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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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曾在她的散文集《废墟曾经辉煌》中的《岭南行》篇中写道：

他们（建碉楼的方得法那代人）大概没有料到，一个多世纪后，他们的后人最终没有守住那片他们竭尽一生滋养的土地。村在，田在，楼也在，可是维系村落生命力的青壮汁液，却都流走了，朝着城市，朝着热闹，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涌流而去。留下这座空村，在夕阳中诉说着难以启齿的孤单。

这是作者在写作《金山》期间，来到开平所见到的古村落模样，发出的感慨。这也许可以成为她写方家故事的缘故——也许能让祖辈的故事，在这片土地得以流传，让年轻一代，读他们的故事，了解他们的情怀，珍惜碉楼的意义，看懂祖父辈奋斗的艰辛。如果能激起年轻一代保护、爱惜这些璀璨的文明和美好的情怀，就再好不过了。

文/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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