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大当家

状态: HD国语版

主演: 牛欣欣 刘亚津 

导演: 金正昊

语言: 普通话

首播: 2020(华语)

更新: 2023-08-06 01:12

类型: 剧情片

剧情简介

雪中悍刀行(第二季第三卷)

第五十一章 数风流人物

飞狐城初听那姓董的竟然要封城,恨不得去这个死胖子身上剐下肉来,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没过多久就重新开城,老百姓都想着肯定是澹台长公子与董胖子暗中角力占了上风,愈发不信澹台长平会在门口被一名女子避退落马。

徐凤年没有急于出城,而是登上城墙远远看着有士卒持矛不得靠近的挂剑阁,因为陶满武,过早与董卓牵扯上关系,已经打乱算盘,匆忙离城自然不妥,但打肿脸硬头皮逗留城内,更容易双手送上把柄,徐骁要自己找寻那个北凉军旧将,只能暂时搁下,两害相权取其轻,算是聊以自嘲,到底还是有些遗憾的。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徐凤年正想转身走下城头,一名躺在墙垛上酣睡晒太阳的邋遢汉子呢喃了几声,一个侧身翻滚就要坠下城墙,所幸是往墙内摔,徐凤年也就不帮忙,摔醒的醉酒汉子第一时间不是庆幸余生,而是去小心翼翼抚摸腰间悬挂的酒葫芦,这才抬头茫然四顾,见着了陌路相逢的徐凤年,无动于衷,满脸络腮胡子的酒鬼靠着墙头,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哼了一曲北凉腔的霸王卸甲,悠然自得,一名身材高大却伛偻的仆役装束汉子小跑上城头,手里捧了壶酒,见着徐凤年,擦肩而过时顿了顿脚步,默不作声给主子空荡大半的酒葫芦旧壶装新酒,奴仆是个面目的斗鸡眼,半醉半醒的汉子怀里掏出一把柄上镶嵌明珠的匕首,自顾自刮起满脸胡子来,一边忙碌一边斜眼看着徐凤年,腾出手来指了指挂剑阁,骂骂咧咧道:“小后生,瞅啥瞅,老子当年带了两柄剑到飞狐城,一柄烛龙挂在阁内,一柄卖给城牧府挣了黄金千两,你凭啥用那看酒鬼的眼光看老子?”看最新章节

仆人是个哑巴,看主子口型,就又要闯祸,赶忙转身朝徐凤年作揖致歉。徐凤年笑了笑,等酒鬼刮去胡须,细细眯眼,难怪当年卖剑作画能在风波楼楼顶高眠数年,若是衣衫整洁,当年肯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事出无常必有妖,徐凤年脸色照旧,悠悠然打量着这个能让喜意这般出彩女子都念念不忘的青楼状元郎,酒鬼收回匕首,长叹一声我不负丹青丹青却误我,再灌了一口烧酒。徐凤年没心情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是在等我?”

好似听到笑话的酒鬼瞥了一眼奴仆,哈哈大笑道:“小娃儿口气忒大,老子在这睡得舒舒服服,你找老子还差不多。”

徐凤年死马当活马医,平静道:“有人要我捎一句话,你听得懂就算,听不懂就当醉话,大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既然是你带出来的卒子,拉了屎就得你回去擦屁股。”

刮了胡子还是皮囊十分优秀的汉子白眼道:“你小子脑袋有毛病吧,老子哪次拉屎不擦屁股了?滚滚滚,晦气。再不滚,老子一身剑术还在,随手取了挂剑阁的烛龙,一剑就让你见阎王爷去。”

徐凤年查探过气机流转,主仆二人都称不上隐士高人,酒鬼勉强超出常人,至于那名斗鸡眼仆役,更是稍逊常人,上不得台面。徐凤年笑着走下城头,牵上劣马,离开飞狐城。回望一眼,没有醉鬼,只有斗鸡眼奴仆伛偻着站在那里。始终靠墙坐在地上的酒鬼抹了抹脸颊胡茬,自言自语了一番,见没有搭腔,抬头看到仆人站着默然远眺,酒鬼自嘲道:“忘了你是又聋又哑。当年本公子被仇家追杀,一路北奔,逃窜边境,若非见你还有些银钱,才不乐意互称主仆。”

酒鬼懒洋洋问道:“为何要我今日睡在这城头?”

一个沙哑声音响起:“连我这等废人都察觉到有剑气临近。北莽有这等剑境的剑士,想必应该是棋剑乐府府主这般的人物。”

酒鬼吓得手脚抖索,瞠目结舌问道:“你能说话?”

身形伛偻的仆人依旧眺望远方,伸手抚摸着脸皮,平淡道:“自封窍穴而已,算是我吴家最上乘的枯剑法门,当年与李淳罡一场比剑,偶有所悟,再者愤懑于大将军的不做皇帝,就心灰意冷,安心练枯剑了。我吴家先祖曾九剑破万骑,有断剑四柄遗落北莽,就想着来这边看一看。否则以你不入流的剑术,如何能捡到一柄鱼蚨一柄烛龙?你当名剑是,去了趟闹市就能捡到好几颗?”

酒鬼颤声道:“你到底是谁?”

仆役指甲在脸上刻画,渗出血丝,似乎厌恶这张面皮,缓缓说道:“枯剑本无情,吴素沾染了情思,哪怕打着入世幌子,剑意也就不纯粹了,她当年在皇宫里的,只是伪境,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否则如何会落下不治病根。”

“北凉王妃?!”

“我姐。亲生姐姐。不过我从小与她向来不亲,关系还不如她与当年那个在剑山上苟活的邓太阿。就像我与陈芝豹,远胜那位亲外甥的世子殿下,只不过再不亲近,血缘无法否认。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大将军,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亲外甥亲至飞狐城,大将军啊大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你不知道我吴起此生最是无情无理吗?你又如何知道陈芝豹不曾找过我?晚了。”

“你,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数风流,都死于风流。”

这一日,状元郎醉死挂剑阁,满城青楼尽悲恸,一同出资厚葬了这位让无数少女春心萌动的传奇男子。那些儿女已经长大的徐娘半老俏妇人,则悄悄暗自神伤。

是北莽,北凉荒凉心不凉。

如今几年凉莽战事不见波澜壮阔,大多是一些小股游骑的短兵交锋,北凉游弩手就成了最让人垂涎的兵种,能割下几颗挂在马鞍一侧返营,老卒瞧见了也要眼热,别提那些满腔热血的新卒。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勋,做不得假,东线边境上那些纨绔子弟兴许还会做出以杀死平民百姓冒充北莽蛮子的恶劣行径,北凉军法严峻,绝不敢如此。这一日,北凉一队游弩手深入马鳌头,便与北莽姑塞二十余名矫健栏子,一场厮杀,互有折损,事后检查尸体,才知道是董卓麾下的乌鸦栏子,让满脸血污的普通游弩手李翰林大呼痛快之余,也有些后怕,北凉军制十伍五十人作一标,能当上游弩标长,比较一般军旅的将校还来得有资格趾高气昂,李翰林的标长头儿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魁梧汉子,披轻甲,马术精湛,拉弓三石膂力超群不说,还可双手挽弓射杀,只不过唯一的毛病就是再沉稳的性子,见着了北莽人就两眼发红,犯了许多军纪,数次被贬官降衔,否则早就成了将军,沉默寡言,只是每次手下提及他被大将军亲手鞭打的事迹,中年汉子才会咧嘴笑笑,标中李翰林这些游弩手都知道这是标长的软肋,犯了错,只要念叨这个,标长也就乐呵心软了。

手臂被划开一大条深可见骨伤口子的李翰林骑在马上,屁股边上拴了一颗北莽栏子的头颅,马背一侧鲜血流淌。这次小规模战役,己方阵亡了三人,全歼了对方,三具袍泽尸体分别挂在标长和两名副标长马背上,这是军中雷打不动的铁律,北凉沙场马革裹尸还,最重一个还字上,只要活着的有一口气在,在不耽误重大军务的前提下,都要带着阵亡袍泽同归。李翰林瞥了一眼身边那新兵蛋子,刮目相看,这家伙叫陆斗,是个面相古怪的重瞳子,入他们这一标没多久,马背上悬了三颗乌鸦栏子的脑袋,可想而知战力是如何生猛了,原本以李翰林为首的游弩手都不喜欢这个脾气不好的新卒,不过这趟肩并肩杀敌,就身后那个连打骂过陆斗的李十月的都扭扭捏捏认了错,这姓李的老爹是北凉从三品武将,在整个北凉只不要不碰到一流公子,也算是横着走的货色了,家里爹娘叔伯,再往上推一个辈分,都是斗大字不识,当初生下他,为了姓名一事闹得天翻地覆,请了无数名士儒生都觉着不满意,嫌拗口,后来家里老爷子大腿一拍,说生在十月就***叫十月,如此一来,整个文盲家族就没了异议,让那些帮忙取名的读书人都腹诽不已。

李翰林所在这一标游弩手,大抵都是李十月这类将种公子哥,只不过大多不如李十月那般显赫,但不兴谈及自己父辈家世荣光,李十月就成了孤立异类,很不讨喜,庶族白丁的陆斗进入标内,当天就跟李十月起了冲突,当初李翰林这些人都冷眼旁观,不偏袒任何一方,见陆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孬种架势,就都有些白眼,心想你小子再不济能成为游弩手好歹有些骨气好不好,没料到这次真刀真枪与久负凶悍盛名的乌鸦栏子捉对厮杀,陆斗这闷葫芦不吭一声就宰了三只,还替李十月挡下刁钻一箭,李十月这个其实没多大坏心眼花肠子的纨绔,也就真服气了,如此一来,李翰林对李十月也高看一眼,这哥们虽说还残留了一些纨绔习气,但也不算过分,比起那些连北凉军都不敢进入更别提成为游弩手的北凉将军后代,实在是出息了千百倍,此时李翰林在与游弩手插科打诨,说他小时候总与家中兄弟打架,老爹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要让他折筷子,不曾想自己力气大,一口气折光十来根筷子,把道理没能说出口的老爹气得不轻,一气之下就请了位有真本事的武教头,而不是让他舞文弄墨,真他娘是万幸万幸。

李翰林听着李十月那句要老子读书比挨刀子还难受,觉着好笑,深有同感呐,心情也就越发舒朗起来,当初凤哥儿说让自己从军入伍,果然是好事,只不过估计这位贵为世子殿下的好兄弟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了一名游弩手。

李十月从后头拍马赶来,嘻嘻笑道:“翰林哥,入城时借用一下蛮子头颅,行不行?也就让我威风威风。”

李翰林笑骂道:“去跟陆斗借,那小子割了三颗,老子才一颗,借你了自己咋办?”

李十月无奈道:“才与他低过头认错,没这脸皮去借啊。再说了咱们哥俩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李翰林嚷着去去去,转头大声笑道:“陆斗,李十月说要跟你借颗莽蛮子的脑袋好去抖搂威风,借不借?”

陆斗平静道:“一颗不借。”

李十月苦着脸,连标长与副标长们都哄然大笑。

陆斗扯了扯嘴角,淡然道:“借你两颗。”

李十月纵马返身,恨不得抱住这冷面冷眼却热心肠的家伙,“陆斗,回头你就是我亲哥了,到了陵州,带你逛遍所有窑子!”

李翰林打趣道:“逛窑子算什么,你不是有个总被你夸成沉鱼落雁的妹妹吗,干脆认了这个妹夫,以后别说借用两颗蛮子头颅,借两百颗都在理。”

李十月豪气道:“成啊,陆斗,要不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陆斗不客气白眼道:“滚你的卵蛋,就你这寒碜样子,你妹能好看到哪里去。”

长相其实一点都不歪瓜裂枣的李十月顿时气闷,又是惹来一阵爽朗笑声。

标长发话道:“一帮兔崽子玩意,还有力气在这儿扯犊子,就不知道回头把气力撒在娘们肚皮上?老子见你们这趟都不差,回城就厚着脸皮跟赵将军求个假,让你们快活去,不过撑死了也就一两天时间,谁敢晚到军营一刻,老子亲自拿鞭子伺候你们。”

李翰林来到标长身边,轻声道:“标长,我与洪津几个都说好了,咱们每人送一颗蛮子头颅的军功分给三位兄弟,至于赏银,就全部发给他们的家人。”

标长皱眉道:“擅送军功,是重罪。李翰林,我知道你小子来历不普通,身世比起李十月这几个只好不差,可这事儿要是被上头知晓,军法如山,喜事就成了祸事,你真敢?”

李翰林嬉皮笑脸道:“标长当年敢一刀捅死败后投降的北莽将军,何等豪迈,我们几个是你带出来的卒子,有何不敢?”

标长骂了一声口头禅滚卵蛋,一脸欣慰笑容,说道:“你们几个就别搀和了,我与两位副标早就说好了,这事儿没你们的份。你们现在只管安心杀敌积攒军功,入了咱们标,老子与两位副标就没理由亏待了每一位兄弟。”

在北凉军。

一天袍泽,一世兄弟。

武当山,晨钟响起。

八十一峰朝大顶,主峰道观前广场,当年轻师叔祖成为掌教以后,都是他领着练拳,只是如今掌教不管是还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换了一人来打拳,却一样年轻。

只比洪掌教低了一辈却更加年轻的李玉斧。

峰顶烟雾缭绕,数百武当道士一同人动拳走,道袍飘摇,风起云涌。年轻掌教所创一百零八式,被小师叔李玉斧简化为七十二式,非但没有失去大道精华,反而愈发阴阳圆润,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样打完,毫不吃力。武当封山以后,只许香客入山烧香,山上道观,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辈分高低,只要愿意,每天清早晨钟响,黄昏暮鼓敲,都可以两次跟随李玉斧一同练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辈分高如师伯祖宋知命俞兴瑞这些老道士,若是迟早一些,也就随意站在后排打拳,自然而然。不论风吹雨打,峰顶练拳一日不歇。

练拳完毕,李玉斧与一些年轻道士耐心解惑后,与一直安静等待的师父俞兴瑞走向小莲花峰,来到龟驼碑附近,当年内力雄厚只输大师兄王重楼的老道士感慨道:“玉斧,会不会埋怨你洪师叔没将吕祖遗剑留给你,而是赠送给了山外人的齐仙侠?而且这人还是龙虎山的天师府道士。”

李玉斧双手插在道袍袖口,笑道:“小师叔传授我这套拳法时,就已经明白说过会将吕祖遗物转赠龙虎山齐仙侠,也曾问我心中有没有挂碍,玉斧不敢欺瞒,就实话实说有些不服气。小师叔就说不服气好,以后剑术大成,只要超过了小王师叔,大可以去齐仙侠那边讨要回来。不过事先与师父说好,我半途练剑归练剑,以后若是没有气候,师父不许笑话。”

俞兴瑞走到山崖边上,踩了踩松软泥土,笑道:“要是练剑不成,还不许我们几个老头子笑话你了?当年咱们这帮老家伙,除了修成的掌教大师兄和练习闭口剑的王小屏,其余几个,都没甚没出息,唯一乐趣也就是笑话你小师叔了,咦?被咱们发现偷看**了,就去笑骂调侃一通,咦?骑青牛打盹了,就呵斥几句大道理,咦?念想着少年时代那一袭红衣了,咱们就乐呵呵嘲讽几句,咦?今日算卦又是不好下山,咱们老头儿,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实啊,越是后头,我与你师伯们,就越是觉着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么,可到了最后,你小师叔终归还是下山了。”

俞兴瑞感慨万千,低声道:“骑牛读道书,桃木划瀑布,看那峰间云起云落,顺其自然,这本该是你小师叔的天道。可骑鹤下江山,剑斩气运,还自行兵解,让一名女子飞升,又何来顺其自然一说?要是我当时在场,非要拎着他的耳朵痛骂一顿。咱们这些老头儿不是惋惜什么武当当兴不当兴的,只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发人送黑发人。”

俞兴瑞重重叹息一声,笑道:“所以你小子别再折腾了,也别有什么负担。掌教师弟这一事,别看那几位师伯这些日子表露得云淡风轻,我估计他们吃饭的时候都在发呆,亏得我那小王师弟没在山上,否则十有**要出手阻拦洗象的飞剑开天庭。还有你那宋师伯,这一年都静不下心来炼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轻声问道:“掌教师叔既是吕祖转世,也是齐玄帧转世?”

俞兴瑞笑了笑,“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兴瑞拍了拍这个亲自从东海领上武当山的徒弟肩膀,柔声道:“你小子随掌教师弟的性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福气。”

李玉斧挠挠头,尴尬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师叔还能够镇着这位公子,我恐怕就只有被打的份了。”

俞兴瑞哈哈笑道:“你别听那些小道童们瞎吹牛,你师叔当年一样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骂,世子上山那会儿,你师叔没少受气,不过也就亏得他能苦中作乐,咱们几位那可就是幸灾乐祸了。”

李玉斧愕然。

俞兴瑞指了指峰外风景,由衷笑道:“掌教师弟就是在这里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这里入的陆地神仙。都只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过神,心生神往,轻声道:“看似一步,却早已是千万步了。”

俞兴瑞欣慰点头:“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时,不知脚下走了几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机会一步入大道。至于如何才算忘我,师父迂腐刻板,悟性不佳,不敢误人子弟,但是起码知道一点,每日辛苦修行,却不忘算计着到底走了几步,绝不是走在大道上。这也是小师弟比我们几位师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李玉斧点头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兴瑞缓缓离开小莲花峰顶,回头瞥了一眼与卧倒青牛笑着说话的徒弟,会心笑了笑。

既然小师弟是吕祖,那有一句遗言便等于是吕祖亲言了。

武当当兴,当兴在玉斧。

靖安王府。据说裴王妃一心参禅,久不露面,本就冷清的王府便愈发凄清。

天色阴而不雨,凉而不寒,好似女子欲语还休。

半生在京城半生在襄樊的靖安王赵衡坐在佛堂屋檐下,轻轻捻动缠在手上的一串沉香佛珠。

只有一人与这位荣辱起伏的大藩王相对而坐。

正是那位年纪轻轻的目盲琴师,自刺双目绝于仕途的陆诩,书香门第,父辈皆是当世大儒,却因为以直笔写西楚史书,被屑小之辈钻了空子,被朝廷降罪,落魄十年,给青楼名妓弹琴谋生,在永子巷赌棋十年糊口,不知为何,时来运转,不但进入靖安王府,还成为了被父子二人倍受器重的幕僚,便是到今日,从永子巷被带入帝王家的年轻人仍是觉得恍若隔世,所谓鲤鱼跳龙门,万千尾鲤鱼争得头破血流,到底才几尾能跳过龙门?陆诩戴罪之身,能被靖安王赵衡青眼相加,实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外。

赵衡闭着眼睛,转动拴马静心的念珠,淡然问道:“陆诩,可知为何不让你与珣儿一起入京。”

目盲年轻人摇头道:“不知。”

靖安王睁开眼,望着灰蒙蒙天色,笑道:“这些日子让你隐姓埋名辗转做了各衙小吏,可曾抱怨?”

陆诩摇头微笑道:“陆诩十分知足。”

赵衡撇头看了一眼年轻书生,“你连著二疏十三策,立志要为君王平却天下事,第一疏立储、庙算与削藩,珣儿战战兢兢被我逼着带去京城面生,引来龙颜大怒。第二疏共计十策,只言针对北莽的用兵之策,一讲北莽两姓与南北两朝,二预测北莽分兵意图,三说敌袭应对,四安边备马,五调兵遣将,六说两辽,七和亲,八馈运,九收龙腰州,十灭北莽。龙颜再度震怒,不过珣儿传密信回襄樊,却说连那张巨鹿与顾剑棠都十分重视,甚至连素来不喜欢夸人的旧西楚老太师都在朝廷上说了几句好话,这三人,张巨鹿拣选了馈运来引申大义,为他自己的政改做铺垫。顾剑棠对收取龙腰州这第九策十分青睐,而执掌门下省的孙希济更是对两疏十三策全盘接受,称赞二疏一出,他们这帮站在大殿上的家伙都要自惭形秽,将我那冒名顶替的珣儿称作是经世济民的大才,半点不输张首辅。张巨鹿竟是半点不怒,笑言何止是不输,已然让他难以望其项背了。这才压下了皇帝陛下脸面上的怒火,其实本王一清二楚,这二疏十三策,除去当头立储一事,犯了逆鳞,他是真怒,其余十二策,尤其是削藩一策,简直说到了他心坎上,对于这位兄长,本王实在是太了解了。”

目盲男子轻声道:“陆诩本意是再过几年,第七次两朝战事尘埃落定,再交出这两疏十三策。”

靖安王赵衡停下念珠转动。

陆诩低头几分。

赵衡笑道:“你是当之无愧的聪明人,死在本王手中的蠢货无数,这辈子里,也就你跟一个年轻人看出本王杀人前会按下念珠。不过你放心,我舍不得杀你,杀了你,靖安王府也就垮了一半。我这次杀意起浮,只是阴沉习性使然,并非真有杀心。本王等不到第七次战事结束,怕赌输了,陆诩,你心思通透,猜得出本王这句话的含义吗?”

陆诩咬咬牙,起身跪地后沉声道:“若是我朝兵败,十三策犹能让靖安王府获利,可若是获胜,就成了两张废纸。如此一来,世子殿下再无世袭罔替的半点可能!”

赵衡哈哈大笑,说道:“起来说话。”

陆诩起身再度坐下。

赵衡轻声道:“本王的赌运一直不好,当年便那场大赌,就赌输了天下。所以这才让珣儿仓促进京,只算是小赌,都说小赌怡情,觉得应该能赌赢。”

陆诩猛然冷汗直流。

赵衡继续转动念珠,微笑道:“想到了?对啊,本王若不死,或者说是慢慢老死,这场赌博,我赵衡赌赢了也无用,珣儿成不了靖安王,依然只会减爵一等,降藩王为国公。”

陆诩再度跪下。

间接逼死一位无病无灾的藩王,好玩吗?小小幕僚陆诩有几条命?

赵衡起身道:“别跪了,本王这辈子其实只想让一人跪在眼前,他是谁?你我心知肚明,当然不会是你陆诩。”

靖安王亲手搀扶起府上清客的目盲年轻人,和颜悦色笑道:“当年那个人靠着堪称无双国士的书生荀平,才有今日光景,我们父子有你,想必也不会差多少。走,你看过了靖安王府的光鲜,本王再带你去看一看一些龌龊。”

陆诩被微服出府的靖安王赵衡带到城中一栋幽静私宅门口,走出马车,依稀看到七大藩王中最为文武双全的靖安王嘴边露出一抹苦笑。

轻轻推门而入。

小院中种满兰花,一名女子慵懒斜靠着檐下木栏,风姿脱俗。当陆诩见到那张侧脸,愣了一下,随即确认她并非靖安王妃裴南苇后,对于世子赵珣的大逆不道就有些震惊。富贵如世子殿下,金屋藏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便是有了世子妃,豢养尤物,也无人会视作悖逆之事,只是当这名女子太形似王妃,就有些骇人听闻了。陆诩立即明白为何靖安王赵衡会说成龌龊事,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去打量那位正怔怔出神的貌美女子。

女子终于醒觉,见着了与世子赵衡有七八分相像的赵衡,立即噗通跪下,娇躯颤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赵衡缓缓走到她身边,伸手去握住屋檐下的一串风铃,默不作声。

女子泪流满面,胆颤许久,抬起头,咬破嘴唇,血丝猩红,说道:“奴婢不怕死,但恳求靖安王不要责罚世子殿下。”

赵衡松开风铃,轻轻一弹,叮咚作响,不低头去看这位匍匐在地板上的女子,轻声冷笑道:“你配与本王说话吗?”

女子垂下头,泪流满面。

靖安王听着风铃声响,缓缓说道:“从你第一天踏入院子,本王就已经知晓,只不过这件丑事对本王来说,不算什么,珣儿并未逾越底线。”

女子始终颤抖得如同一株风雨中的娇柔兰花。

赵衡继续说道:“如今为了珣儿,你要去死,愿意吗?”

靖安王与陆诩走出小院。

赵衡上马车前,顿了顿身形,轻声笑道:“本王以国士待你。”

没有说话的陆诩弯腰一揖到底。

女子等关门声传入耳中,抹去泪水,去首饰盒中挑选了一只赵珣赠送的珠钗,来到屋檐下,与他一般躺在地板上,抬头望着那串风铃。

钗子刺入脖子之前,她凄美柔声道:“珣。”

靖安王世子赵珣身在京城时,传出一个与二疏十三策一样让天下震动的消息:靖安王赵衡暴毙,死于顽疾。靖安王妃裴南苇殉情自尽。

消息传入京城,传闻世子赵珣吐血昏厥。

当天,隆恩浩荡。

天子下旨,赵珣世袭罔替靖安王。

成为七大藩王中,第二位获准世袭罔替却是第一个成为藩王的世子殿下。

赵珣在宫中与皇帝陛下谢恩以后,火速返回襄樊城,见过陆诩以后,披麻戴孝。

夜深人静,即将成为皇朝新藩王的赵珣独坐灵堂,面无表情往火盆里丢着一把把黄纸。

守孝结束以后,在屋内让婢女服侍穿上藩王蟒袍,已是靖安王的赵珣挥退下人,站在房内,十指抓住脸庞,扭曲而狰狞,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捂着脸流着泪低下头。

若是有人旁观,世子殿下此时此刻却是让人看不懂的表情。

可惜显贵如新贵陆诩,也只能站在门外,何况他还是个瞎子。

屋内靖安王赵珣。

掩面若泣嘴角翘。

京城。

女子嫁入帝王家,任你以前是何种身份,就都要身不由己了。

当严东吴看到弟弟严池集和孔武痴一同造访,再坏的心情也要好转,再者嫁给了儒雅内敛的四皇子,虽说这位贵为皇帝儿子的夫君玩物丧志了一些,痴迷于诗画乐器,但对女子而言,已经是不可以去丝毫抱怨的泼天富贵了。两人成为夫妻以后,相敬如宾,严东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不开心,所以府上管事婢女仆役,每次见到皇子妃,总是觉得亲近和善,暗赞一声不愧是大家闺秀,原先对于女主子出身北凉的那点芥蒂也就一扫而空。严东吴腹有诗书,显然四皇子也十分满意这桩婚事,以往与那帮动辄便是二三品大员子孙的狐朋狗友也少了许多应酬交际,今日更是与严东吴一起接待了小舅子严池集以及那名在京城小有名气的孔武痴,四皇子素来以没有架子著称,今日招待两名同龄人更是给足了颜面,亲自端茶送水,与那书呆小舅子更是不见外的嬉笑打趣,尤为难得的是挑不出毛病的客套以后,主动找了个借口请辞,皇子妃与两人私聊。

严东吴以往爱屋及乌和同理的憎乌及乌,对孔武痴的印象不算太好,家族搬迁到京城以后,与身材健硕却心地单纯的孔武痴几次相谈,就有些讨厌不起来,尤其是亲弟弟起先与京城那帮公子哥不对路,经常吃了暗亏,都是与二皇子关系不浅的孔武痴带人出头找回场子,加上严孔两家都是北凉难得一见的书香世族,到了排外严重的京城难免要相互帮衬。严东吴与弟弟说着一些体己话,说些在京城衙门当差就要心思玲珑剔透的浅显道理,孔武痴言语不多,只是正襟危坐在一旁傻乎乎乐呵。

从头到尾,三人都没有提及那个名字。

离开富贵堂皇的府邸,依然是四皇子殷勤相送到门口,有始有终。严池集与孔武痴一同坐上马车,孔武痴憨憨问道:“严吃鸡,你姐儿现在好像还讨厌咱们世子殿下,你看都不乐意提起。”

严池集脸色黯淡,轻声道:“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孔武痴直话直说道:“嘿,以前还以为凤哥儿能成为你姐夫呢,那时候我天天后悔自己没姐姐,嫉妒你嫉妒得很。”

经过一段时日的公门修行,书生意气逐渐磨去棱角的严池集转移了话题,苦笑道:“听说翰林去了北凉军,这家伙真是喜欢做傻事。”

孔武痴不乐意道:“这咋就是傻事了,爷们不去沙场杀敌,还算爷们?”

严池集瞪了一眼。

孔武痴撇嘴嘀咕道:“你就不是个爷们。”

严池集踹了一脚。不怕疼的孔武痴连拍都懒得拍,望向窗外,叹气道:“真的是想凤哥儿了,喝再多的绿蚁酒都不管用,就是觉得无趣,根本不是当年那个味儿。”

严池集无奈道:“你这就算爷们了?”

孔武痴搂过严池集的脖子,打打闹闹。

府中,都知道皇子妃养了一只学舌拙劣的名贵鹦鹉,挂在书房窗口上。

严东吴站在窗口,心事只敢说与鹦鹉听。

四皇子在走廊遥遥见到这一幕,靠着廊柱,双手交叠枕在后脑勺,自言自语。

本朝遵循前朝古法,中书尚书门下三省高官都要在各自本部轮流当值夜宿,除去上了年纪的旧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以外,都不可例外,今日首辅张巨鹿便在直厅一位直令吏手中接过直薄,在上头签名以后拿走,次日清晨归还。,直令吏对此也习以为常,并未溜须拍马一些阿言谀语,在这位权倾天下的碧眼儿成为首辅之前,中枢权臣都以值夜为苦事,极少有二品大臣真正遵循,尤其是那些身份清贵的大小黄门,更是少有到场,掌管直薄的官吏也从不敢多嘴,可张巨鹿当权以后,首次值夜就将几名黄门郎逐出朝廷后,再无人敢偷懒懈怠。随着王朝四方海晏清平,这才有了禁中夜半定天下的美誉。

今夜当值,张巨鹿处理几起紧急政务后,就与恰好也轮到值宿的一位师出同门的老友,国子监左祭酒桓温一起围炉煮酒,张巨鹿不好饮酒,在天底下读书人心中,与上阴学宫祭酒一般地位高崇的桓温则是无酒不欢,连皇帝陛下都破格准许桓温值夜小酌,但明言不可酩酊大醉。

国子监左祭酒是个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打趣道:“碧眼儿老头,气色不错啊。怎么,靖安王世子殿下赵珣那请高人代笔的二疏十三策,真被你当成了一方救世良药?”

张首辅眯眼道:“毒药如蜜,良药苦口,这十三策,一旦实施起来,起码能让大半座朝廷官吏都叫苦不迭,连军方都得伤筋动骨,你说我能不舒心吗?”

桓温伸手指了指只在一人之下的至交老友,骂道:“第一疏其中庙算一策,连国子监都含沙射影骂到了,说我们都是一帮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民间疾苦,只会读死书读功名的无用书生。我倒还好,反正脸皮厚,不怕被人唾沫,新上任的宋右祭酒可就气坏了。”

张巨鹿冷笑道:“那位写得一手好字的文坛巨擘,所幸只是去了你的国子监,如今见着了面还算有个笑脸,要是去中书省或者门下省,我还得伤脑筋,逃不掉跟他成为老死不的政敌。”

桓温呵呵笑道:“这对宋家父子,可是被誉作要称霸文坛一百年的大文豪,碧眼儿老头儿你悠着点,要是被他们记仇上,就等着死后被泼脏水吧。”

碧眼紫髯的张首辅弯腰伸手烤着火,平淡道:“笔刀笔刀,是笔是刀,杀人不见血,我看比顾剑棠大将军都不差。”

桓温喝了口小酒,眯着眼放低声音道:“青党已经分崩离析,但是江南道上卢家兄弟,一人成了礼部尚书,一位成了兵部侍郎,气象渐起,你不紧张?”

张首辅淡漠道:“紧张这些做什么,我只担心旱涝蝗灾这些事情。”

桓温摇头不语。

只怕天灾,不怕**。

人臣当权至此,夫复何求?

徽山牯牛大岗,两位大客卿黄放佛和洪骠在大殿内亲眼看着那名一山之主的女子,单手放在一名跪在地上内力不俗的客卿头颅,将一刻前还是雄壮武夫的男人汲取气机,一滴不剩,她松手后,那名客卿体格精血并无变化,生机却已是灭绝,两名暗中掳来此人助纣为虐的客卿相视一笑,满是苦涩与惊骇,虽说这幅场景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每次她的汲取速度愈发迅猛,山上客卿死得越快,他们便是越发胆战心惊。

成为轩辕家主的女子微笑问道:“黄叔叔,洪叔叔,这是第几位了?”

黄放佛稳了稳心神,尽量平声静气说道:“第三十九位。”

正是在大雪坪动荡中悍然上位的轩辕青锋弯下纤腰,望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笑容天真烂漫如少女,微笑道:“两位叔叔放心,青锋再蛇蝎心肠,也不会对你们这两位我爹好友下手。”

黄放佛轻声道:“唯愿小姐早日登顶武道。”

轩辕青锋收回视线,伸了个懒腰,不仅脸上容光焕发,更有肉眼可见的丝丝紫气萦绕身躯,散淡说道:“我爹若是在世,可绝说不出这番话。指不定会将我这亲生女儿视作可以诛杀的,再不肯每年为我放一坛女儿红桂子酒了。”

黄放佛再不敢言语。

洪骠双手抱胸,开始闭目养神。

轩辕青锋皱了皱问道:“袁廷山这家伙不出意外应该不知如何得到了轩辕大磐的武学心得,刀法境界暴涨,否则以他的心性,决计不会去与顾剑棠比试。而咱们徽山邻居,龙虎山上一名凝字辈的天师府年轻道士,能挡下桃花剑神邓太阿一剑,我与这两个男人相比,谁高谁低?还有,莲花金顶佛道辩论,一个姓赵的男子带了名光头女子,她不但与李当心说禅机,还被说成是除了白衣僧人以外大金刚境的第二人,我何时能与她媲美?”

黄放佛不敢胡言妄语,摇头道:“不好说。”

轩辕青锋突然笑道:“不管这些烦心事。对了,古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总对山上客卿出手也不妥,劳烦两位叔叔去江湖上抓些武林中人,如何?”

不等黄放佛出声,洪骠睁眼躬身道:“洪某今日下山。”

轩辕青锋摆摆手,这名赤脚女子独自走到空旷大殿左侧临崖的地方,山风呼啸,衣袖飘摇。

她慢慢走回闺房,对镜贴花黄。

画眉描妆后,她一手持铜镜,一手伸出指对镜中人,莫名其妙笑出了眼泪,哭笑着说了一句:“好丑的女子。”

北凉王府,悄无声息少了两名看似都可有可无的女子。

一位是戴上一张入神面皮的慕容桐皇,往北而去。

一位是舒羞,往南而去。

而单刀匹马的徐凤年,离开飞狐城后,再次孤身缓缓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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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起手撼昆仑

边境马贼多如蝗,进入北莽腹地,就迅速骤减,用木剑温华的话说就是世子殿下当下很忧郁了,唯有兵荒马乱,最为逼良为娼逼民做寇,若是世道太平了,谁乐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当贼寇,这说明北莽境内远非士子名流所谓的民不聊生,见识了飞狐城不输南方的繁花似锦,徐凤年就更是忧心忡忡,即便被春秋遗民的恶习潜移默化,但想要将一个民风彪悍如壮汉的北莽软化成恰似南唐的柔弱女子,需要多少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北凉如何等得起?徐凤年乘马北行,一路钻研刀谱第七页的游鱼式,因为始终不得精髓,就再没有去看第八页,除去养剑十二,偶尔恶趣味使然,驭剑杀蛇蝎,就是翻来覆去演练那好似与滚刀术极致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剑气滚龙壁,在百里无人的清凉月色下,无所顾忌的嚎叫或者骂人,将那皇帝老儿张巨鹿顾剑棠在内无数帝王将相都骂了一通,也想念了许多人许多事,可惜再没有陶满武这个小丫头替他揉散皱紧的眉头。

这一天,烈日依旧毒辣,若非有大黄庭傍身,呼吸都会如喝起滚烫茶水,行走大漠,水囊干瘪,这似乎也算是苦行修为的一种。徐凤年舍不得骑乘不适酷热气候的劣马,学当年老黄牵马而行。耳朵一颤,徐凤年走到一座黄沙坡顶眺目远望,依稀可见炎热光景下的模糊身影,两人纵马而来,大概是瞅见徐凤年,行进轨线蓦然更改,疾驰而至。徐凤年笑了笑,他娘的终于撞见马贼了,这与眼力好坏无关,实在是这两位年轻马贼装束模样太过明显,上半身袒露,麻质马裤,露出蹩脚的龙虎纹身,只差没有在脸上刺下贼匪二字,见着了徐凤年,两眼放光,这两位好似并不急于动手截杀劫财,窃窃私语,徐凤年耳力敏锐,听过以后哑然失笑,竟然不是劫人钱财的,而是抢人,好像马贼头领是位女中豪杰,有些怀春,就让麾下马贼去抢个细皮嫩肉最好还要识字的俊哥儿当压寨“夫人”,两位马贼显然对他不是太看得上眼,嘀咕着说细胳膊细腿的,保准经不起寨主几下折腾,白倒是挺白,可这么个小白脸与大当家站在一块儿,岂不是成了黑白双煞?大当家要是领着出去与其它寨子首领喝酒角抵,太没面子了。

两位马贼见徐凤年吓傻了见着马贼也没动静,愈发无语,这小白脸莫不是个傻子?往常一些偶遇游牧养畜的草原牧民,见着自己即便没有吓得屁滚尿流,可都是警惕得很,眼前这小子就傻乎乎牵着马一动不动,其中一名纹身黑虎的马贼实在看不下去,跃马上坡,拿着马鞭指点着小白脸,用一口粗粝莽腔骂道:“急着投胎?”

徐凤年对指指点点的马鞭视而不见,笑道:“想与两位兄弟买些水喝。”

纹虎马贼愣了一下,一鞭甩出,徐凤年握住马鞭,将这名出手伤人的马贼拽落下马,一脚踹出,巧劲多过蛮力,马贼后背撞上马背,连人带马一起腾空飞出黄沙小坡,看得纹龙马贼目瞪口呆,徐凤年摘下干瘪水囊,飘落坡底,不去看挣扎呻吟的马贼,马贼坐骑是匹不俗的良马,腾身跃起,抖搂了下鬃毛尘土,徐凤年拿马贼装满水的囊装入自己水囊,再顺手牵羊走一只凉笠,也不与两名马贼如何计较,吹了声口哨,与劣马缓缓远去。等徐凤年走远了,一直哭爹喊娘的纹虎马贼迅速坐起身,揉了揉胸口,其实只是微疼,并无大碍,心有余悸对纹龙马贼说道:“碰到扎手钉子了。”

另外一名马贼啧啧说道:“小白脸原来深藏不露,当家的肯定喜欢。”

纹虎马贼赶忙上马:“走走,与当家的说去。”

徐凤年在人烟罕至的荒原上牵马独行,根据北凉王府所藏北莽地理志讲述,再有几天路程,就可以见到草原,相信有机会碰上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他倒是无妨,只是常在黄沙大漠里行走,身边劣马有些吃力,想着到了草原上,这位老兄弟若是能融入野马群是最好,就去掉马鞍马缰,由着它离去。歇脚夜宿,徐凤年盘膝而坐,燃起篝火,望着低垂星空,劣马同样屈膝休憩,拿脖子蹭自己,徐凤年拍了拍马脖子,捻起一块土壤放进嘴中嚼了嚼,水气足了许多,是该临近草原了,尝土是寻龙点穴的入门功夫,徐凤年少年时代经常与老哥姚简一起去堪舆地理,学到不少望脉的皮毛窍门,天下祖龙出昆仑,其中一龙入北莽,以往北莽少有人谈论此事,春秋遗民大量涌入以后,此说大兴,北莽女帝俨然成了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徐凤年转头对劣马笑道:“老兄弟,你信吗?”

劣马打了个响鼻。

照样还是勤勤恳恳依次养剑,好似江南那些每晚都要定时去抢水养稻的耕农,偷懒不得。天蒙蒙亮,徐凤年加快吐纳,按照道门典籍所述,春餐朝霞夏食沆瀣,因朝霞是日始欲出赤黄气,以东海最佳,沆瀣是北方夜半紫气,以极北严寒为甲,两者尤为裨益修行,不知当年道教一支数百道士赴北,有没有这个潜在意思。那一支道统不负众望,成了北莽国教,当代掌教麒麟真人更是成为道门圣人,与两禅寺主持方丈并称南北双圣。清晨时分,吐纳赤黄,约莫是境界不到,徐凤年也说不上有多玄妙,只是比较平时略有神清气爽,缓缓站起身,有些明悟,所谓武道天才,一种是身具异相如黄蛮儿,体魄异于常人,生而金刚,不可谓不得天独厚,另外一种体魄虽然相对平常,却可天人感应,骑牛的是其中佼佼者,才有一步入天象的恢弘气象,第三种相比前两者,要稍稍次之,却未必不能踏入陆地神仙,如以剑入大道的李淳罡,如以力证道的王仙芝,如以剑术通神的邓太阿,武道一途,境界越高,越是逆水逆天而行,天地是家又是牢笼,武夫却要自成体系,好似顽童要自立门户,故而才有天劫临头,是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徐凤年抬头望着朝阳东起,自言自语道:“善恶终有报,不信抬头看,老天饶过谁?”

随即撇嘴道:“又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古人说道理,就喜欢扇脸。”

徐凤年转身望向一名身披袈裟着麻鞋的贫苦老和尚,一双笑时迷人眯时阴沉的丹凤眸子,直直盯着这名昨晚就坐在十丈以外的南方禅宗僧人,佛门有大小乘区分,密教又有黄红之分,装束各有不同,徐凤年因为王妃虔诚信佛,对僧人一直心怀好感,在北凉不知让多少无赖道士为了赏银改行当了僧侣,只不过身在北莽,遇上一位远行数千里来这蛮荒之地传经布道的老和尚,即便僧人瞧着慈眉目善,徐凤年也不敢掉以轻心。

老僧双手合十道:“公子信佛,善哉善哉。”

徐凤年压抑下心中本能杀机,默默还礼。

老僧袈裟清洗次数多了,可见多处针线细密的缝补,只不过始终素洁,不显邋遢,须眉雪白,手提一根竹苇禅杖,更显和蔼慈悲。北凉军中曾有一名挥七十余斤重精铁水磨禅杖的和尚,身为步军统领之一,吃肉喝酒,杀人如麻,战场上金刚怒目,十分嗜血,深得徐骁器重,可惜后来因为北凉铁骑马踏江湖,大和尚便退隐山林,据说圆寂于一座山间小寺。此时老僧微笑道:“老衲自南边两禅寺往北而行麒麟观,是想要与一位道门老友说说禅理,虽说多半是鸡同鸭讲的下场,却也算了去一桩心事。偶见公子吞月华餐日霞,深得武当上任掌教王重楼所修大黄庭的妙义,就想与公子絮叨絮叨,可生怕被公子误会成歹人,也不敢主动开口,但思量一宿,觉得公子心有沟壑,不知是如何养意,若是不慎,深坠其中,就不妥了。既然公子信佛,若是不嫌老衲呱噪,倒是可以与公子说些佛法长短。”

徐凤年重新坐下,微笑道:“原来是两禅寺的得道高僧,恳请前辈不吝指教。”

老和尚也不走近,就地而坐,与徐凤年遥遥相对。见面以后老僧便自报山门,也算诚意十足。

老和尚将竹苇禅杖横膝而放,徐凤年洗耳恭听。

老僧缓缓说道:“公子以大黄庭封金匮,练双手滚刀术,外养吴家枯冢飞剑,内养剑道第一人李淳罡的青蛇剑意,蔚为大观,天资之好,天赋之高,毅力之韧,实乃罕见。”

被老僧一眼看透几乎所有秘密的徐凤年内心震撼,脸色如常,笑道:“前辈无需先抑后扬,直说便是。”

老和尚笑了笑,道:“上古贤人治水,堵不如疏。不论刀剑,还是佛门闭口禅,道教锁金匮,以及武人闭鞘养意,大体而言,皆是逆流而上,蓄谋精神,不过倒行逆施一说在老衲这里,并非贬义,公子不要介怀,只是堵水成洪,何时疏通,就有了讲究,是一口气死堵到底,还是偶有小疏,犹如长生莲一岁一枯荣,来年复枯荣,两者高下,公子以为?”

徐凤年真诚道:“不敢与老前辈打马虎眼,在我看来,堵死才好。因为弓有松弛的道理,倒是也懂,只不过闭鞘养意这一事,若是如女子散步,行行停停,羞羞休休,个人窃以为难成气候。”

老和尚并未如同那些曲水流觞王霸之辩的名士,稍有见解出入,就跟杀父之仇般咄咄逼人,恨不得把天下道理都全部揽入自家手里。老僧也没有以出身两禅寺而自傲,仍是细细琢磨了徐凤年这一番有钻牛角尖嫌疑的措词,气态平和道:“老衲素来不擅说佛法以外的大小道理,厚颜先与公子讨口水喝,容老衲慢慢想周全了,再与公子说道。”

徐凤年笑了笑,心情大好,起身摘下水囊,悠悠丢掷过去,老和尚轻轻接过后,从行囊里摸索出一只白碗,倒了小半碗,有滋有味喝了一口,一碗寡淡至极的清水,在老僧看来始终胜过山珍海味,若是生平最爱的白粥,就更是美事了。

徐凤年退了一步,不再争锋相对,问道:“如果我愿小疏积水,又该如何?”

老和尚抬头说道:“与女子欢好即可。公子大黄庭其实已然臻于圆满境,之所以欠缺一丝,并非公子所以为的所剩几大窍穴未开,而恰恰是少了阴阳互济。”

徐凤年嘴角抽搐了几下。

老和尚爽朗笑道:“公子切莫以为老衲是那淫僧。只是男女欢好,是世人常情,老衲虽是放外人,却也不将其视作洪水猛兽,何况年轻时候,也总是常常晚上睡不踏实,要挨师父的打骂。”

老僧收敛了些笑意,正色沉重道:“公子以世间不平事养意,本是好事,天地间浩然有正气,虽并不排斥杀气,只不过夹杂了戾气怨气,驳杂雄厚却不精纯,需知误入歧途,此路每走一步,每用力一分,看似劳苦远行,实则走火入魔。公子可曾扪心自问?再者以老衲浅见,世人所言的问心无愧,大多有愧,即便与己心中无愧,但与道理就大大有愧了。容老衲倒一碗水。”

老和尚倒了第二碗水,持平,再倾斜,再摇晃,等碗中水平静下来,“公子,我们为人处世,都是这口碗,天地正气是碗中水,只是深浅有不同。不管碗如何倾斜,这一碗水,始终是平如明镜。”

徐凤年皱眉道:“既然如此,何来一碗水端平一说?是否算是庸人自扰?”

老僧喝了口水,摇头笑道:“老衲不敢妄下断言。哈哈,这碗水是从公子手里骗来的,惭愧惭愧。”

徐凤年啼笑皆非,眼神柔和许多,笑道:“老前辈不愧是两禅寺的老神仙,只言片语,就把大道理说在小事情上了,比较那些天女散花的佛法,要顺耳太多。”

老和尚一手捧水碗,一手连忙摇摆道:“什么老神仙,公子谬赞了,老倒是老,不过离神仙差了太远。老衲在寺内除了常年读经,擅长的不是说法讲经,其实也就只会做些农活,道理什么的,都是庄稼活里琢磨出来的。”

徐凤年好奇问道:“两禅寺僧人受封国师无数,老前辈就没有被朝廷赐紫赏黄?”

老僧笑容云淡风轻,喝了口水,笑道:“衣能暖十分,饭可饱七八胃,茶可喝到五六味,就够啦。”

徐凤年笑道:“那就是有了!”

老和尚哈哈笑道:“矜持矜持。即便不是老神仙,也得有老神仙的风度。老衲有一个传衣钵的徒弟,他又有个女儿,得知老衲要下山,便劝说出行在外要有仙风道骨,见老衲不肯好好装扮,送行下山,被她教训了一路。”

徐凤年嘴角抽搐得厉害了,眼神温柔问道:“可是一位姓李的小姑娘?身边有个青梅竹马的南北小和尚?”

老和尚宛如开了天眼的佛,顿时了然,“原来是世子殿下,久闻世子殿下诚心向佛,难怪难怪,老衲失礼了。”

徐凤年站起身,恭敬作揖行礼,沉声道:“徐凤年见过主持方丈。”

老僧起身还礼再坐下,慢慢喝着水,笑道:“殿下万万不必多礼。”

徐凤年坐下后,问道:“老方丈去北莽,可是为灭佛一事?”

老僧点头,感慨道:“去北莽却不是要妄自尊大想感化那一心灭佛的北莽皇帝,只是想与僧人说一说金刚经,不知天命,尽人事。儒教圣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老君骑青牛,三千道德经,求清净。佛祖不立文字,倒是让我们迷糊了。北莽王庭要灭佛,没了寺庙没了香火,没了佛像没了佛经,在老衲看来,都行。但若是僧人数十万,人人丢了佛心,这个不太行啊。”

老和尚小心翼翼将水碗放回行囊,站起身后,笑着把水囊还给徐凤年,“老衲谢过世子殿下赠水两碗,是善缘。若是不急着赶路,殿下可以往西北而行四十里,有一座峡谷,稍作停留,兴许又是一善缘。”

徐凤年接过水囊,笑了笑,道:“老方丈,有一事相烦,能否带走这匹马,我独身赴北,已经无需骑乘,也不敢轻易送谁,生怕就是一桩祸事,若是弃之不管,也不放心。”

已是佛门当之无愧佛头圣人的老和尚慈祥笑道:“可以可以,路上多个说话的伴儿,不麻烦不麻烦。”

徐凤年双手合十,“与老方丈就此别过。”

老和尚双手合十,低眉说道:“老衲临别赠语,他日殿下能教菩萨生青丝。”

徐凤年愣了愣,望着老僧持竹苇禅杖牵马远去,直至身形消失在视野。

长呼出一口气,照着老神仙的吩咐,徐凤年悬好短刀春雷,往西北掠去,如今当真是无牵无挂了。

果然见到一条绵延不见尽头的深邃峡谷,徐凤年攀沿登顶,沿着裂谷山崖缓行,不知所谓善缘在何方。

慢行了半个时辰,才养剑完毕,脚下颤动。

恍惚天地之间有炸雷。

徐凤年回头望去,峡谷一端外边,有不知几千几万野牛涌入,拥挤如洪水倾斜入谷壶。心头一动,急速前掠了一炷香,头皮炸开,你娘的,竟然有百来号牧民骑马牵羊带着所有家当行走在峡谷中,这不是要被野牛群碾压成肉泥吗?这走的不是阳光大道,是鬼门关黄泉路啊,你们这帮家伙好歹世代居住草原大漠,就一点不知道这类境况凶险吗?徐凤年居高俯视,看得出来,牧民人流中有人已经知道了凭空而来的地震意味着什么,乱成一团热锅蚂蚁,老人面如死灰,许多妇人稚童更是啼哭不止,徐凤年再眺目望去,眼神阴冷,牧民身后远远吊着几十名北莽手持兵器的骑兵,已经策马返身离去,原来是一出驱羊入虎口却兵不血刃的绝户计。

若是没有老僧悲天悯人的说法,世子殿下也就只会冷眼旁观,毕竟以一人之力阻挡气势如虹的数万匹野牛,实在是与自杀无异。

徐凤年一咬牙,身形飘落谷底。

百余牧民瞠目结舌,其中一些个性情凉薄的青壮牧民已经向山崖攀爬而去,只是山壁陡峭,爬得不高。

徐凤年踏出一脚,画半圆,双手抬起。

脚底沉入地面三寸。

只留给牧民们一个陌生的背影。

与野牛群涌入峡谷同时,一位老僧单手托马登顶,眼神慈悲,双手合十道:“此子大善。”

徐凤年精心凝气。

起手撼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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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你是佛陀,我入金刚

徐凤年猛地一拍额头,收手从徽山大雪坪那边偷师而来的大势撼昆仑,往后一掠,也不管牧民们是否听得懂姑塞州的腔调言语,要他们青壮人员先行后撤,徐凤年率先抱起一名游牧稚童挟在腋下,就近再拎起一名少年,双膝微曲,如一羽箭矢弹射峭壁,几次折身弹射,落在山顶,放下后纵身跃下峡谷底部,再裹挟牵扯了两名年幼孩子,只见他兔起鹘落,身形稍纵即逝,牧民顾不得命根-子一般的羊马帐篷,亡命后撤,徐凤年一气不歇,十几次起落,总算先将二十多个孩子送到山顶,牛蹄轰鸣如春雷炸开,峡谷峭壁砂砾抖落,尘土弥漫,拐角处当头一群雄健野牛已然如潮头先至,徐凤年对那些故作停留的青壮牧民不加理睬,一气起终有落,发现一名体态娇柔的身形,正弯腰搀扶一个跌到的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徐凤年奔至身旁,眼角余光看到她的侧脸,微微错愕,却也顾不得什么,随手抄起两名孩子就掠向山顶,放下以后,重新坠入谷底,峡谷中仍是剩下八十余名拼命逃窜的牧民,只见那名能让世子殿下尚且要惊为天人的少女抿起嘴唇,站在原地,一脸发自肺腑的感恩,眼眸中有着生死有命的释然,徐凤年没有她这份可以不畏生死的闲情逸致,面对浩浩荡荡汹涌袭来的野牛群,一起回落二气浮,再登昆仑。

地面大震,牧民吓得双腿发软,峡谷地面本就坑洼不平,地面颤动,愈发难行,有几位年迈老人踉跄倒地,挣扎起身后再跑。

徐凤年起势磅礴,如平地起惊雷,以雷对雷。气机流淌遍布全身,外泄如洪水,以洪对洪。

徐凤年再呵一气,蓦然睁眼,双手各自向外滑行抹去,弧线柔和,尘土不得近身一丈。身后呆立当场的少女只见到年轻佩刀男子长衫飘摇,清逸出尘,当眼眸通红的癫狂牛群冲撞到离他十步,就像撞到了一扇目不可见的铜墙铁壁,为首并驾齐驱的一线牛群前蹄半身扭曲,往后挤压,再被后边的不计其数的绵延野牛以力堆力,层层叠加,直到将位列第一排潮头的牛群给炸裂了身躯,鲜血溅射,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黑压压的牛群竟然硬生生被挡住脚步,不得前进丝毫!

一头头重达两三千斤的后排野牛依次撞上墙壁,尸骨累加,瞬间高达三丈,顿时竖起一道猩红墙壁,鲜血粘稠而模糊,触目惊心。

健壮野牛双角粗长而尖锐,弯出两个惊人弧度,四足膝下呈白色,肩背高耸如瘤,任何单独一匹拎出来都让人胆战心惊,草原上不乏有狮狼被成年野牛一角掀翻的场景。何况是这一股势可摧山倒的牛群洪流?在峡谷无路可躲的逼仄空间中,好似狭路相逢,唯有誓死突进,别无他法。

野牛性本温顺,只是一股脑涌入峡谷,撒蹄狂奔,逐渐激起凶悍血性,尤其是被人为阻挡凝滞,世人所谓的钻牛角尖就真一语成谶了。

徐凤年双手往下一按,四十余具野牛尸体顿时下坠。

双脚也在地面向后顺势滑出两步距离。

没了阻拦,野牛群踩踏尸体一跃而过,继续狂奔。

徐凤年双袖鼓荡,左脚往外滑出一步,双臂摊开,猛然向前一推,身前风沙大起,尤其是两方峭壁被气机牵引,被硬生生扯出许多大如斗的飞石,激射向牛群。略微阻了阻牛群冲势,徐凤年不去管嘴角渗出的血丝,知道飞石只是解燃眉之急,逃不过杯水车薪,先前一挡,当下一阻,说到底只是减少压缩了牛群衔尾间隙,现在看似卓有成效,当洪流蕴含的前扑气势彻底反弹爆发,才是真正的苦头。若是到了指玄境界,倒是可以击开峭壁,有望堵塞峡谷,估摸着寻常金刚境的体魄,都经不起这一**大浪拍石的冲撞啊。可惜离金刚境还差一线的徐凤年后撤几步,中途迅速换气,连吐出血水的间隙都没有,呼一吸六,长衫无风而动,再撼昆仑。

能挡一步是一步。

周而复始,大黄庭循环生息。

十几个来回,已经一步一步向后滑出六七丈,期间焦躁难耐,徐凤年杀心大起,以落地滚石使了一通剑气滚龙壁,将十几头前赴后继的野牛分尸碎骨,代价便是再抑制不住的口喷鲜血,心头大震,再不敢意气用事,只觉得憋屈至极,戾气暴涨,双眼赤红,眉心红枣印记缓慢转淡紫,淡紫入深紫,眼不再见,而不再闻,置死地而后生,再无利弊权衡生死计较,逐渐臻入一种不可言说的佳境,生死之间有鸿沟,儒家以思无邪,无愧天地不惧生死,道家以清净无为做大作为,佛门不惜以身作桥,送人到彼岸。徐凤年起手撼昆仑,偷师于大雪坪儒生轩辕敬城,自有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气,起先为救牧民而涉险,心存结下那不知名善缘的私念,但久而久之,再无挂碍,入世人却无意中生出世心,大黄庭种金莲,含苞待放终绽放,一瞬清净得长生。

徐凤年开窍巨阙而不自知。

右手自然而然负于身后,闭目凝神,左手掌心朝上。只记得当年初上武当山,听闻掌教王重楼曾截断沧澜,一气蓄意至顶,徐凤年左手轻轻一划,脱口而出呢喃道:“断江。”

身前一丈处,地面裂生鸿沟,直达峭壁。

一线六七头野牛坠入裂缝,被身后几线来不及跳跃的野牛填满以后,后来者再度如履平地继续前奔,鲜血四溅。

你奔我断。

徐凤年悠悠然向后滑行,一断再一断。

真是好一幅潮起潮落的悲壮场景。

徐凤年看似身形潇洒不羁,说不尽的闲淡说不完的风流,却已是七窍流血。大黄庭不管如何玄妙连绵,再以内力浑厚著称,终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底深渊,尤其是十分讲究起折转和,世子殿下这般不惜命的强提境界一掌断江,总归是有油尽灯枯的时候。徐凤年如鱼游走于青苔绿石之间,手中无刀剑,却有一种与洪水牛群对撞而去的通达念头,直觉告诉他定然可以天时地利悟出那刀谱第六页。只是念头才生,便告熄灭,因为徐凤年撞上了一个躲避不及的柔软身躯,是那不急于逃命只是等徐凤年后撤几步便小跑几步的牧民少女,徐凤年不知是第几次气机循环,李淳罡曾说剑意巅峰时,精骛八极,剑术极致两袖青蛇牵动的气机流转刹那八百里,徐凤年也不敢攀比,但恐怕体内沸腾气机起码也有一瞬百里的地步,徐凤年苦笑,头也不转,抓住她的柔软肩头,往后抛去,停下脚步,闭鞘养刀,本就是要将身体拉弓如满月,拉到极点才罢休,这种走羊肠小道攀登武道的生僻小径,就怕拉弓崩断弦,一旦发生,就不是跌境一二这般简单好运,十有**要毁掉辛苦开窍打造的根基,大黄庭长生莲可不是那原上野草,可一岁一枯荣,枯萎以后再想开放,难如登天。

不知那些牧民跑了多远,是否出了峡谷?

徐凤年一咬牙,心想他娘的老子再撑一会儿,实在不行就得撤了,死扛下去,可就真得死在这里。

老子怕死在其次,更是不甘心啊。

任由野牛轰鸣冲来,已是近在咫尺,徐凤年仍然完成一个大循环流转,已经清晰可见前排野牛狰狞恐怖的眼眸。

野牛头颅同时低垂,要用双角将这个家伙刺死。

徐凤年衣衫一缩,再一鼓。鼓荡尤胜先前几分。双手在胸口捧圆。

以小圆起,圆生圆,大圆有了包罗天地的壮阔气象。

峡谷尘土飞扬如一柄圆镜。

徐凤年几乎是寸寸后移。

野牛群一样是匪夷所思地寸寸前行。

与自己说好了只是再死撑一会儿,不知不觉徐凤年已经撑了好久。

山顶身披一袭朴素袈裟的老僧双脚离地,手持竹苇禅杖,如同仙人御风而行,见到这副景象,微微动容,轻声叹息道:“忘我时不计生死,满腔血性,是匹夫之勇。清醒后明知有所不为,仍是不忘有所为。可知根骨本性。些许私心不足以掩善心。”

老和尚折掠入峡谷底部,如鹰隼俯冲,一手抓住徐凤年,脚尖虚空而踩,一连串空悬的蜻蜓点水,向那名牧民少女飘去,轻声道:“殿下救人,且容酿下大错的老衲拦下野牛群。”

当徐凤年下意识搂过少女腰肢,老和尚轻念一声“起”,一男一女飘向山顶。

老和尚双脚终于落地,转身后将禅杖轰然插入大地。

若非身披袈裟,否则便给人慈眉善目如村野古稀老人的老僧,金刚怒目,面朝潮水牛群,一声沉闷低吼。

声如迅雷疾泻,名动数里以外。

北莽新武评对这位佛门圣人推崇至高,有云:两禅寺龙树圣僧,演法无畏,如来正声,有狮子吼,慑伏众生。

野牛群顿时停下前冲,原地寂静。

峡谷内血流成河。

老和尚愧然低头,双手合十。

徐凤年精疲力竭,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地,少女盘腿坐在他身后,满眼泪水,双手柔柔撑着向后倒去的世子殿下。徐凤年没那心思去计较老和尚下了套还是如何,也没心情理睬身后女子,只是低头看着染血衣襟,苦笑道:“总这样吐血也不是个事啊。”

然后就此晕厥过去。

老和尚拔出竹苇禅杖来到山顶,给徐凤年把脉,如释重负,然后从背后行囊取出白碗,手指在自己手腕上一划,装满一碗以后递给少女。

老僧的血液竟然不是常人猩红颜色,而是那只见记载于晦涩佛典中的金黄色!

已然是真正达到金刚至境的佛陀。

少女心思灵犀,搂着徐凤年,喂下这一碗价值远远不止连城的金黄血液。

老和尚起身后,重新飘落谷底,一路念《金刚经》而去,出峡谷以后,掠上山顶,托下劣马,牵马前行,轻声道:“恭喜殿下初入大金刚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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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该死

徐凤年迷迷糊糊醒转,并未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先内察气机运转,有好有坏,新开巨阙一穴,是幸事,不幸的是不知为何体内气机如薪柴剧烈燃烧,虽不曾化灰殆尽,终归透着股不可控制的危机感,这让习惯了去掌控手边一切状况的世子殿下惴惴不安,百思不得其解。(无弹窗小说网

)继而查探四周呼吸频率,这才缓缓睁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绝美脸庞,峡谷初见便已惊艳,只能以不似人间人物来形容她的姿色,一双罕见的墨绿眼眸,如青山绿水,该有九十五文了,兴许只比白狐儿脸与陈渔和姜泥稍逊半筹,若是身段长开,韵味丰满起来,说不定可以平分秋色,北莽境内风沙粗粝,女子少有水灵的,身架子也往往比南方女子粗犷偏大,难道是曹官子独占八斗风流一个道理,将北莽女子的秀气都给侵吞的缘故?

一念而过,徐凤年怀疑自己是否封金匮把自己给祸害成只吃素不吃荤的和尚了,竟是一点不想再去打量这名绝色少女,缓缓站起身,主动脱离那具软香温玉,养剑以后,身体就像安上精准刻漏,即便是入定吐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自动惊醒,跃入谷底,默然驭剑,滴血在剑身上,飞剑竟然直直坠落,得,三日功夫白费,徐凤年忍住破口大骂,皱眉盯着手心血痕,鲜红渗透着莫名其妙的淡金色,大黄庭圆满境界也不曾听说有这种古怪景象,再不敢胡乱养剑,收回剑身修长纤细如女子青丝的峨眉,掠回山顶,被救牧民大多年幼,围在少女身边,看徐凤年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崇拜,徐凤年不予理睬,看到那只碗底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白碗,蹲下身伸出手指一抹,嗅了嗅,猜到七八分,佛陀之所以称之为金身佛陀,很大程度上缘于所谓的金刚不败之身,传言可让阴冥诸邪避退,酆都万鬼匍匐,徐凤年也是经由李淳罡阐述,才知世间金刚境大抵都算是伪境,只有两禅寺李当心与弟弟徐龙象才是真金刚,李当心当年西游万里归来,不知是谁传出食肉白衣僧人一块可得长生金身的惊悚秘闻,邪魔人物蜂拥而至,竟是一人都无法得逞,最后李当心临近长安,众目睽睽下割肉一块给了饥寒将死之人,几年以后老者安详老死,却也不曾长生,才疑虑消散。

徐凤年盘膝而坐,对着白碗怔怔出神。旁边少女与二十几个孩子少年不敢打扰,陪着发呆。徐凤年站起身,拎住两名孩童掠下谷底,野牛群被佛门狮子吼震慑,如洪流瞬间结冰,全部静止不动,最后掉头全部涌出,牧民这才安心拣选野牛尸体做秋冬储肉,徐凤年陆续将山顶牧民送下,期间几个性子开朗的孩子只觉得腾云驾雾,开心大笑。

最后只剩下亭亭玉立的少女,龙腰州再北,所处地境严寒,秋冬富人以貂狐青鼠貉皮为裘,贫者以牛马猪羊等皮做衣裤,春夏以布帛衣料,贵贱又有粗细之别。像眼前女子,左衽窄袖,穿乌皮靴,只算是朴素整洁,远比不得显贵家室婢妾衣缕绮绣如宫人。不过她出落得天生丽质,腰间系了一根精致羌笛,山顶无人,徐凤年总算有心思仔细打量一番,不急于将她送入峡谷,她被瞧得满脸俏红,低敛眉目,两根手指悄悄绞扭衣角。徐凤年笑了笑,走近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翘,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徐凤年亲眼见到莽骑游猎追逐,不打算搀和到这烂泥塘里去,红颜祸水,徐凤年没那个本事在北莽沾花惹草,情剑伤人,豁达如李淳罡,何尝不是一样如此受罪?

徐凤年这趟抵挡牛群,私心明显,只是想要给天下两大圣人之一的龙树和尚留下一个尚可印象,若是奢望世子殿下送佛送到西,拯救这批牧民于水深火热,委实没有这份慈悲,再者,与他牵连上,谁能善始善终?徐凤年抱起她,纵身一跃,飘然落地,松开她后不再言语,不理睬那些感激涕零的跪拜牧民,气机绵延如昆仑龙脉,一掠而逝,追踪野牛群而去,拐角以后,放缓脚步,打算折返回去,他想到一个法子能够演练那刀谱第六页游鱼式,便是在野牛群中如鱼游滑。

北莽骑兵久久不见牛群,察觉到事态出乎意料之外,挥刀冲入峡谷,徐凤年耳力惊人,微皱眉头,如一条壁虎贴在阴暗峭壁上,本想眼不见心不烦,掠上山顶就去追逐牛群,瞥见末尾一骑转入峡谷弧角,随即传来一阵男人都懂的狞笑。徐凤年沿着峭壁山脊行走,看到谷底三十几骑围绕着少女打转,马术精湛者,便倾斜身体伸手去撩拨少女衣衫。徐凤年骂骂咧咧重新坠入谷底,脚尖落地不起尘埃,骄横莽骑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横空出世,徐凤年也懒得废话,飘然前行,一手扯住一根游曳战马的马尾,绕圈驰骋的战马一阵吃疼,高抬双蹄,痛苦嘶鸣,凶悍骑兵讶异转身,杀机勃勃,一刀就朝这名不知死活的家伙劈下,徐凤年握住莽刀,将骑兵拖拽下马,一脚将这名壮硕武士蹦开,身体砸在峭壁上,顿时变作一滩肉泥,徐凤年内心一惊,自己何时有此境了?其余骑兵俱是一怔,一名勇悍莽人策马前奔,徐凤年纹丝不动,等战马撞来,一手按在马头上,战马头颅炸入地面,当场毙命,后半具战马身躯掀翻而起,徐凤年一手拍开,连莽骑带死马一同摔向峭壁,与前者死相唯一不同大概就是一滩烂泥更大一些。

三十多骑兵再顾不上调戏那块即将到嘴的嫩肉,亡命逃窜,谁都看得出以人海战术碾压敌人,根本行不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搁在任何地方都浅显质朴。徐凤年既然开了杀戒,就容不得漏网之鱼去通风报信,一掠而起,闲庭信步,皆是“慢悠悠”逛荡在战马身侧,一掌推出,好似拍死苍蝇在墙上,峡谷峭壁出现一朵朵大块猩红。徐凤年的确做不来陈芝豹那般西垒壁前以马拖死叶白夔妻女的血腥手段,可要说在北莽杀一些蛮子,仍是毫无顾忌,若非如此,徐凤年自认自己就该死在北莽!

哪怕是世袭罔替在手,又有何资格去与陈芝豹抢北凉军权?抢兵抢粮抢民望抢军心,都是要双手染血去抢过来的,而不是磨嘴皮去讲那仁义道德,春秋不义战,有多少场坑杀?多少座城池被屠尽?有多少人相食母贩儿父烹子?士子,贵族,权臣,武夫,一个个粉墨登场,即便身死,大多仍算是在青史留名一两笔,可太多只是想做温饱太平犬的乱世人,死就死了,连本该清明烧香的后人都一并死绝。

以妇人之仁统帅北凉三十万铁骑?帝国北门一旦大开,被北莽长驱直下,头一个遭殃的便是北凉参差百万户。离阳王朝那些一直给北凉拖后腿的骨鲠忠臣,想必脸上悲恸时,心中十分乐见其成。

徐凤年脸色阴沉,解决掉三十多北莽骑兵,缓缓走向那名少女。

她是牧民中唯一亲眼见到他力挡牛群的女子,那时候认定他便是天下最大的英雄豪杰,如仙人降世一般。

可当她见证他杀人而非仅是杀牛的铁血手腕,尤其是看到他缓缓走来,下意识就躲开视线,向后撤了两步。

徐凤年嘴角冷笑,掠上山顶,仁至义尽,就再不管这些牧民的生死存亡,去追寻那股声势浩大的野牛群。

少女猛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悔恨得揪心欲死,茫然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徐凤年来到峡谷尽头山顶,驻足遥望远方。

救一人杀万人,杀一人救万人,功德罪孽孰重孰轻。

徐凤年即便信佛,却也想不明白,也不想知道。

记得小时候二姐徐渭熊纠结于白马是马非马,粗人徐骁开玩笑说爹坐在那儿说是马,那就是马,谁敢说不是?

正是如此一个蛮不讲理的武夫人屠,却在那一晚,对世子殿下说道,天下没有什么该死的人,尤其是没有该死的百姓。只要我徐骁一天不死,凉莽就可以不死一名百姓。

徐凤年跃下山崖,撒脚狂奔,循着蹄印追上野牛群。

先是游鱼入湖,穿梭自如,然后跃上牛背。

踏潮而行。

最终站在一头率先野牛背上,屹立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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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当下忧郁啊

徐凤年仗着新晋的金刚体魄挤入牛群,仍是吃足了苦头,稍有不慎,就被健壮野牛撞上,如一颗蹴鞠绣球被踢来踢去,以徐凤年的执拗性子,又不愿轻易跃出牛群海潮,好几次就给冲刷倒地,瞬间被几十匹野牛踩踏而过,这些白袜子野牛动辄重达两三千斤,实在消受不起,这才掀翻牛蹄,跳上牛背,好在有大黄庭演化而出的海市蜃楼护体,否则早已沦落到衣不蔽体,或躺或坐在牛背上或休憩或养剑,然后再自寻苦头,跳入牛群狭窄间隙,继续游鱼滑行,起先几次与牛相撞,狼狈不堪,惹得火大,恨不得以剑气滚龙壁搅烂几十几百的野牛,强行压抑下心中烦躁,配合大黄庭心法,总算琢磨出了顺势而动,牛群停歇时,他便远离野牛,独坐凝神,驭剑飞行,一次有狼群盯上幼牛,徐凤年也不打杀,一脚跺地,颇有天崩地裂的气焰,恐吓驱散了野狼,几天下来,起起落落,徐凤年约莫是一身牛气牛味,倒像是成了野牛群的一份子,被许多野牛接纳。

当徐凤年一次从牛群末尾穿过整座牛群,终于领头而奔,牛群竟然就这般跟着他前冲了十几里路。

见到大片水草,徐凤年躺在湖畔草地上,大口喘气,心满意足,得到了刀谱第六页游鱼式的精髓,才知起先对这一招的偏见何其目光短浅,若是融入滚刀术,真正是如鱼得水相得益彰,转头去看悬挂腰间的春雷,自嘲道:“春雷绣冬一对姊妹,分家以后你不幸跟了我这个草包,绣冬留在白狐儿脸身边,总不能太丢你的脸面。”

徐凤年脱下黑长衫与白底褂,撅屁股放入湖中搓洗,露出身上那具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软丝宝甲,软甲曾被呵呵姑娘一记手刀在心口位置捅出个窟窿,返回北凉后枢机阁天工巧匠赶紧缝补齐全,这个秘密机构,如今想必正在忙碌那几架丧失符将的红甲,北凉军战力惊人,墨家巨子领衔的枢机阁居功至伟。软甲织有剑囊十二,分别储藏飞剑,入北莽以前,徐凤年驭剑四五离体已是极致,如今与魔头谢灵一战,留下城中观悍妇莲缓缓开放,偶有所悟,再开一窍,在峡谷与野牛群硬碰硬,冲破巨阙,新开三大窍穴,再来驭剑,已有**。徐凤年摊开衣衫在草地上,盘膝而坐,驭剑九柄,眼花缭乱,之所以说术算好的,对武道有额外裨益,正是如此,每一柄飞剑对于气机运转,薄厚与脉络各有侧重,要求剑主心神一分为九,当然不是说徐凤年离上一任剑主邓太阿就只差了三剑境界,驭剑与御剑,只差一字,却终归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门。

空中九剑分别是剑弧圆润剑身青碧的青梅,如竹分节的竹马,每逢日光映射便璀璨生辉的朝露,好似二八佳人眼神流转的春水,桃花剑身粉红,妖冶如妩媚美人,纤细如一根青丝的无柄峨眉,最是渺小同时锋利无匹的剔透蚍蜉,剑身有鲜红流华萦绕的朱雀,最后一把则是剑身宽厚呈黄色的黄桐,九柄飞剑,各有千秋。其余三剑玄甲太阿金缕,更是剑意卓然,尤其是太阿一剑,堪称气冲斗牛,徐凤年不敢轻易驾驭,十二剑如同世间佳丽,架子各有高低不同,青梅竹马朝露春水好似邻家女孩,养剑顺畅,桃花峨眉朱雀黄桐如大家闺秀,得手较慢,其余三位,就跟倾城绝色一个德行,软硬不吃,徐凤年一样是每日殷勤伺候,成胎速度却是奇慢无比,不过那一日掺入佛陀金色血液以后,峨眉坠落,之后几剑也大体如此,唯独金缕一剑,几乎是一瞬成就剑胎大半,天大惊喜,对于之前几剑的废剑三日也就不那般心疼,饲养金缕以后,血液中金色光彩彻底淡去,让徐凤年如释重负,总不能为了养成金缕一剑就舍弃其余十一剑,这笔买卖,亏大了,没这么败家的。

徐凤年驾驭飞剑斩水草,也不知道邓太阿见到这副场景会作何感想,精疲力竭后收回九柄回剑囊,徐凤年咧嘴笑了笑,往后仰去,双手交叠在后脑勺下,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与堪舆大师姚简耳濡目染,除了懂得一些尝土相水的皮毛功夫,对于龙脉一说也略知一二,姚简说过天下龙出昆仑,三大干龙,一落太安,一出东海,一入北莽,青囊地理有山老无生气嫩山有气运的说法,故而搜山不搜老寻龙寻嫩山,越是靠近昆仑,随着时代变迁,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不去说庙堂,仅以风水而言,当初安置异姓王徐骁屯兵北凉,与北莽对峙,而将皇室宗亲燕敕广陵两大藩王投入东南两地,负责镇压龙气,天子赵家未尝没有一份外姓人看门护院、自家人照看财宝的隐蔽私心,其中又因广陵王与当今皇帝同父同母,又得以驻扎东海一带,可谓用心良苦。只不过王朝气运与己身命途一说,总是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李义山对此就十分抵触,顺带着姚简都被殃及池鱼敲打了好几次。

徐凤年突然站起身,穿上衣衫,随即看到一名不似中原道士装束的中年道人翩然而至,见着自己,只是瞥了一眼春雷,便再无兴趣,这位道士八字眉,一双杏子眼,穿着短褐袍,腰间系有杂色彩丝绦,背了一柄松纹古铜剑,相貌清逸,颇有神仙风采,以北莽南朝腔调问道:“阁下可曾见到一位手持竹苇禅杖的老僧?”

徐凤年平静摇头道:“回禀道爷,不曾见到。”

道人眯起眼,继续问道:“阁下似乎身怀道门上乘吐纳术,敢问是得自哪位道门真人授业?”

早已隐匿气机的徐凤年佯怒道:“无可奉告。”

中年出尘道士笑了笑,只是笑意冷漠,“哦?那便是北凉而来的密探了。”

在北莽,道教是国教,道德宗麒麟真人更是地位高崇入九霄的煊赫国师,大真人有高徒六人,一样被北莽视作行云布雨的得道仙人。北莽在女帝登基以前,道教不显,佛门兴盛,自从麒麟真人被尊国师,是谓天子书黄纸飞敕来,三百十六人同拜爵。佛法因此逐渐沉寂,北莽帝城大小道观如雨后春笋,道德宗数百道士鸡犬升天,大多平步青云,被达官显贵奉为座上宾,都是可以一言定生死的御赐黄紫贵人。

徐凤年讶异道:“道爷可是道德宗神仙?小子在姑塞州常听道德宗真人种种扶危救困的神迹,难道都是假的?”

负剑道人冷笑道:“佛门讲求众生平等,又何曾真正一视同仁?贫道自知得道无望,行走王朝,做的皆是一剑斩奸邪之事。”

徐凤年好像形势所迫,不得不低头,无奈道:“小子的确见过一位老僧往北而行,还与我讨要了半囊水喝,老僧说是来自两禅寺,要去麒麟观与国师说佛法。”

杏眼道人一字不漏听入耳中,冷哼一声,飘然远去。

徐凤年等到道人身形消失,确认无疑没有折返隐匿,这才让一身气机油然而生,一缩一舒张,身侧小湖平镜水面轰然乍破,骤起涟漪阵阵。徐凤年这几日游鱼入牛群,自知已经晋升金刚初境,也见怪不怪,二品以下以破甲多少评断境界,世间武人能够跻身二品,已是天大幸事,足以称作惊采绝艳之辈,散落于天下,各自称雄,被常人视作高不可攀的小宗师,可只有当真正入一品以后,才知以往只是一鳞半爪,千里画面舒卷以后,才是真正美不胜收的景象。就像徐凤年如今驭剑,一剑掠过,却不只是去看飞剑最终停悬何处,飞剑先前运转的弧线轨迹,同样依稀可见,徐凤年猜测到达指玄,恐怕就可以预测飞剑下一刹那的前行仪轨了,至于一品天象境的法天象地,徐凤年根本没办法去预知其中艰深玄妙。徐凤年望着渐渐归于平静的湖面,喃喃自语道:“饭要一口一口吃,女子衣裳要一件一件脱,温华所说的道理,总是很有道理。”

既然悟透了游鱼式,徐凤年就不去打搅野牛群,在湖边稍作休息,停留了一日一夜,趁热打铁去单独驾驭剑胎规模遥遥领先的金缕。

大道缥缈难寻,连圣人都要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剑道也是一个道理,吴家剑冢剑走偏锋,以术求道,不去追求呵气成剑的玄乎意境,而是勤勤恳恳在剑招剑术上攀登极致,养剑便是其中一扇风光独好的偏门,徐凤年在武帝城外因祸得福获得飞剑十二,疯子一般同时饲养十二柄,乐此不疲,也实在不能算是暴殄天物,对得起那个新剑神舅舅的赠剑情谊了。至于何时能够驭剑取头颅,徐凤年也就闲来无事偷着乐几下,不敢奢望一蹴而就,老方丈龙树圣僧夸他天资卓绝,徐凤年既没有妄自菲薄也不敢妄自尊大,只是一笑置之,因为有李淳罡和白狐儿脸珠玉在前,实在是没理由让世子殿下去自傲自负。

徐凤年沿湖慢走,体内气机先前求繁,按照剑气滚龙壁流转,初入金刚,就返璞归真,开始求简,以游鱼式运行气机,不知走了多时,突然听到羌笛悠悠。

举目望去,远处有一批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在搭建黑白帐房和大小毡帐,草原牧人每当冰雪消融,就要赶着马车牛车为各类畜类寻找新牧场,当下四月至以后八月,气候温暖,水草丰茂,是放牧的黄金季节,不过居无定所的牧民生活也绝非外界想象那般自由自在,北莽草原部落迁徙,要遵循悉惕订立的规矩,在疆界以内的草地驻扎营地,草原虽大,但牧地都被大小悉惕们圈分殆尽,这些悉惕以皇室宗亲最为尊贵势大,占地广袤,只有极少数对北莽历代王孙有救命大恩的牧族部落才有自由游牧下营的权利,一般而言,哪怕是天旱草枯冬雪风暴,部落悉惕都不许邻部牧民进入领地避难保畜,因而草原常年内部战事,哪怕同为皇帐王室出身的大悉惕,也会大动干戈,血流遍野,直到北莽女帝登基以后,致力于弹压耶律慕容两姓悉惕,情形才略有好转。

徐凤年循着悠扬羌笛,见到一个面湖吹笛的婀娜背影,她鼓腮换气,独奏竖吹,婉转凄凉,徐凤年精通音律,不过对于羌笛不算太了解,府上倒是有几根西蜀岷竹制成的优质羌笛,梧桐苑里唯有大丫鬟红薯擅长此道,徐凤年驻足聆听许久,有些惆怅,这几日夜深人静时,确是有些怀念枕着红薯大腿安然熟睡的场景了。那双美腿的弹性,啧啧。徐凤年赶忙咽了一口唾沫,默念道法口诀清心静念,殊不知不念还好,刻意想要那思无邪的心境,体内气机反而翻江倒海,步入金刚,大黄庭封金匮也就可有可无,一时间世子殿下有些登徒子故态复萌了。

徐凤年一阵头疼,摆在眼前就两条路可走,要么做那好似拖女子入庄稼地的畜生,要么就是瓜田李下恪守礼仪连畜生都不如的呆子。

世子殿下当下和裆下都很忧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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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姑娘请自重

随着北莽新武评出炉,广受两朝好评,便立即有了许多跟风之作,天下十大文豪将相,十大剑士女侠,数不胜数,这还不算奇怪过分的,还有许多酒楼挂出了天下十大名菜之一,许多布店悬出十大绸缎之一,让人哭笑不得。.北莽有评点本朝十大名妓,比较南边的风雅含蓄,就要露骨**太多,荣幸入榜的飞狐城风波楼花魁就以一张小嘴著称于世,据说灵巧小舌能让樱桃打结,压箱绝技是那美人吹玉箫。此外还有一些阴阳壶之类的点评,更是让中原文士不耻,至于内心所想,是否垂涎那文字描绘得诸般妙用,就不得而知了。此时美人薄唇含羌笛,徐凤年难免有些浮想联翩,先前满腔戾气,顺带着对这名牧民少女有些芥蒂,此时心平气和,也就相对顺眼,漂亮女子真是天赐之物,既能秀色可餐,又可养眼舒心,只不过徐凤年眼光挑剔苛刻,知道这般贫寒少女,脸蛋身段有九十五文,却也经不起扣减的,比如常年劳作,双手粗糙,就要扣去一文,牧羊骑马,两瓣屁股蛋儿注定无法柔嫩,扣去一两文,若是不识诗书,见识浅陋,再扣去两三文,以此类推慢慢扣除,最后能剩下八十五文的光景,就算不错的了。

徐凤年以往对那些女侠嗤之以鼻也不是没有依据,看似衣袖飘飘,仙子临世,除非臻于化境,生骨生肉,否则双手老茧,万一若是挥洒兵器的,谁敢保证练武时没点疤痕?记得羊皮裘老头儿说过南海当年出了一位妙龄青春的美艳女侠,特立独行,喜好白衣赤足行走江湖,倍受仰慕,后来被正值武道夺魁的李淳罡说了一句这娘们脚丫子真大,据说把那姑娘给气哭了,与李淳罡比剑输了以后,再不愿踏足中原,可想而知,成名女侠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尤其是“天赋异禀”胸脯丰满的,若是与人技击时,颤颤巍巍,旁观者大饱眼福,当然觉着好看,估计女侠本人也要暗自苦恼。

少女牧民初见这名在峡谷擦肩而过的男子,先是惊喜,再是畏惧,最后愧疚转复喜悦,五指紧握精美羌笛,不敢作声。初始生怕这名与整个部落都有大恩的年轻侠士不告而别,见他站在不远处,嘴角微笑,她才略微心安。只是手心悄悄渗出汗水,沾满那一杆心爱的羌笛,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惊扰恩人的沉思。她本非部落人氏,襁褓时被人丢在毡帐以外,只留信物羌笛,刻有耶律慕容四字,少女初长成,愈发惊艳,只是在草原上,女子美色一样逃不过是悉惕的囊中货物,可以按斤两成色去贩卖或是上贡,她所在部落的恩主悉惕只是草原上的小权贵,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得知帐下部落竟然平白无出现了一个被说成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就忙不迭准备拿她赠送给一名大悉惕换取新牧地,势单力薄的小部落不堪受辱,举族迁移,掌控部落生死的小悉惕勃然大怒,派遣骑兵追逐,这批牧民只好跨越辖境营地,小悉惕无奈之下,付给邻部黄金白银,算是掏出一笔过路费用,也不敢说出真相,不曾想还是被一位位高权重的年老悉惕获知内幕,半百岁数的悉惕老骥伏枥,垂涎少女,干脆斩杀了十余吊尾骑兵,自行追逐这块肥肉。

之后又是悉惕之间的恩怨角力,牧民死伤无几,倒是五六股骑兵陆陆续续被大鱼吃小鱼,死了一干二净,最后一位悉惕是耶律旁枝子弟,统兵治民皆以残忍名动南部草原,半点不贪图美色,直接下令将这一伙违例牧民杀尽,这才有了驱羊入虎口的冷血手腕,阴差阳错,被赴北接头的佛门圣人与北凉世子无意间搅合了局面,浑水更浑,才让牧民总算苟延残喘了下来,在这块水草肥沃之地扎下营地,前几日在峡谷中,少女主动找上族长,说若是再被当地草原枭雄为难,她愿意前往悉惕营帐,族长年岁已高,一路奔波逃窜,虽然心疼这名好似亲生孙女的少女,却也不再拒绝,毕竟老人肩上扛着整整一百条人命,若是再坚持下去,不说被大小悉惕当做玩物游猎追杀,族内早就怨言沸腾的青壮牧民几乎就要造反。

牧民贫苦,做不得那些为鼠常留饭的矫情好事,她倒也有一如既往扫地恐伤蚁的善良性子,虽说孤苦无依,能够让部族为了她不惜拼死保护,除了一半是姿色使然,一半更是怜惜她的苦命。女子貌美,在草原上本就不是什么幸事。

徐凤年不惮以最大恶意揣度别人,哪怕你是誉满天下的两禅寺主持,徐凤年这几天也在反复权衡猜想,这一桩善缘到底善在何处,尤其是峡谷中,佛门狮子吼姗姗来迟,数百头野牛死在自己手上,何尝不是间接死在自称酿下大错的龙树老僧手上?不正应了杏子眼北莽道士那句僧人难以做到众生平等?这笔账怎么算?气运德行一说,说透了,无非就是与老天爷打算盘斤斤计较,万事必有得失,老僧已是佛陀境界,徐凤年就用愚笨法子只管往大了想去,自己终有一天要世袭罔替北凉王,这与北莽灭佛应验佛法末世是否有牵连?秘闻两禅寺本意让南北小和尚去金顶与道门辩论,却因为东西小姑娘的一梦而打消,按照北凉探子搜寻而来的细碎消息,那一梦中,无数铁骑临北凉,徐凤年除去好奇小和尚竖碑成佛陀西去,更在意的是这些铁骑到底来自何方!这一梦,余味太长了。连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李义山都殚精竭虑,埋首翻阅佛道典籍,最后以《易》解梦,仍是收效甚小。

牵一发而动全身。白衣僧人在龙虎山争辩获胜以后,便与大天师赵丹坪一同被下旨招往太安城。然后便是老主持亲自下山,赶赴北莽与道德宗麒麟真人说佛法。

徐凤年经过起先一阵燥热之后,神游万里,再回过神,已经心如止水,让世子殿下自己都忧心裆下是否出了大问题。心中叹气,走近了那名最不济也该有八十五文的少女,从她手中拿过羌笛,见到四个北莽文字,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懂不懂南朝语言?”

少女声轻如蚊,“听得懂,讲不好。”

北莽文字语言,原本繁琐不一,女帝执掌王朝以后,逐渐改观,只不过南北两朝依然泾渭分明,女帝每次巡游狩猎,按照古例,与近侍臣僚画灰议事,偶有言语谈事,北王庭权臣当然都会要对南朝官员的那一口腔调冷嘲热讽,皇帐出身的北朝人士,难免充满了血统纯正的优越感。春秋战事收官以后,中原大定,北莽一来被女帝先以国主年幼临朝执政,再顺势篡位,再者安顿春秋遗民焦头烂额,使得北莽动荡不安,与离阳王朝六次举国大战,后者名义上有两次获胜,但真正意义上的大获全胜,只有一次,便是挟着一统春秋的大势,加上趁着北莽根基不稳,御驾亲征,主动出击,三线俱胜,一直打到了如今的南朝京府之地,只可惜未能毕其功于一役,继续北伐,给北莽留下喘息机会,世人只说是北凉王徐骁贪恋权位,不希望覆灭北莽而导致无卒可带,便私自退兵,事实上却是当时双方着手准备订立盟约,只有徐骁不惜以头颅作保,私自面圣,放言皇帝陛下只要给他一道密旨,他就可以只带北凉军孤军北入,哪怕拼去二十万甲士,也要让北莽不存国号。

当时老首辅站在君王侧,只是冷笑。

第二日徐骁便被下旨率先退兵回北凉,以示离阳王朝的诚意。

这大概能算是徐骁在春秋战事以及马踏江湖之后的又一次背黑锅,许多百战老卒正是此时一言不发退出北凉军。

之后两国五次战事,离阳王朝已是输多胜少,其中第四次最为惨败,几乎损耗殆尽先帝积攒下来的精锐边军。太安城以北的东线,竖壁清野,更是不准擅自举兵采取攻势,直到现在顾剑棠大将军辞去兵部尚书,亲自坐镇两辽,加上有首辅张巨鹿给予了被士子冷言冷语号称花费半朝财力的雄厚内援,颓势才稍有好转。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你父母是谁?”

她摇头道:“我是孤儿,从小就被族内收养。”

徐凤年对于皇室那些个腌门道最是熟稔不过,笑问道:“你就从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姓耶律或者慕容的金枝玉叶?”

少女瞪大眼睛,张大小嘴,显然是从没想过这件事。徐凤年无意间瞧见她洁白牙齿后的粉嫩小舌,燥热再起,却没有半点在美人眼前心生歹念的自惭形秽,只是微微低眉,瞥了眼腰下,肚子里暗赞一声,好兄弟很争气!辛苦修行大黄庭,应该是没啥不可挽回的后遗症了。否则世子殿下就真得拿块豆腐撞死自己了。没有后顾之忧,徐凤年心情大好,将一些头疼棘手的难题抛之脑后,记得以前重金买诗无数,传到了二姐那边,也就只有明日愁来明日愁一句入了她法眼,让世子殿下开心得再让奴仆给那名穷酸书生再送去七百两银子,一字一百两。后来听说好像这名书生金榜题名,在京城那边也有小有名气,是屈指可数不肯同流合污与士子一起谩骂世子殿下的实诚人,估计也因此在冷板凳上候补等待数年,才递补了一名穷山恶水的县薄。

徐凤年坐在湖边,招手示意她坐下,闻着女子独有的香味,让出了飞狐城以后连只母蚊子都没见着的世子殿下恍若隔世,野牛浩荡,徐凤年一心钻研刀谱上的游鱼式,顾得上去分辨雌雄?再说分辨出了,还能做啥?徐凤年对上了魔头谢灵都不曾畏惧丝毫,却被这个念头吓得一激灵抖索,然后捧腹大笑,也算是独自在北莽挣扎的苦中作乐了,笑完以后,见正襟危坐十分局促的少女一头雾水,徐凤年脸皮再厚,也不至于厚颜无耻提及这个,低头抚摸羌笛,两根深紫竹管并列,金丝银线缠绕,管孔圆润,哪怕历经多年吹奏抚摸,不见半点损耗,可见是上品质地的珍贵羌笛,徐凤年对于书法也算登堂入室,对于慕容在前耶律在后的四个莽文,仔细观摩,羌笛刀刻文字,倍感不俗,没有交换笛子,而是微笑道:“这支信物,好好保存,说不定以后哪一天你可以朝是牧女暮扣鲜卑头了。真有这一天的话,记得念我的好。”

少女见他摩挲得温柔细致,俏脸绯红,愈发娇艳动人。

只不过当她看到这名南朝而来的年轻公子拿着她心爱羌笛敲打后背,还那般漫不经心,眼神就有些幽怨。

徐凤年不知是后知后觉,还是故意戏弄,瞧见她的面容,忍俊不禁,伸出一根手指捻了捻羌笛管口,坏坏一笑。

少女脸薄,泫然欲泣。

徐凤年还给她羌笛,躺在草地上,这般闲逸无忧的日子,恐怕以后就不多了。

盘膝坐在徐凤年身边的少女攥着羌笛,低头说道:“对不起。”

这一次是确实是真哭了。

徐凤年知道她是为了峡谷被救以后的怯懦而致歉,嘴角翘了翘,语气平淡道:“女子胆小也不是什么错,你要是觉得不对,大可以胆大一些,坐到我身上来,我就算受了如此贞洁不保的羞辱,也决不反抗。”

徐凤年本是捉弄少女,嘴上调笑几句。

不曾想这姑娘还真把这辈子的胆识气魄都给用光了,一屁股坐在他腰上。

要害被镇压的世子殿下倒抽一口冷气,道貌岸然道:“姑娘,请你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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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雀骑鹰

一名懵懂少女跨上男子腰间抬臀而坐,你总不能指望她在这方面有多好的马术,徐凤年倒是驾轻就熟,前一刻才贞洁烈妇般正义凛然,口口声声要姑娘自重,可一见她主动,顿时就转换了嘴脸,念叨着我来我来,一点不含糊地自解衣衫起来,野原苟合,席天幕地,肆意欺辱那北莽女子,该是多少孱弱北凉士族子弟的理想,徐凤年见多了这类手无缚鸡之力的富贵读书人,自以为在青楼床帏骑在北莽出身妓女的凝脂胴-体上,就能与提兵杀敌的将士媲美,徐凤年眼神清澈看着似哭似笑的牧民少女,停下本就做戏成分居多的动作,她无疑有一双灵气的眸子,并非直指人心的那种聪慧剔透,而是不沾惹尘埃不识肮脏的纯净,这种女子这种眼神,注定会如同身侧这座草原上的清冽湖泊,迟早要消散在黄沙中,今年一见,可能来年再无相见。她即便是遗落草原的金枝玉叶,就算重返殿阁宫闱,又有什么益处?徐凤年虽然没了衣衫褪尽来个坦诚相见的旖旎绮念,不过还不准自己手上占些小便宜了?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放宽心的同时,双手握住她弹性极好的纤细腰肢,以一个不合礼节的姿势,两人对视,淫贼所谓的腰下一剑斩美人,大概就是此时徐凤年的真实写照,少女再天真无邪,女子本就早熟,不管如何不谙世事,到底也不是傻子,也知晓了她柔软屁股蛋下镇压了何方凶邪,骑马牧羊可绝不会如此羞人,这一份并非风尘女子故意撩拨人心的欲语还休,饶是徐凤年久经花丛片叶不沾身,也觉得那些从此不早朝的亡国君主,并不冤枉。

徐凤年双手悄然滑下,水到渠成地捏了一捏,这可是熟能生巧的本事,当年三年游历,就是靠这等巧妙手法让温华那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这家伙悟性比世子殿下差了十万八千里,绷不出那份道德人士的大义脸色,不幸长了一脸欠揍的淫贼相,每次壮了胆子去闹市上揩油,都免不了要徐凤年出面救场,要温华配合着立即嘴角流淌口水,然后说是家里的痴呆兄弟,性子柔弱的姑娘也就心软饶过,泼辣一些的可就要拳打脚踢,连累徐凤年也要被殃及池鱼,后者以轩辕青锋最为不依不饶,带着恶仆追撵了好几条街,也难怪温华尤为记仇这个娘们。少女也不说话,只是瞪大那双眸子,徐凤年这辈子最受不了的除了女子哭泣,就是这种干干净净的眼神了,只得讪讪然缩手,笑骂道:“就许你骑马,不许我拍马屁啊?”

不适应言语双关的少女用心想了想,等到琢磨出意味,才笨拙地露出略显迟到的娇羞,徐凤年见她憨态可掬,愈发下不了手,坐起身,搂住她,轻嗅着她青丝的香气,感受着她处子之身的娇柔颤抖,叹了口气,缓缓松开。北莽风俗豪放,既有被律法许可的放偷日,也有抢婚的习俗,以及那姊亡妹续、妻后母报寡嫂的女子改嫁,都是中原衣冠士子作为抨击北莽蛮夷的绝佳理由。徐凤年抱起她放在身旁,横春雷在膝上,望向湖面,怔怔出神。二八佳丽体如酥,直教英雄入坟冢,可能换做其他任何一名憋出内伤的男子,碰上这么一位绝色,早就趁她半推半就行鱼水之欢,吃干抹净以后拔卵不认人摸裆笑苍生,何等风流。只不过当下又开始忧郁的世子殿下转头笑道:“你要是裴南苇或者是鱼幼薇该有多好。”

世间哪有喜欢被男人当面与其她女子对比的女子,少女虽然情窦懵懂,却也听出话里话外的轻重,不敢表露委屈,只是撇过头。

徐凤年站起身,心中有了一番计较,看能否帮着给这群按律当杀的逃窜牧民安定下来,以后如果有机会安然返回,大不了带着她一起返回北凉王府,且不去说是当花瓶还是吃下嘴,养养眼也好,以后再评十大美人,砸些银子稍微运作,她肯定可以上榜,传出去也喜气,让那帮士子书生眼馋嫉妒,就是挺惬意的一件事情。当下将她吃掉,接下来难道带着她北行?如果吃了却不带,徐凤年可不希望听到她成了某位悉惕帐内禁脔的消息。久病成医,被舒羞揩油无数的世子殿下也学到一些皮毛易容术,成品只算是粗制劣造,不过还算可以掩人耳目,只不过她愿意?部落牧民可以不泄漏秘密?尤其是一些背井离乡心怀怨恨的青壮,保不齐会为了富贵前程甚至是几袋子赏银去讨新悉惕的欢心,人心反复叵测,即便是他救下了整个部族,徐凤年不觉得可以高枕无忧,要他们死心塌地做牵线傀儡。徐凤年想了想,准备在这个命途多舛的牧民部落逗留几天,问道:“你叫什么?”

她轻声道:“呼延观音。”

徐凤年知道北莽许多平民尊佛信佛,许多人都喜好以菩萨弥勒文殊等做名字,并不罕见稀奇,若是在春秋中原,取名太大,被视作不详,在北莽都以此类做小字却是十分普遍,甚至连妇人装束也深受影响,冬月以黄物涂面,呈现金色,谓之佛妆,春暖才洗去,当初离阳王朝使者初见北莽女子大多面黄,以为是瘴气病态,返回以后作诗讥笑,传遍朝野上下,后来两国互市,才知真相,成了一桩大笑话。

徐凤年让她拎着去部族营地,对于北莽风土人情,赴北以前就做过扎实功课,呼延在草原上是一等显贵大姓,类似拓跋氏,仅次于耶律慕容两大皇家国姓,起始于百年前那位深谙中原文化的莽主金口一开的御赐,想必这个部落上头的悉惕是呼延氏的后代,只不过姓氏煊赫,不代表任何姓呼延的都是贵人,北莽等级森严,丝毫不逊离阳王朝,人分四等,原先只有北莽本土与春秋遗民两等,对立激烈,纠纷无数,棋剑乐府太平令便提议再分出两等,都在遗民之下,其实都是一些罪民或者冥顽不化被武力强行纳入北莽版图的部落,人数相对稀少,但即便如此明显,春秋遗民已是无不感激涕零,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劣根天性,何况不止如此,还是成了人上人,女帝天恩浩荡,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然人分四等,各自等级内拔尖的那一小撮权贵,不论财富还是地位,都远非常人可以比拟。

徐凤年喃喃自语:“拓跋菩萨,呼延观音,名字都挺有意思。那有没有耶律弥勒,慕容普贤?”

她柔声道:“有的。”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好气好笑地弹指在她额头,“一点都不懂察言观色,就你这榆木脑袋瓜,真去了帝城皇帐,也做不来心思百转千弯的公主郡主。”

她微微提了提嗓音,兴许这就算是天大抗议了,“我本来就不是。”

徐凤年捏了捏她下巴,调侃道:“你说不是就不是?那我说我是北莽皇帝,我就是北莽皇帝了?”

她红着脸一本正经反驳道:“皇帝陛下是女子。”

徐凤年感慨鸡同鸭讲,不再与她讲道理。与她一起到了牧民部族,俨然被奉为神明,徐凤年在峡谷如仙人起伏救人二十几,之后更是挡下牛群,再加上一位佛陀般的老和尚推波助澜,不论老幼,都虔诚跪在地上,年迈族长更是流泪不止,好似迁徙千里的满腹冤屈都一扫而空,北莽民风质朴,所言不虚,不像离阳王朝那些名士,盛世信黄老,乱世逃禅遁空门,反正怎么自保怎么舒心怎么来。族内只有呼延观音略懂南朝语言,就由她传话,得知这名年轻菩萨要在部落停留几日,都是喜悦异常,那些年幼孩童与少年少女,更是欢呼雀跃,除了呼延观音,当初被徐凤年救上山顶的还有几名少女,秋波流转,希冀着这名风度不似常见牧人的俊秀菩萨可以入住自家毡帐,草原户籍,以一帐做基准,北莽建朝称帝伊始,帝王行宫也不过是庐帐,哪怕是上代国主,每次狩猎,也必定与心腹近臣同庐而居,故而离阳王朝阴暗腹诽北莽女帝仍是皇后时,曾与数位当代权臣趁国主酣睡而苟且私通,实在是很能让中原皇宫深似海的春秋百姓感到惊奇。

族长叫呼延安宝,亲自将徐凤年迎入黑白双色的宽敞帐屋,老人除去一对性情憨厚的儿子儿媳,膝下还有孙女孙女各一人,孙女便曾被徐凤年裹挟上山,开心得无以复加,孙子则是那个峡谷底始终被呼延观音牵着的孩子,目不转睛盯着徐凤年的眼神,就跟瞧见神仙一样,敬畏崇拜得一塌糊涂,当徐凤年进入帐屋,孩子与姐姐一起站在屋外,透过缝隙张望着那名年轻神仙的风采,只觉得举手抬足都好看极了,估计徐凤年打嗝放屁,姐弟二人都会觉得是大大的学问。

北莽尚武,擅骑射,尤其尊崇实力卓绝拳头够硬的强大武人。以拓跋氏为主要成员的党项一部,拓跋菩萨踩在同族累累白骨上成为女帝近侍闸狨卒,复仇在北莽千年不变,党项尤其注重复仇,若是血仇不报,必然蓬头垢面,不近女色,不得食肉,斩杀仇人以后才可恢复常态,双方仇怨和解以后,需要用人血以及三畜鲜血装入骷髅酒杯,双方发誓若复仇则六畜死蛇入帐。当拓跋菩萨逐渐成为军神,战功显赫,党项十六族一齐心悦诚服,单独向这位北莽第一人提出和解,拓跋菩萨不予理睬,十六族族长一起自尽赴死,后来女帝出面,拓跋菩萨也仅是口头答应,党项部非但没有视作奇耻大辱,反而以此为荣,彪悍青壮无一例外加入拓跋菩萨的亲军行伍,可见北莽尚武之风何其浓烈。

坐在帐屋内,经过呼延观音讲述,才知道她所在部族迁徙并非盲目而行,呼延安宝死于途中的父亲,笃信机鬼,是一名远近闻名的卜师,善于用艾草烧灼羊胛骨视纹裂来测吉凶,当年正是这位老人力排众议收容了襁褓里的女婴,这个冬末也是老卜师通过咒羊要求举族往东南方向迁移。徐凤年对于这类谶纬巫术将信将疑,听在耳中,也不太放在心上,得知呼延观音就住在毗邻的毡帐,瞥了她一眼,只是习惯使然的小动作,就让少女脸红娇艳如桃花,老族长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是笑容欣慰。小丫头孤苦无依,说到底还是要嫁个肩膀宽阔可以顶天立地的男子才算真正安家,老人对这名自称来自姑塞州的徐姓公子,只有万分信服。狭窄谷底,一人力挡万牛,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神迹,老人至今记得草原上流转百年的九剑破万骑,虽说那是中原吴家剑士的壮举,当下只觉着眼前同帐而坐的年轻菩萨也足以与那九名剑仙媲美了。

徐凤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以后,低头走出帐屋,呼延观音跟在身后。

徐凤年缓缓走上一座小土包,除了少女,远远还鬼鬼祟祟跟着老族长的小孙子,好像乳名是叫阿保机。

徐凤年望向夕阳,蓦地眯眼。

一只原本悠游盘旋的黄鹰哀鸣不止,掠过长空,摇摇坠坠。

东北方向百里以外,黄鹰坠地。

有一只小雀爪如铁钩,钉入鹰背。

只闻鹰捕雀,世间竟然还有雀骑鹰?

神俊非凡的雀鸟飞到一名腰间左侧悬剑又悬刀的年轻人肩头,鸣声清脆。

狐裘狼帽的年轻男子身侧站有两名扈从,一名中年汉子身材健硕如雄狮,声如洪钟,“小公子,这一路赶来,已经被你杀了不下六百人和四千头野牛,可曾尽兴?”

另一位身穿锦袍的老者阴恻恻说道:“十大魔头,除了你我二人都是给小主子当奴的,其余八位,可是一个都没见着,岂能尽兴?”

年轻人冷笑起来,透着股浓郁的血腥味,伸手逗弄着肩上小雀,道:“魔头什么的,杀起来其实也无趣,杀那个佛门圣人才带劲。”

自称北莽魔道人物的老者点头道:“这个两禅寺的龙树和尚,据说是白衣僧人李当心的师父,是该见识见识。”

听到李当心这个名字,年轻人眼眸泛红,伸手轻柔握住小雀,骤然发力,满手鲜血,咬牙道:“都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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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小拓跋

狐裘狼帽的年轻公子随手丢掉那只捕鹰雀,拇指手指捻动,鲜血浓稠,放在鼻尖嗅了嗅,显然是城府中透着酷烈的性子,手指在狐裘上擦了擦。

中年汉子沉声道:“龙树老秃驴虽是个圣人,不过三教中人,境界水分太大,做不得准。一品四境,本朝武榜搜罗了三十余人,天底下估计也就这些人能入小公子的眼。虽说金刚境有大小真伪之分,以佛门不败金身为尊,不过说到底还是挨揍的本事,论起杀人,恐怕别说我与老哥这类魔道中人,就是比起儒道两教,也大有不如。这两禅寺秃驴最合适当做小公子的练刀桩子,一鼓作气劈砍个八百一千刀,也好验证佛陀是否真的金刚不坏。”

锦袍老者嗤笑道:“端孛尔回回,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圣人便是圣人,岂会如此轻易被打破金身,小心羊肉没吃着,只惹一身腥。你我斤两相互心知肚明,况且小公子再好的天赋,终归尚未二十,这一路与牛群对撞搏杀,仍是未能入金刚,只是我们三人前往截杀龙树僧人,能讨得到好处?”

汉子冷笑道:“这有何难,老秃驴进入我朝是机密,大可以让小公子随便找几位大悉惕,召集起一两千骑兵,用车轮战碾压耗死老秃驴便是,到时候小主子斩去头颅,便是当今天下唯一杀死陆地神仙的枭雄,谁敢不臣服?”

老者不屑道:“圣人若是一心想走,避而不战,就算手握一两千骑兵,追得上?”

中年壮汉双手十指交叉,全身关节噼里啪啦作响,阴笑道:“老秃驴吃斋念佛,慈悲为怀,到时候咱们以几百牧民性命要挟,若是敢逃,逃一步杀一人,看他能逃几步?几百人因他怯战而死,传出去,龙树老秃驴就是个屁的圣僧,有何脸面再去和我朝国师麒麟真人说佛法。”

姓拓跋的锦袍老者气态阴柔如一尾水蛇,瞧着就让人浑身不舒服,体格壮硕的中年汉子看上去显然要更有正气一些,只不过两人言语反倒是后者更加谄媚,符合恶仆帮闲的身份。

公子抬手阻止了锦袍扈从即将脱口而出的冷言嘲讽,摘下腰间一枚漆黑铁牌,吩咐道:“回回,你去附近几大悉惕营帐传我的命令,三天时间内集合一千两百名控弦骑兵,到时候在黄鹰谷汇合,一同拦截龙树僧人。谁敢不从,许你先斩后奏,本公子就不信草原上还有不怕我拓跋氏的雄鹰。”

端孛尔回回领命而去。

能让十大魔头里的两位心甘情愿做家奴,北莽王朝除去皇室和年轻人所在的家族,别无分店。

制式莽刀和一柄名剑在同一侧交叉悬挂,狐裘狼帽的年轻人陷入沉思,他这次离家,除了气愤于父亲不愿让他单独领兵前往姑塞州边境,也有磨砺武道的意图,父亲明明是靠着辉煌军功登顶王庭的无敌武夫,竟然对常年阅读中原经籍的大哥那般器重,厚此薄彼,着实恼火,不过他虽不顺眼大哥的所作所为,兄弟之情却始终不曾淡薄,尤其是这些年自己闯祸无数,都是事事与人为善的大哥出面摆平,不惜跟许多耶律慕容子弟反目成仇,对此他还是十分领情,尤其是年初那狐媚嫂子主动勾搭自己,连父亲都勃然大怒,不听解释就要废去自己武功,依然是兄长平息了父亲怒火,事后兄弟谈心,拉上了那位名义上是他嫂子的女子,笑呵呵说他身体多病,迟早会早死于自己,兄死弟娶嫂,天经地义。看着兄长的温良,还有那名女子的羞愧,便是以他传自父亲的天生阴鸷冷血,也是感动不已,记得年幼时父亲仍未战功彰显,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确是长兄如父,从不曾让他受过族人半点欺负。

这位草原大漠上的天之骄子喃喃道:“只要你活不过四十岁,不与我争,我一定始终视你为兄长。”

鹰师出身的锦袍魔头对小主子的诛心言语充耳不闻。

年轻人摸了摸刀柄,问道:“最近的悉惕是谁?”

老人笑眯眯答复道:“是回鹘部的擒察儿,掌管着两三万人,族人擅长豹猎和狮猎,擒察儿本是打捕鹰房的小官,给回鹘几位族长上贡了几头好鹰隼,才当上悉惕。听说部落里的女子十分水灵。”

公子哥冷漠道:“就去擒察儿那边歇脚,至于女人,随你挑。”

锦袍魔头与这名出身勋贵极点的年轻人相处,远不像中年汉子那般奴颜婢膝,哈哈笑道:“知道小主子眼光高,瞧不上这些俗物,老奴可就却之不恭了。”

年轻人一笑置之,对他而言,北莽女子,除去屈指可数几位,例如本朝琵琶国手,号称纤纤双手精绝马上鼓,传言与北凉陈芝豹有一腿姻缘的那位公主,加上金蟾州慕容家族里喜好豢养面首的郡主,还有十大魔头里的一位琴师女子,除此之外还真没有几个能让他提起兴趣的。

他突然问道:“听说排在第十的魔头谢灵死了?”

锦袍老人平淡道:“谢灵巅峰时与洛阳一战,侥幸不死,但应该受了重伤,老奴猜测由指玄跌入金刚,遇上奇人异士,被杀也不奇怪。魔道十人排榜,不像那武榜,本就是以名气大小来定,不能服众。前三甲还好,老奴与端孛尔回回后边七个,就是一团浆糊,比如鸿雁郡主身边的龙王,只排第九,但对上第五的琴师女子,也绝对有六分胜算。说到底,武道一途,比试杀人手断,还是那些一步一个脚印踩过二品入一品,再金刚指玄天象,按部就班,如此成就陆地神仙境界的人物,最为厉害。一些个看似天资卓绝的年轻人,当下惊采绝艳,被传得日后如何会如何的成就非凡,其实老奴看来,不值一提,故而洪敬岩猛则猛矣,以后成就恐怕远不如那魔道第一人的洛阳,老奴纵览北莽离阳两朝江湖,百年以来,无非五人,龙虎齐玄帧和武当洪洗象算是同一人,接下来依次是王仙芝,主人,李淳罡,洛阳。后四人,可都是步步为营,小主子,所以别看耶律东床与慕容水龙这会儿境界比你高,但只有你一人有望跻身此列,与五人并肩屹立顶点,老奴拭目以待,所以舍不得死,哈哈。”

锦袍魔头笑声阴森渗人,如恶鬼夜行见人笑。

年轻人伸了个懒腰,缓缓说道:“被你这么一说,又想杀人了。”

夕阳西下,湖边迁徙而至的牧民营地,骄阳作余晖,酷热逐渐淡去,清风习习,迎来久违的安宁祥和。草原牧人主要以肉和乳品为食,其中肉食来源于自然死亡的牛马羊驼,以及狩猎而来的狼狐鹿兔,若有牛马死去,就切成丝条,挂在日头下通风地方晾晒干,内脏制成腊肠生吃,新鲜宰杀的羊肉是难得的盛宴,薄片浸泡盐水,拿尖刀刺挑,手边辅以浓茶去腥,十分美味。徐凤年此时蹲在一旁在看牧民如何挤取马奶,方法奇特,先将两根木桩钉入土地,拉起一条长绳,将母马与幼马系上一段时间,母马会陆续跑至小马身边,异常安静,挤奶过程就顺畅许多,马奶若是新鲜,十分甘甜,丝毫不逊色牛奶。徐凤年看着呼延观音和老族长孙女这些姑娘在那边娴熟挤奶,马奶倒入大皮囊后,交由族内少年青壮拿棍子搅拌和击打。听说这种“马奶-子”发酸发酵以后,沉淀皮囊底部的渣子用来喂食牲畜奴隶,上面纯净部分才是部落内上等牧民享用,一些极佳马奶还会进贡给悉惕。

徐凤年身边蹲着乳名阿保机的小孩儿,也不说话,就一直远远跟着这位心目中的神仙菩萨,横看竖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徐凤年压抑下燥热情绪,这个方向望去,刚好能看到呼延观音的挤奶细节,啧啧道:“手法真是不错。”

随后的正式晚餐,族长呼延安宝不但用烤全羊招待这位全族恩人的活菩萨,还拿出了珍藏的虎骨酒和地黄酒,主食是大麦和羊肉一起精心熬制的汤,这差不多算是这个部族的全部家底了,徐凤年狼吞虎咽,尤其对于敬酒来者不拒,让十几位代表各自营帐赴宴的豪爽牧民又增加好感几分,大多数人都喝得尽兴,酩酊大醉,七倒八歪,老族长也不例外,倒是徐凤年有大黄庭修为在身,海量的架势,只是脸色通后,散宴以后,就走出酒味肉香弥漫的帐屋,牧人对这位武力通玄的年轻人敬畏多过亲近,也不敢打搅,徐凤年来到湖边饲养黄桐剑胎,飞剑入袖以后看到呼延观音牵着躲躲闪闪的阿保机走来。

少女装起胆子,说道:“阿保机想向公子拜师学艺。”

徐凤年摇头道:“不可能。”

孩子虽然听不懂南朝言语,但这尊菩萨的摇头动作总看得清楚,一下子就耷拉着脑袋。

少女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求公子教他一两招拳法,随便什么拳法都可以。”

徐凤年笑道:“我跟你很熟?欠你钱了?”

呼延观音咬着嘴唇,眼神落寞。徐凤年也不理会,折下一叶水草,屈指弹出,在湖中上撕开平镜湖面,却不是笔直前行,而是如鱼蛇扭曲滑行。阿保机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比族内那些角抵高手厉害多了。这倒不是徐凤年有意在他们面前抖搂风采,信手拈来而已,刀谱第六页开蜀式,看似大开大合,其实繁复晦涩,第七页游鱼式,仍是巧势,相比剑气滚龙壁,少了锐气,却多了几分圆转。而最新第八页称作青丝结,好似一团乱麻,让徐凤年一时间无处下手,闲来无事,就只好自娱自乐,权且当做熟能生巧,不断折叶弹出,撕裂湖面。富武穷文,除了家底一项,武道归根结底还是要勤练不懈,这也是最大的拦路虎,否则豪阀世族,富比王侯,秘笈不缺,兵器不缺,打熬体魄的昂贵药物不缺,按理说来都应该高手辈出,但事实上仍是寻常百姓出身的强大武夫占据多数,李淳罡也好,老黄也罢,出身都是贫寒市井,这恐怕也是武林远比文坛更有生机灵气的根源所在。

北莽武榜除了十人排名公平公正,更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将两朝两座江湖所有晋升一品境界的高手都“一网打尽”,共计三十二人,即使有所遗漏,也是前无古人的大手笔。

徐凤年知道北莽榜上一品高手,有几名年龄相仿的青年高手,其中耶律东床慕容龙水这两位都是皇室成员,前者是王庭皇帐里冒尖的军方新贵,与董卓南北交相呼应,后者是一名女子,可惜臃肿如肥猪,相貌堪忧。

北凉这边,陈芝豹和袁左宗都在榜上。前者更是被视作新一代枪仙。

徐凤年眯起眼,想起了曾经差点形成青衣杀白衣的局面。

于是就想起了她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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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下马

一阵细碎脚步打破湖畔的宁静,阿保机的姐姐小跑而来,跟呼延观音嘀咕,恶补过莽语的徐凤年得知是母羊要生崽了,而呼延观音应该是接羔的高手。一起到了羊圈,安静看着她有条不紊接生羊羔,大功告成以后,最后捋起一缕鬓角青丝,满脸笑容。因为逃亡迁徙,部落的羊群大多瘦弱少膘,能熬过严冬就已经殊为不易,接羔就成了安营扎寨后的头等大事。虎头虎脑的阿保机按耐不住,在羊圈里四处追撵,好不容易一记饿虎扑羊,扑住一只稍小羊羔,拎住后蹄,站起身提起羔羊后就是一顿乱舞,霸气十足,看得徐凤年都有些瞠目结舌,小家伙的姐姐叉腰训斥,说不通道理,就去被拧耳朵,小家伙松手以后,姐姐一个不留神就去抓捕另外的羔羊,期间被踹了无数羊蹄,一身泥泞粪土,直到空闲下来的呼延观音柔声劝说,才总算放过圈内可怜的羔羊。阿保机不愿洗澡,连呼延观音也劝不动,徐凤年拎住顽劣小兔崽子的领口,到了湖边就呼啦一下丢进水里,小家伙也不生气,只是在湖里畅游,傻乐呵。

接下来两天徐凤年就冷眼旁观这个小部族的繁琐劳作,不管男女老幼,都分工明确,偷懒不得,放牧挤奶制酪打井剪毛鞣皮制毡采粪搓麻,只要力气够用,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徐凤年也没插手帮忙,只是默默计算着一名牧民或者说控弦武士需要多少土地成本,与呼延观音交谈,才知道部落上一辈出过几名北莽王庭的怯薛军成员,得以免去部族许多杂税,否则以本族的人力物力,需要狩猎大型野物甚至是游掠别部才能支撑下去,只是这两种事情,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对部族就是灭顶之灾,草原上每天都有这等规模的小部落衰败或者被吞并,流徙到此,侥幸占据了一块湖泊,只能寄希望于当地悉惕法外开恩,以及邻近部落的孱弱。期间徐凤年跟老族长一番密谈,事后呼延观音终于戴上一张赶工出来的粗糙面皮,让部族牧民大开眼界,愈发将徐凤年当做菩萨投胎的奇诡人物。第三天正午时分,在湖边静坐吐纳的徐凤年望向北边,终于来了。只不过比起意料之中的阵仗,可是大了许多。

这片牧地的主人悉惕擒察儿高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这名壮年悉惕身材健硕,一身狼皮服饰,两耳附近和额前头发剃去,编织两根辫子扎在耳后,肩上停着一只大隼。擒察儿大手一挥,身后百十骑怪叫吆喝着呼啸冲出,围绕着营地策马狂奔,这不算什么骇人手段,尤其震慑人心的是擒察儿身旁有两架牢笼,各自关押着一头金钱猎豹和从两辽那边擒获的猛虎,两头原本蜷缩打盹的猛兽似乎闻到血腥味,在笼中猛然站起,沉声嘶吼,利爪扑腾在铁栏上,择人而噬。千里流徙早已风声鹤唳的族长呼延安宝率领部族成员,战战兢兢聚集在一起,不带兵器,根本不敢作出抗拒姿势,跨境迁徙本就理亏,若非族内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值钱宝物,呼延安宝早就亲自去给这位日后掌握全族生杀大权的新悉惕“敬香”。徐凤年与呼延观音并未走出帐屋,身边还躲着一个愤愤不平的阿保机,透过缝隙望着趾高气昂的悉惕亲卫,但最终视线停留在悉惕身边一对主仆模样的家伙身上,年轻男子狐裘狼帽,腰挎刀剑,与骑士不同,是盘膝坐在马背上托腮而望,神情冷漠。锦袍老人神意内敛,徐凤年虽然第一时间收敛了窥探视线,但兴许是呼延观音露出了蛛丝马迹,老者察觉到了异样,直视而来,眼神冷厉。

骑兵缩小包围圈,完全不让呼延安宝有机会去跟悉惕套近乎。

每年女帝秋季亲临的北莽王庭大型围猎,也是如此,只不过更加蔚为壮观,仅是外围驱逐猎物,就要动用数万甲士耗时两个月,队列整齐,缓慢推进,有皇室怯薛军负责监军,队形严格按照既定路线前进,稍有偏差,就要被拖去杖打,若是期间有猎物逃出包围圈,十夫长当场斩杀,百夫长罢免官职,千夫长降职一等。当猎圈最后缩小到士卒仅仅间隔两三帕时,连结绳索,覆以毛毡,此时圈内野兽糜集,不计其数,狮驴同处,牛马相撞,豺狼狐兔拥挤,接下来便是以勋贵爵位依次递减依次进入的一场屠杀盛宴。

擒察儿轻轻抖肩,大隼振翅飞入天空,然后这位悉惕笑容残忍地拍了拍手,等到骑兵猎圈开了个口子,几名衣不蔽体的刺面兽奴立即打开牢笼,牵出躁动嚎叫的虎豹,松开缰绳,野性难驯的一豹一虎并肩冲出,娴熟扑向圈内的牧民。虎豹奔跑时尤其凸显修长动感的强壮身躯,意味着接触以后便是无比血腥的撕咬,百步距离,一瞬便至。

护在族长左右的两名壮年牧民曾参与过多次野兽捕猎,虽然手中没有矛箭,仍是当仁不让站出队列,先是大踏步继而狂奔,与出笼的狮虎对冲而去。擒察儿嘴角笑意充满不屑,不知死活的贱民,他擒察儿精心饲养出来的虎豹岂是寻常猎物,野性远比初时捕获还要浓烈数倍,只有出行狩猎时才囚禁笼内,其余时候俱是放养牛羊圈内,何时咬死全部牲畜,何时换圈而养,惩罚部落内犯禁的牧人,就投入圈内,便是那些膂力惊人的角抵高手,照样敌不过虎豹的几回合扑杀撕咬,多年以来只有一人活下,事后也已是被咬断一条胳膊。

几乎同时,两名牧民就被身形矫健灵活的虎豹扑倒,咬断脖颈,五爪轻轻滑抹,剖肠挂肚,两头畜生低头啃咬,血肉模糊,当牧民四肢彻底停下抽搐,虎豹不约而同抬起头颅,望向胆颤的圈内牧人。

帐屋内阿保机见到这副惨状,满脸泪痕,就要冲出去与人搏命,被徐凤年按住脑袋,往后一抛,摔回屋内,他则撩起当做门帘的棉质悬毯,一掠而去。徐凤年没有想到这名悉惕如此痛下杀手,一般而言,越境牧民虽然罪可满族致死,但要知道在草原大漠上,人命不值钱是不假,但与北莽悉惕重视部落内可控弦马战的青壮人数是两码事,草原上女子改嫁宽松,以至于超乎中原人士的礼义廉耻,还有每次战事北莽都要不遗余力掠走离阳王朝边境百姓往北定居,都是因为归根结底,大小悉惕之间比拼实力,都是以最直观的马匹与人头数目来衡量计较,一般而言,一族举旗叛出本部悉惕,选择亡命迁移,迁徙地所在悉惕只要实力雄厚,不怕与上任悉惕为敌,大多愿意招徕接纳。呼延观音所在部落流荡千里,原先悉惕注定鞭长莫及,对于任何不缺水草的悉惕都是一笔财富,无非是花些银钱跟掌管游牧户籍的上司官府打点一番,就等于多了三十多帐幕的税源,徐凤年真没有预料到闻讯赶来的悉惕与牧民一碰面,就要血腥立威,看架势,根本就是要屠族。

腰间挂刀剑的俊逸年轻人眉头挑了一下。

锦袍老人正要说话,年轻人摇了摇下巴,示意无需理会。

徐凤年脚尖一点,身形跃过骑兵头顶,落地后恰好挡在老族长身前,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徐凤年不去理会被大黄庭海市蜃楼挡在衣衫以外的虎爪,双手扯住上下颚,轻轻一撕,将这头山林之王的吊睛大虫给撕成两半,丢在身前。

生裂虎豹,不过如此。

仅剩一头金钱豹骤然停下,显然感受一股巨大危机感,不敢轻易前扑。擒察儿震怒,冷哼一声,驯兽奴人开始呼喝,指挥猎豹杀人。毛发油亮的猎豹终于按耐不住躁动,直线冲来,十步距离时一折,向一侧跃出五步,再迅猛扑向猎物右手边。徐凤年以峡谷悟出的断江一势,不见出手更不见出刀,猎物身躯就在空中被拦腰斩断,这次轮到擒察儿与百余骑兵瞠目结舌。狐裘青年眼睛一亮,嘴角扯了扯,当真是意外之喜,身边悉惕率兵前来绞杀这支百人部落,正是他这位位高权重的拓跋小公子授意,草原上,兴许有强大悉惕可以不卖耶律慕容两族子弟的脸面,却绝对不会有人胆敢违逆他的命令,在大漠,他父亲的言语几乎等同于女帝陛下的圣旨,如果是在北莽军中,更是尤胜一筹,关键在于女帝也从未因此感到功高震主,她对于这名党项部走出的军神,绝无半点猜忌,信任得无以复加。所以北边王庭,任你是皇亲国戚和皇子皇孙,碰上军神的两位儿子,也要自行低下一头。

这位号称小拓跋的年轻人一路亲手杀戮六百人,何曾有一位悉惕去女帝那边多嘴半句?倒是不乏有悉惕为他亲自牵马恭送出境。

小拓跋依然托着腮帮,歪脑袋笑眯眯道:“你是南朝哪个州的春秋遗民,不如做我的假子,你这辈子就有享受不过来的荣华富贵了。”

北莽有权贵喜好收纳假子风俗,与离阳王朝义子相似,只不过地位往往只比奴婢稍高,当然门阀豪横的假子,一样可以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尤其是那些北莽王庭可扣鲜卑头玉带的甲字大族,假子权势显赫,特权无数。

年轻人恩威并济,笑了笑,轻描淡写说道:“知道你们这些春秋贱民有些无谓的骨气,若是不肯答应,杀光这群牧人以后,就拿你开刀,埋入黄沙,剥开头皮,浇灌水银。”

徐凤年不与此獠客套废话,只是平静说了一句:“好好说话。”

盘膝坐在马背上的狐裘狼帽青年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抬手作势要抹去笑出来的眼泪,盯着猎圈中的佩刀男子,却是询问身边的锦袍魔头,“回回何时到达?”

老人眼神熠熠,嘿笑道:“一刻以后。难得美味送上门,小主子这趟不亲自出手?”

年轻人撇嘴道:“今天心情好,我还在考虑是收他做假子,还是剥皮曝晒。”

老人一夹马腹出列,问道:“那老奴先陪他玩一会儿?”

不觉得北莽有几人值得自己去忌惮的小拓跋轻轻点了点头。

徐凤年黄庭瞬间倾泻如洪,身影一掠如长虹,单手按在这名狼帽青年额头,将其推落下马,在地面上滑行了五六丈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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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笑话

当单手按住盘膝坐在马上的狐裘青年,以徐凤年的果决就要一瞬炸烂这颗头颅,只不过主仆二人过于小觑了游历草原的徐凤年,他也一样没料到这名富贵子弟蕴藏着内力雄浑,虽然看似被他一招落马,甚至被摔出五六丈,但事实上手掌与此獠额头才触及即被弹开,而锦袍老者更是离开马背,围魏救赵,双掌推出,罡风凌冽,击向徐凤年脑袋,一命换一命的勾当,徐凤年不乐意去做,只能眼睁睁看着擒贼擒王的大好时机从手心溜走,摔出狐裘青年以后,迅速侧移,与锦袍扈从拉开距离。“本站域名就是全拼,请记住本站域名!”

坐在地上的年轻公子头顶狼帽歪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轻轻伸手抚摸滚烫额头,不忙于起身,啧啧称奇,遍身气机如龙蛇游走,暗藏玄机。徐凤年一击无法击毙,并不冤枉,拓跋家族以淬炼体魄称雄北莽,武道基石打得无比牢固,这位年轻男子自幼便被父亲带往极北之地的冰原,凿洞潜水闭气,常年躺冰而眠,比较道教由内而外返璞归真的上乘养胎道法,反其道而行之,由外而内,可以说一品四境,其中金刚指玄天象,拓跋菩萨每一次踏境都堪称当之无愧的北莽第一人,虎父无犬子,这名在北莽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的世家子也一样出类拔萃,否则也不会有小拓跋的称号。

亏得他能按耐住急躁性子没有拔剑出刀,起身以后拍了拍后背,破天荒抬手示意锦袍魔头不要计较,嬉笑道:“不错不错,就凭你这手法,离一品也差不远了。如果还留有余力,那还得了!不论心机还是本领,都让我大开眼界。南朝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俊彦英才,你是哪家甲字门阀的嫡传子弟,说来听听?我可不舍得剥你头皮,假子什么的,就当笑话,不要介意。”

北莽女帝临朝以后,交换听取南北两京权臣的建议后,按照中原门阀制度,出炉了一个算是粗略胚胎的门第划分,除去皇室两族为一品大姓,接下来便是被誉为“膏腴”“灼然”姓氏的甲字十族,北七南三,南朝三姓皆是龙关贵族集团里的古老豪门,这三姓人物皆是把持南朝庙堂朝政的领袖阶层。狼帽狐裘的小拓跋自然而然将这名深藏不露的南朝人物,当成了被三姓豪阀倾力栽培的嫡系子弟。囊括两朝的一品三十二人,北莽榜上有名十八位,足以让自诩人杰地灵的离阳王朝汗颜,好在前三被王仙芝与邓太阿占去两席,挽回许多颜面。除了他父亲、洪敬岩、洛阳和慕容宝鼎四尊神魔,以及国师麒麟真人这位圣人,提兵山棋剑乐府在内的五大宗派瓜分掉六个名额,十大魔头中除去位置重叠的洛阳,已经毙命的谢灵,八位凶名远播的魔道巨擘有五位上榜,再加上耶律东床和慕容龙水两名后起之秀,共计十八人。

道德宗麒麟真人六位仙人弟子,都在一品瓶颈徘徊,道门真人往往一入一品即指玄,也往往只差一线就是毕生不得踏入一品境。不由得小拓跋不稀奇眼前佩刀的男子,比他大不了几岁,年纪轻轻就能跨过二品门槛,二品是谓小宗师境界,不是大白菜,可以秋种冬收一割一大把。他父亲曾经说起过,当今离阳王朝二品高手中积淀了太多有望登顶的天才人物,当下北莽大体占优的格局,未必能够持久。

徐凤年笑了笑,“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狐裘青年略微遗憾地哦了一声,身形暴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猛然抽刀当头劈下,莽刀如普通骑兵无异,只是在他手中斩出就要声势惊人。锦袍老人双手插袖,看似眯眼观战,脚步却随着小拓跋的出刀而轻飘移动。徐凤年往后撤了几步,左掌手心拍在春雷刀柄上,短刀往后一划,荡出一个圆弧,堪堪躲过一刀之后,弹指一敲,闭鞘春雷离身圆转,远离战场,几乎是一瞬,徐凤年身体后仰,欲倒不倒,避过变招横抹的第二刀,而小拓跋也闪过回旋至背后的春雷,横走几步,第三刀斜撩而起,徐凤年身体恢复直立姿态,一指轻弹,春雷继续轻灵旋绕,刀鞘与莽刀铿锵撞在一起,身世煊赫的狐裘公子狞笑,单手握刀变双手,劲力刹那暴涨,他自幼见惯了高手过招,自然有高屋建瓴的眼力与手段,就要一举斩断这种古怪驭刀的气机仪轨,让这家伙无法继续装神弄鬼下去。

当他即将有信心斩断气机牵引时,徐凤年欺身而进,不去管春雷莽刀,错身而过,又是一掌推向他的额头。狐裘青年委实不按常理过招,双手不改出刀轨迹,更是不减力道,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拿脑袋往前一荡,徐凤年面无表情往下一抹,不去拿手心与此人额头对碰,而是抹过他的脸庞,手腕一翘,托住他的下颚,这一臂一袖气机鼓荡,斜向上便是猛然发力推出,双手仍是死死握刀的阴鸷青年倒摔出去,徐凤年一腿高抬踹出,踢向胸膛,一脚踏出!

狐裘青年胸口一缩,卸去大半力道,落地后依然滑行出老远,双手所握莽刀在地面上割出一条裂痕。

嘴角渗血,抬起袖口轻轻抹去,小拓跋咧嘴笑意阴冷,方才本想硬抗全力一腿也要劈出重创对手的一刀,但常年被父亲喂招的他敏锐察觉到若是果真如此,恐怕就要两败俱伤,该死的是即便断其一腿,自己就要付出胸口尽碎的不可承受代价,不得已他只好作势收刀,刀尖朝这该死家伙的裆部,只要他敢不计后果,就要他断了命根-子,赌是赌对了,不过当下还是自己吃了大亏,等于白挨了一脚,气血翻涌,这滋味很久没有享受到了。

有锦袍奴仆在一侧策应,那名并未拔刀的年轻刀客没有趁胜追击,小拓跋吐出一口血水,缓缓站起身问道:“你小子如此有恃无恐,难不成入了一品?”

徐凤年握住离手不如以往酣畅淋漓的春雷,根本无暇顾及擒察儿与百余骑兵的精彩表情,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既要对付这名年轻恶獠,还要应对那名锦袍老人的雷霆一击,总不能还去偷闲欣赏那些别人眼中的惊讶与敬畏。至于牧民死活,总得自己先活下来才有资格去想。

小拓跋气势浑然一变,不再嬉皮笑脸,“不与你玩了。”

徐凤年这次还给他一个哦。

狐裘狼帽的年轻人没有恼羞成怒,沉心静气,右手握刀变成左手。

拔刀以后,他右侧腰间尚且悬有一柄好剑。惯用右手的他显然随时准备拔剑。

收敛了轻佻,这名年轻人还真给徐凤年带来不小的惊讶,认真对敌以后左手刀更胜右手,罡风透锋,几次挑撩,竟然带起风沙走石,几欲刺破海市蜃楼直达肌肤,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不得不松开一部分紧锁气机,以在鞘春雷当剑用,剑气滚龙壁,这一招被棋剑乐府偷学去便成为一个响当当词牌名的开蜀式,波澜壮阔,而徐凤年身形如游鱼,春雷虽然离手,驾驭起来,一样天衣无缝。狐裘青年莽刀锋芒隐约有紫气萦绕,徐凤年身体避其锋芒,剑气却一涨再涨,同样一招开蜀式,每过一遍,剑气越滚越大,滚雪球一般,留下城十遍剑气翻涌,将陶潜稚碾压得没有人形,此刻剑滚龙壁无数趟,这名年轻人虽有落败迹象,总隔着一层窗纸,刀法始终不曾絮乱。

习惯了跟剑气磅礴的短刀纠缠不休,正当小拓跋自认抓住一丝窍门,徐凤年在野牛群中悟出的游鱼式,不再一味退缩,而是游滑到了小拓跋身前,一指弹开春雷,左手抓住莽刀刀背,正要有所动作,清晰可见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目露惊骇,但徐凤年没有痛打落水狗,丝毫不拖泥带水地不近反退,果然,演技与武力一样出众的小拓跋终于拔出那柄北莽名剑,在徐凤年胸口划出一道狠辣的弧月形,徐凤年悄然呼出一气,身形轻轻点地,往后飘去。

地面轰然炸开,当真是平地起惊雷了。

一只头顶生彩冠的巨蟒冲出泥土,咬向徐凤年落地右脚。

锦袍老者没有出手,竟然是这头潜行破土而来的畜生展开了偷袭。

徐凤年没有依照本能缩脚跃起,给狐裘青年和锦袍扈从露出破绽,而是一脚朝巨蟒布满利齿的嘴中一踏而下!

利齿划破海市蜃楼,在小腿两侧滑出两条血槽,而徐凤年也顺势将这颗头颅踩回地下。

徐凤年一踏功成,压下小腿上剧烈的刺痛酥麻,只是望向那名前行一步又退回的锦袍老者,丹凤眼眸细细眯起,终于不掩饰杀意勃发,知道这阴险老头子是谁了,北莽十大魔头排在第七的彩蟒锦袖郎!

此人年幼被弃于山野,不知被何物养大,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如何,自幼能知晓禽兽言语,年轻时候下山,便以豢养珍禽异兽著称于世,不过壮年时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去道德宗禁地偷窃一头幼年麒麟,被北莽国师一指击碎脊柱,功力尽失,竟然仍是被他东山再起,再入金刚境,若说武道前途,已然不可能晋升指玄,但因为饲养猛兽众多,与人对敌搏杀,几乎不需要亲自出手,驾驭凶物,让人防不胜防,尤其是当年一条蛇冠七彩的母蟒化龙之际,不知为何尚未腾云驾雾就死去,被他剖腹挖出三卵,三条幼蟒喂食无数丹药与百种血肉,经过二十年有违天理的催熟,最终体型只比成年母蟒差了一线,这才让他成为十大魔头里排名犹在谢灵等人之前的枭雄。

锦袍老人轻声笑道:“大局已定。”

小拓跋瞥了一眼徐凤年被彩蟒牙齿咬破肌肤的小腿,将吹毛断发的名剑缓缓归鞘,重新玩世不恭起来,一脸惋惜道:“可惜了,便是金刚境高手被咬上一口,兴许能活,但几个时辰内也会迅速变成动弹不得的傀儡,看来你运气不太好,还是要被我埋沙剥皮浇灌头颅,好在不幸中的万幸,全身麻痹,也不知道头颅内被浇灌水银的痛苦。”

徐凤年问道:“既然这老不死的东西是彩蟒锦绣郎,那你想必就是拓跋菩萨的小儿子了?”

小拓跋挥了挥莽刀,点头道:“拓跋春隼。”

徐凤年再次不咸不淡哦了一声,继续说道:“春笋?不如冬笋好吃啊。”

拓跋春隼捧腹大笑,心情大好。

他挺喜欢这类不好笑的笑话,杀人前听上一听,就像没胃口的时候,碰上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上好菜肴,最是能下饭。

只不过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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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以发系发

生冠彩蟒是珍奇凶物,除了蟒皮刀枪不入,更有龙象之力,不知有多少武夫死在蟒身盘绕下,只不过徐凤年并不知道彩蟒利齿剧毒能让金刚体魄都失去知觉,一脚踏下,利弊都有,此时小拓跋和锦袖魔头胜券在握,一直紧锁隐藏气机的徐凤年毫不犹豫大开金匮,直行直进,掠向这名魔道巨擘的锦袖郎,作势要玉石俱焚,小拓跋老神在在,丝毫没有出手的意图,倒是老魔头瞳孔收缩,脚底泥土炸裂,彩蟒再度破土而出,魔头屹立巨如磨盘的彩蟒头顶,居高临下,浑身气机如沸水翻滚,准备借彩蟒之力挡下这名南朝灼然大姓子弟的最后一击。掠出五步时,徐凤年身形骤停,一个踉跄,魔头心头一松,嘴角冷笑,彩蟒吞食五毒无数,口喷瘴气就能让常人晕厥身亡,任你是金刚境界的高手,被利齿划伤,毒汁浸染经脉,愈是运转气机,中毒愈是深入窍穴骨髓。

徐凤年仅是一顿,本该是泄露疲态的明显颓势,锦袍老者心意与气机同时略微松懈,与人对敌演技精湛的小拓跋没来由喝声示警,这位彩蟒锦袖郎看到佩刀男子身如游鱼,眨眼间滑至彩蟒身前,趁着在彩蟒抬颅灯下黑的盲区,不知如何转折,然后就失去了踪影,不擅肉搏厮杀的魔头心知不妙,在野牛群中狭小空间辗转腾挪也不显身形凝滞的徐凤年凭空出现在锦袍魔头身后,一掌就要拍在这老王八蛋的后背,这一手摧碑式,取自听潮阁武库里的一本拳谱秘笈,大有降龙伏虎的气象,在武当山练刀时,搬至山上的秘笈古谱多是剑法刀招,后来赶赴北莽,因为要养意,就临时抱佛脚,博采众长,不再拘泥于刀剑,撷取了十八般武艺里的一些精华招式,这一招摧碑手结结实实砸下,任你是厚重大碑也要寸寸尽碎。

只是才摧碑两三分,徐凤年就被横空出世的一拳砸在左肩,狠狠摔出去,这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偷袭与被偷袭,双方都是时机拿捏恰到好处,徐凤年落地站稳以后,嘴角狞笑,并无气急败坏,只是有些遗憾,一掌摧碑才未能尽兴轰出,也不去看差点就给砸下蟒头的老魔头,而是望向身型壮如狮虎的男子,以大黄庭感知天地的,事先竟是没有丝毫察觉到他的隐匿,只好与手按拓跋春隼额头那次如出一辙,再次放弃重创的大好时机,只是单对单,徐凤年完全有把握像慢慢耗死谢灵那般险中取胜,当下拓跋三人配合娴熟,互成犄角,自己就有些身陷死境的味道了。

拥有金刚境界的彩蟒锦袖郎虽然并未被重创,仍是吓出一身冷汗,转身厉声道:“小子你活该千刀万剐而死!”

见到这名肉搏远胜锦袍老奴的强悍扈从及时赶到,拓跋春隼心中大定,拎着莽刀,很有闲情逸致地拍了拍手掌,赞叹道:“不错不错,演戏本事与杀人能耐都是一流,刚才以一敌二,就已经让我拔剑,我想你肯定还有压箱底的绝技,不妨一并拿出。”

徐凤年冷笑道:“要装大爷,好歹先把我打趴下再说,否则你有何资格在这里浪费唾沫?有意思?”

拓跋春隼不怒反笑,耐心解释道:“原本我杀人也不喜欢废话,不过春笋也好冬笋也罢,既然有一盘美味佳肴在眼前,食客下筷前总是要称赞一下色香味,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位真人不露相的南朝豪阀公子,见谅一个。事先说好,等你被塞进黄沙,剥头皮时我废话肯定还要多,若是口水不小心与水银滴入你头颅,千万不要介意啊。”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既然有了一位敌不过麒麟真人一指的高人锦袖郎,敢问这位给春笋当奴做狗的大兄弟,又是何方神圣?”

魁梧汉子眯眼,言简意赅答复道:“端孛尔回回。稍后我会扯断你四肢。”

徐凤年只是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拓跋春隼扭了扭脖子,缓缓走向徐凤年,笑道:“我来我来,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么个绝佳的刀桩,我要慢慢玩。”

拓跋春隼随即招了招手,对那帮呆如木头的蝼蚁骑兵吩咐道:“擒察儿,不要去管这些牧民,去拉开猎圈,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二十五骑为一队,这位公子若是侥幸逃出圈子,不管你们是用战马撞击,还是拿命填补空缺,只要拖延下他的脚步,你这个悉惕就算立了大功。”

擒察儿还真怕拓跋小公子要他率领部落骑兵去进行与自杀无异的搏击,既然是外围游猎,这就不算为难,立即带着一百骑兵游曳在两百步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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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春隼和锦袍魔头以及端孛尔回回,呈现三足鼎立互为引援的态势,无形中困住这名在网之游鱼,缩小他的施展余地。

占尽天时地利优势的拓跋春隼开始加速奔跑,双手拖刀式冲向徐凤年。莽刀不断有紫丝流溢萦绕,隐约有了宗师风度。

拓跋春隼的刀法简洁朴实,刀势皆是直来直往,少有花哨技巧,节奏鲜明,显然是脱胎于战阵杀伐,而这名北莽天字号世家子的奸诈在于握刀,单手双手转变迅捷,并未定式,不曾出鞘的剑,才让人忌惮,这与徐凤年腰间那把闭鞘春雷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拓跋春隼的优势在于他有锦袍魔头和端孛尔回回做坚实后盾,只要不被一击毙命,他就大可以肆无忌惮地专注于走刀,而拓跋氏的体魄锤炼几乎举世无匹,根本不信此人能够跃金刚到指玄。拓跋春隼厮杀得兴致勃勃,酣畅淋漓,莽刀游走愈发刚猛,分明是以战养战的路数,天下精兵无不是如此打造,武道一途,走这条独木桥的不计其数,只不过寻常武夫,都没有拓跋春隼这般恐怖家世,一旦阴沟里翻船,也就万劫不复,拓跋春隼且不论手段如何血腥残酷,锻炼出的心性,却符合巅峰武道的一往无前。徐凤年闭鞘挂刀,始终没有拔刀的迹象,只是双手拨转,与拓跋春隼和那柄莽刀进行徒手技击,几次一发而至,抢占一寸为先的先机,学呵呵姑娘以手做刀,一次刺鲸得手,才要以叠雷炸烂这名北莽将种的全身气机,就被突如其来的彩蟒以蛮力撞开,一次是灵犀一动,左手巧妙一拨腰间春雷,短刀绕身一圈,弹在拓跋春隼腰侧,然后整个人已经被他一巴掌摔在脸颊上,击飞了拓跋春隼,正要追击痛打落水狗,就被深谙近战的端孛尔回回一顿纠缠,让拓跋春隼借机恢复了气势。

拓跋春隼看着与端孛尔回回近战大战而不落下风的佩刀青年,大口喘气,平稳了一下呼吸,笑道:“好玩好玩。”

端孛尔回回位列北莽魔道十人第六,与借助外力的彩蟒锦袖郎以及那用音律蛊惑的琴师女子不同,靠的是实打实的雄浑战力,号称龙脊熊肩,是草原上首屈一指的搏击高手,不知有多少角抵国手被他拦腰折断,短打直进,势大力沉,拳罡几如雷鸣,闪转腾挪,更是不输徐凤年的游鱼式,这般难缠人物,若非有兵器拉开距离,欺身以后,简直无解。拓跋春隼安静调息,不急于再入战场练刀,他有些好奇这名佩刀年轻男人为何宁肯与端孛尔回回贴身肉搏,也不愿拔刀,以这人离手驭刀的玄巧本事,以及那滚涌如江河的磅礴剑气,若是拔刀,分明可以更轻松一些,当拓跋春隼看到这家伙与端孛尔回回各自一拳砸在胸口,分别后退几步,确认无误此人已是金刚境,吐出一口浓重浊气,挥了挥莽刀,大笑一声,“虽然不知你这金刚境为何能暂时压下蟒毒,但我还真不信了,你能车轮战到让我三人力竭?”

端孛尔回回虽然被一拳逼退,但脸色如常,有些讶异这名年轻人的内力与耐性,默不作声撤出战场,留给小公子练刀。

徐凤年伸出拇指,抹去嘴角血丝,拓跋春隼拿他练刀,他何尝不是拿这三人打熬体魄气机?当年李淳罡三四百袖两袖青蛇,岂是白白挨打的?徐凤年不敢说立于不败之地,但若说三人轮战,一时半会就被耗尽一身大黄庭修为与步入金刚境的体力,还真是天方夜谭。生死一线有大悟,徐凤年虽然狼狈了一些,但无比珍惜这种机会,乐得拓跋春隼慢慢玩,只不过嘴上不饶人,笑道:“好玩?当年我也是这么跟你娘说的。以后你有了媳妇,我也会这么跟她说。”

锦袍魔头微微张嘴,被这句话给惊呆,真是不知死活,难道不知道小公子的娘亲,正是北莽第一人的女人吗?端孛尔回回叹了口气,有些佩服这小子的胆量,身处死地,还能嘴硬至此。

拓跋春隼一脸无所谓,提刀走入战场,不过右手按住了剑柄,缓缓说道:“既然一心求死,那我满足你。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的金刚境界为何与我两名扈从不同?”

徐凤年报以冷笑,起手撼昆仑。

拓跋春隼几次三番被这家伙无视,更是吃足了闷亏,撇了撇嘴,锦袍老者与端孛尔回回同时凝神提意,知道小公子本就不多的好脾气已经荡然一空,要开始屠杀了。

一头彩蟒在徐凤年身前十步高高跃出地面,扑杀而来。身后一条巨大身躯在草地上碾压出沟壑的巨蟒滑行夹击,撞向后背。

徐凤年不顾后背彩蟒偷袭,双手一抬一压,昆仑可撼,何惧一条远未成龙的孽畜?

当头扑下的彩蟒被他双手绞扭,交错一抹,一肩撞飞,落地以后砸出一个大坑,彩蟒被一击之下摇头晃脑,受伤不轻。身后层层断江,气焰凶狠的彩蟒长达三丈的身躯竟是一瞬裂开五六条血槽,弹入空中痛快挣扎,坠地以后奄奄一息。锦袍魔头眼神冰冷,两条心爱彩蟒的攻势被阻,意料之中,看到端孛尔回回已经刹那贴身,老魔头心中冷笑不已。徐凤年一气撼昆仑与截江有六,已是极限,被端孛尔回回一拳轰在胸口,气机外泄筑成的海市蜃楼,本就漂浮摇动,称不上无懈可击,也被这名武力名副其实排在魔道第六的壮汉顺势击破,拳罡所致,徐凤年头发非但不是往后飘拂,而是往前逆向扯去,被一拳砸中,双脚再也无法生根,身体倒着飘去,一路助跑然后腾空的拓跋春隼第二次拔剑,刀锋紫气丝丝缕缕一瞬粗如指,剑气尤胜一筹,刀剑在空中劈出一个倾斜的十字。

徐凤年抬起双臂格挡。

双袖划破,鲜血流淌。

拓跋春隼得势不饶人,刀剑在手,眼花缭乱,好似花团锦簇。

当两人终于在飞扬尘埃中立定,拓跋春隼刀剑互敲,抖去几滴猩红血液。

眉心一枚紫印如开天眼的徐凤年披头散发,伸手握住空中一缕与头巾一起被斩落的头发,打结作巾,打了个死结,系起满头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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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一袖刀

拓跋春隼不管是家世彪炳还是天赋卓群使然,都有着一种让天下围绕自己而转的自负,见惯了奴颜婢膝,此时看到这名南朝士子默然系发的动作,仍然有些压抑不住的悚然,泛起一阵破天荒的妒意,拓跋春隼虽有暴虐嗜杀的极端性格,脑子却并不差,否则也不至于在占据大优的前提下仍是让擒察儿游猎外围,生怕这尾游鱼漏网逃脱,此时咬牙切齿之余,后退两步,轻轻将刀剑归鞘,冷声道:“端孛尔回回,你务必要让这小子拔刀。

锦袍魔头知道长于近战的端孛尔回回一旦倾力而为,也就没他的事情了,走到一条彩蟒宠物身前蹲下,掏出一只豢养有几种奇珍蛊物的瓷瓶,一股脑倒入被断江重伤的巨蟒嘴中,转头看向佩刀青年,许久不曾如此仇视一个人物,况且这家伙还是如此年轻,就像床榻上有心无力的花甲老人嫉恨那些生龙活虎的青壮,他本就见不得武道上一骑绝尘的年轻天才,这次与小主子出行游历,在他有意无意的牵引下,也祸害了几名本该前途无量的青壮高手,除了死在拓跋春隼手下,有的成为彩蟒的腹中餐,也有被端孛尔回回一力降十会硬生生撕裂了四肢,无一幸免,今天这个不幸沦为狩猎对象的青年,下场只会更惨。

端孛尔回回既然被誉为龙脊熊膀,手脚膝肩俱是杀人利器,此时得到小主子的命令,再不隐藏,这位魁梧汉子本就豹头环眼,凶相毕露以后,内行人物便知他已是杀心起四梢震,其中发为血梢,怒发冲顶,指为筋梢,削铁如泥。端孛尔回回体内血液循环与气机运行攀至顶峰,一身金刚境跋扈气焰,展现无遗,气注于筋而至四肢,每次踏足便让草地下陷,他的出拳并无套路。徐凤年凭借大黄庭筑造而成的海市蜃楼,好像被铁锤砸铜镜,虽是如潮水层起层生,却依然被层层击碎,双臂本就被拓跋春隼刀剑划伤,格挡之下,血染长衫。

端孛尔回回狞笑怒喝,拳走直线,蛮横打散这名年轻刀客的取巧栏手,大踏步肩撞过去。徐凤年双手按住肩头,四两拨千斤,却也拨转卸力不去万钧冲劲,一人前冲,一人倒滑,尘嚣四起。端孛尔回回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冷漠脸孔,他肩催肘,肘催手,龙虎之力透筋渗骨如铁钩,当胸一拳,内劲倾泻,只听砰一声,年轻人被一拳炸飞,身体却不是直线后仰,而是在双脚离地后,在空中滑出一个充满半弧才落地,双足如蜻蜓点水,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只不过端孛尔回回精于技击杀戮,岂会留给此子换气再登楼的机会,趁着靠弧度卸力造成一丝凝滞的间隙,算准落脚地,奔袭一掠如野马奔槽,临近时,一脚陷入泥地,这具雄壮身体拧绳,如满弓绷弦,然后一记鞭腿扫出,一系列凶狠动作皆在一瞬完成,年轻刀客既然气浮不达昆仑巅,干脆气沉丹田至黄泉,不逃不避,双脚下坠扎根,以一个未完成的撼昆仑式硬抗这一腿,这一次接触,双方气机节节如爆竹,声势壮如雷鸣,端孛尔回回鞭腿身体在半空回旋,第二条鞭腿再攻向此人脑袋,显然要将他分尸才善罢甘休。

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拓跋春隼阴阳怪气啧啧笑道:“真疼,瞧着都疼。”

即将被鞭杀的年轻人面无表情,身体后仰,倒向地面,单掌一拍,身体如陀螺急速旋转,鞭腿落空的端孛尔回回收发自如,鞭腿一缩,迈步如行犁,然后一脚朝这小子腰部踹去,踢中以后,却违反常理地没有追击,拓跋春隼与锦袍老者都是皱眉不语。驻足而立的端孛尔回回腿上鲜血直流,竟然好似被一物洞穿了小腿,他伸手一摸脖颈,同样鲜血淋漓,若非心神一惊,察觉到不妥,以端孛尔回回的实力,那一脚足以让这名年轻人拦腰与脊柱一同截断。

侧向滑出的徐凤年缓缓站起身,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驭剑蚍蜉与峨眉,不曾想还是无法对这个魔头产生致命伤,那柄晶莹剔透的蚍蜉悬于自己身前,而纤细如青丝的峨眉则挂在端孛尔回回踢腿姿势时脖子前端,此时驭剑境界,不足以在速度上超过出刀,除了架子奇大,并无实质性裨益,但是如同在鸭头绿客栈刺杀那名闸狨卒,按兵不动,只是守株待兔,还算绰绰有余,可惜端孛尔回回五感敏锐,躲过了飞剑峨眉,不过小腿中招,只是以他的金刚体魄,蚍蜉一剑之穿,并无大碍。而分神驭剑,也让挨了力可摧城一腿的徐凤年受伤不轻。

端孛尔回回手指抚摸着脖上血槽,嗤笑道:“好阴险的手段!”

锦袍魔头脸色阴沉,大概猜出了真相,心想这年轻人好扎人的手腕,何止是阴险二字可以形容。转头看了一眼再无笑意的小主子,他有些幸灾乐祸,尚未拔刀的小家伙越是表现得武力惊艳,就注定死得越惨,小主子体魄境界是拓跋菩萨一手锻造,小主子也无愧北莽军神的厚望,放眼北莽,视线始终盯着那上榜十八人,接下来当真能算是目无余子,这次在龙腰州栽了不大不小的跟头,以拓跋二公子睚眦必报的性格,如何能不记恨入骨。

徐凤年浊气与淤血一起吐出,点头笑道:“阴险是阴险,不过两名稳坐金刚境界的高人,加上一个只差一线金刚的名门贵胄,三人齐力围杀,倒是正大光明得很。”

端孛尔回回不为所动,全身骨骼吱吱作响。

眼神炙热的拓跋春隼说道:“你哪来的驭剑法门?死前与我说出,赏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徐凤年完全不予理睬,只是调息默念口诀,静养道根气养神,元阳不走藏其真,黄庭植有长生莲,万两黄金不与人。道门大黄庭的妙处,不在伤人而在养长生,何谓长生,兴许像那无形的海市蜃楼有些虚无缥缈,但气机流转之快,实在是不临危死战不足以知晓其中玄通。徐凤年暗自庆幸当初勤练开蜀式,让体内窍穴在剑气滚龙壁的“摧残”下,如同缓缓开启了福地洞天,任由拣选宝藏,徐凤年虽然只得五六分大黄庭,但这些修为在李淳罡几百袖青蛇剑气锻打之下,实在是尽得其秒,否则与端孛尔回回一战,早已身躯残败,经不起这名魔头几回合的打杀。

拓跋春隼好奇问道:“连这好似吴家剑冢驭剑术都已祭出,你除了打肿脸充胖子不曾拔刀,难道还有其它压轴的好戏?”

拓跋春隼约莫是知道这个冷面孔的倨傲家伙不会答复,自问自答:“知道了,你肯定不止驭剑两柄?还有几柄?二三四?”

徐凤年笑道:“还真是有几把飞剑。”

拓跋春隼跟着笑起来,“端孛尔回回,继续。”

端孛尔回回奉命再战,拳势不减,只不过多留了几分心思,应付那诡谲飞剑。对于北莽而言,两百年前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九剑破万骑,深深烙印在所有武夫心头,因此对待吴家剑士,丝毫不敢小觑。剑冢两百年沉寂,离阳王朝的江湖对于天下剑招尽出剑冢的吴家不再畏惧如初,反倒是北莽依旧牢记于心,委实是一种天大讽刺。端孛尔回回忌惮神出鬼没的飞剑,一直小心翼翼试探,虽然分神,却不意味着拳脚就不够迅猛刚烈,依然从头到尾占据着狮子搏兔以力压人的优势。

青丝结,如女子情思,结有千丝结。

徐凤年原先一直不懂这么娘娘腔嫌疑的刀谱第七页,现在不得不按葫芦画瓢尝试着去理解,自然不得其神,与端孛尔回回厮杀时,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照着刀谱胚子去将飞剑悬在青丝结的节点上,不断当设置陷阱去使用。

拓跋春隼耐心旁观,依次数着飞剑数目,除去最先两柄,应该层出不穷了四把,啧啧问道:“喂喂喂,已经六把了,家底掏空了没?”

徐凤年平淡道:“好像没了。”

然后很快第七柄朝露便凌空现世。

即便是心性坚定如端孛尔回回这等魔道枭雄,也有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朝露与之前六柄飞剑结起青丝结,好似一张天网恢恢,将端孛尔回回笼罩其中,极大限制了这名魔头的武力。

拓跋春隼冷笑道:“有本事再来一柄。”

徐凤年才说完“这次真没了”,就赏赐了一柄新鲜出炉的飞剑黄桐。

端孛尔回回终于彻底震怒。

飞剑不断在这位魔道巨擘身上划出血槽,但徐凤年也几次被拳脚加身,每一次击中,都如断线风筝。

当第八柄桃花驾驭而出,杀得眼红的端孛尔回回双拳裂天地,拼去一身伤痕,撕网而冲,一拳砸在这名年轻人的胸膛。

风筝看似飘荡。

却有意无意借势,急速飘向了拓跋春隼。

端孛尔回回喊道:“小主子当心!”

锦袍老者驾驭一头彩蟒侧面撞向这名不肯死心的年轻刀客。

拓跋春隼双手迅捷握住同在一侧的刀柄与剑柄。

徐凤年悬空身形拔高几尺,踩在彩蟒头颅之上,骤然一点,出人意料不去刺杀拓跋春隼,而是折向锦袍魔头!

一路北行。

春雷终于炸起。

“我有一刀!”

只见天地间掠起一道无与伦比的璀璨流华。

青中透紫。

李淳罡有两袖,我有一袖。

一袖青龙。

流华荡过。

锦袍老者缓缓低头。

身体被拦腰而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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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借气三千斩头颅

腰斩锦袍。

一袖刀斩断的,是一名魔道巨擘生死荣辱一甲子的锦绣。

当那一抹流华横扫而出,拓跋春隼下意识眯起眼,就像常人抬头望见日光,等这位这辈子都是一帆风顺的小拓跋睁眼,只看到一具拦腰截断的尸体,以及那名终于悍然出刀的该死年轻人,短刀不知何时已经归鞘,双手撑住刀柄,缓缓直起腰杆,转身面对他与端孛尔回回。拓跋春隼不动如山,心中掂量了一下,若是自己面对那一刀,刀剑在手,绝不至于被一刀抹腰而斩,更不用说斩杀端孛尔回回,这恐怕也是这名武学驳杂年轻人的城府所在,当初将自己打落下马以后,便知道擒贼先擒王这条路行不通,就盯上了习惯驾驭彩蟒去御敌的锦袖郎,好一场精心策划的苦肉戏!

被狠狠算计了的端孛尔回回咬牙切齿道:“小主子,此人被我末尾一拳砸伤了胸腔,运气再也无法顺畅,别说出刀,驭剑都难,就由我来收他的尸!”

拓跋春隼白眼道:“能收他的尸是最好,别到时候收我的尸。”

怒极的端孛尔回回这次顾不得溜须拍马,只是面孔狰狞。徐凤年和李淳罡分离以后,按照羊皮裘老头的闭剑心得,一直艰辛养意,配合餐霞食紫封金匮带来的神华蕴育,这由两袖青蛇演化而来的一袖青蛇,总算发挥出超乎想象的凌厉气魄,却也几乎掏空所有精气神,拉弓如满月,几乎绷断了弓弦。

春雷归鞘以后,徐凤年情不自禁地身体颤抖,尤其是握刀双手,与端孛尔回回死战一场,身体受创深重,最后一拳更是让自己七窍流血,只是前一刻被强行压抑,此时缓缓淌出,满脸血污,其实初时遇上拓跋春隼和彩蟒锦袖郎,徐凤年是不怯战也不想逃,拓跋春隼想要以战养战,拿他做刀桩,他何尝没有这份心思。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多出一个端孛尔回回,才深陷泥泞,再想逃都难了。初次听闻李老剑神的孕育剑意,徐凤年不是没有疑问,既然苛求一剑必杀人方可出鞘,否则剑意就有折损,岂不是有欺软怕硬的嫌疑,对敌境界高过自己的对手,这一剑是出还是不出?若是不适宜出鞘,这与世间既然无龙何必学那屠龙技有何两样?但李淳罡始终卖了一个关子,没有给出答案,只说是行到山前知五岳,徐凤年再入峡谷无悲无喜的空灵境地,这一瞬,春雷不再颤鸣,徐凤年缓缓闭上眼睛,层峦叠翠,剑意刀意,都是如此,在方寸天地的鞘室之内,春雷生机盎然。

那股出窍春雷挥洒天地间的神意,好似奔流到海再复返,甚至逆流而上,节节攀登。

生死一线有大悟。这是读遍武库千万秘笈都不可能带来的通明,如亲见灯火,正是那所谓的低头登山一甲子,方知昆仑山巅有盏灯。

拓跋春隼不敢轻易涉险,计上心头,望向在他看来贱如蝼蚁的悉惕擒察儿,朝那帮已经吓破胆子的骑兵招手,微笑道:“去,给牧民分发二十柄莽刀,告诉他们,要想活命,就劈死这名年轻人。不管劈死劈不死,只要举刀,我拓跋春隼都承诺给他们黄金千两牛羊万头。”

擒察儿武力平平,只知道那名刀客极其不好惹,不过要他捏软柿子信手拈来,领着二十几骑策马前奔,来到牧民身前,丢下二十多把莽刀,阴森道:“听清楚了没,咱们北莽军神的小公子说了,你们只要向那名南朝逃窜到境内的贼子举刀,黄金千两!牛羊万头!而且我,这片草原的王鹰,擒察儿,也答应你们,这座湖泊这块牧场,都会赠送你们!若是不识趣……”

擒察儿不敢擅权,连忙小心翼翼转头望向拓跋春隼,后者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手势,得到指示的擒察儿立即转换脸孔,厉声道:“就是一个死字!”

拓跋菩萨的小儿子?

呼延安宝心死如灰,眼见有一名青壮牧民移动脚步,要去捡起莽刀,瞪大眼睛怒道:“你敢?!”

牧民只是停顿了一下,当他看到陆续有族内同胞走出队列,原本动摇的决心不再犹豫,一起默默拾起一把把刀锋清亮的莽刀,牧民妻儿们也都撇过头,不去看这一幕。阿保机冲出帐屋,摊开手站在骑兵和提刀牧民之间,稚嫩脸庞满是泪水。老族长闭上眼睛,老泪纵横。一老一稚,两张脸庞,在生死存亡之际,于事无补。呼延观音奔跑向阿保机,一把抱住,滚向一边,躲过暴怒擒察儿的纵马前冲,作为悉惕,他是这块草原上毋庸置疑的主宰,凶性暴涨,他这只雄鹰哪怕在拓跋氏眼中只是土鸡,也绝不是牧民能够违逆的,抽出一柄加长锻造的违例莽刀,弯腰狠辣劈下,呼延观音手臂被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徐凤年睁眼弯了弯腰,春雷在手中一旋。他背对着提刀行来的牧民,心境古井不波,对于人心险恶,见过太多丑陋不堪的,也就见怪不怪,何况为了部族和亲人生死,设身处地,是举刀还是拒绝,都在情理之中。一手端春雷,一手抬臂,身后蓦然断江,出现一条沟壑,牧民前冲阵型出现一阵胆怯的骚动和凝滞,远观时只见到这边尘土飞扬,终归不如眼见为实来得震撼人心,之所以举刀相向,他们内心深处除了畏惧拓跋氏如雷贯耳的威名,未必没有存有这名年轻士子有一副菩萨心肠的侥幸,只是草地骤裂以后,好似画出一条生死界线,跨过雷池一样要死,那份侥幸心理也就一扫而空,胆气随之衰减。

徐凤年盯住拓跋春隼,伸手抚平被鲜血浸透的胸前长衫皱痕,微笑道:“没了彩蟒锦袖郎压阵掣肘,再拦下我就不容易了,要不你我互相游猎一次?”

拓跋春隼猖狂大笑,笑得那张英俊脸庞都有些扭曲,指着徐凤年说道:“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就凭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想跟我谈条件?是不是呼吸都觉着肺疼了?你当端孛尔回回的那一拳是绣花呢?”

徐凤年道:“我驭剑有几?你之前可曾猜到?同理,既然有第一刀,就不能有第二第三刀?再拉一个陪葬也不是不可以,杀一个魔道第六的端孛尔回回,似乎没有杀军神小儿子来得回老本。”

拓跋春隼伸出一根手指摇晃了几下,胸有成竹笑道:“别吓唬我,没用,我是被你嘴里的拓跋菩萨打大骂大的,唯独不是吓大的。你的性情我大抵知道一些,能杀人绝不废话,现在话多了,就证明你小子差不多黔驴技穷了,啧啧,黔驴技穷,这个说法真是不错,你既然是南朝灼然大姓的子弟,应该明白意思吧?或者说,你又开始在细微阴暗处布局了?我拭目以待,端孛尔回回,动手,四肢归你,头颅归我!”

拓跋春隼眯眼陶醉道:“以前不知道,遇到你以后,才发现原来懂一些诗书上的警言名句,唠叨唠叨,杀起人来会格外显得有情调。”

徐凤年面朝端孛尔回回,轻柔一呵气。

一道金光急掠出袖。

拓跋春隼嬉笑道:“雕虫小技,你的驭剑杀人术比起我爹当年手下败将之一,那位棋剑乐府的剑气近,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态,眼神则凛然,这柄始终不曾露面现世的飞剑不论剑气还是速度,都远超先前悬空结网的八柄飞剑。

成就大半剑胎的金缕。

拓跋春隼没有拔出刀剑,只是与那柄轨迹刁钻的金黄飞剑较劲,如同多情汉子调戏怀春女子,招蜂引蝶,一人一飞剑,煞是好看。

徐凤年已经对上奔至眼前端孛尔回回,后者愈战愈勇,骁勇无匹,出手毫不留情,周身拧绳蓄力,一动则摧山撼岳,徐凤年的颓势并非一味掩饰,远了踢踏鞭扫,近了肘击肩撞。势必要将这个胆敢面对自己还敢分神驭剑的年轻人撕去四肢,端孛尔回回形松意紧,出手如大锤,落手如钩竿,看似两肘不离肋,拉升幅度不大,爆发力却伤人骇人之极,这名魁梧武夫双脚趟泥步,如游蛇蟒行,双手拧裹钻翻,循循相生无有穷尽。徐凤年先前身受重击,如今更要一心两用一气双出,终于被端孛尔回回抓住空隙漏洞,抬腿膝撞,当徐凤年脑袋被巨力反弹向后时,一臂扫出,整具身躯都被击飞。

徐凤年轻语呢喃:“借我三千气,斩你项上头。”

金光暴涨。

本就是一直藏拙的飞剑在主人以搏命代价借势而得势以后,刹那火上浇油,速度猛然提升数倍,直刺拓跋春隼眉心!

千钧一发。

来不及躲避的拓跋春隼抬手以掌心阻挡剑势,倾斜头颅,飞剑金缕穿透整只手掌,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察觉到异样的端孛尔回回心神巨震,不再追击那名诡谲手段好像没个止境尽头的年轻人,掠至小主子身边,生怕那柄飞剑还有杀招。若是被军神寄予厚望的拓跋春隼死在龙腰州,别说他端孛尔回回,就是整个北莽魔道陪葬都不够!

拓跋春隼不去看手心,一巴掌摔在端孛尔回回脸上,疯魔一般怒道:“滚去宰了他!”

金缕绕出一个半圆,入袖隐匿,脸色衰败如金纸的徐凤年落地后一个踉跄,吞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液,弯腰前奔,几名挡在直线上的骑兵被连人带马一起断江劈斩。

端孛尔回回返身狂奔追蹑而去。

拓跋春隼五指成钩,仰头怒吼,“不杀你,誓不姓拓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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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游猎

彩蟒游曳在锦袖郎尸体身边,时不时垂下巨大头颅轻柔触碰,拓跋春隼右手被飞剑洞穿,左手抽刀,一刀砍去毫无防备的彩蟒头颅,再对着锦袍扈从一顿乱砍,何止是大卸八块,比鞭尸还要血腥残酷,擒察儿不敢骑在马上,下马以后也不敢靠近这位小拓跋,生怕被迁怒。拓跋春隼将因他而死的忠心扈从剁成烂泥,斜眼瞥向擒察儿,后者一抖索,跪在地上求饶,拓跋春隼冷笑道:“算你运气好,是鹰师出身,擒察儿,派人去带着你部落的鹰隼和骑士,倾巢而出,如果没能猎杀那名意图行刺我的刺客,你的部落就可以从草原上除名了。”

擒察儿牵马小跑到拓跋春隼身边,满头汗水递过缰绳,小声问道:“这些牧民?”

拓跋春隼平淡道:“草原重诺,自然要赠送黄金与牛羊。”

擒察儿忙不迭点头如小鸡啄米,阿谀道:“小王爷不愧是草原上的王鹰。”

拓跋春隼骑上马,冷笑道:“之后是死是活,就不管我的事情了。”

擒察儿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横臂在胸,低头道:“小王爷英明。”

拓跋春隼看到马鞍上空无一物,面无表情道:“去拿一张劲弓,三筒箭壶。”

擒察儿狗腿吆喝起来,马上有敬畏无比的骑兵策马赶来,交付弓箭,拓跋春隼双指拈起一根羽箭,挽弓以后,射杀了外围一名骑兵,直透头颅,坠落下马。拓跋春隼这才眯眼点了点头,抬头看着那只矫健悉惕擒察儿调教出来的黄鹰,心中再度泛起暴虐,若是锦袖郎不死,以他的熬鹰水准,岂是马下这名鹰师出身的悉惕能够媲美,那名老奴调教出来的大品雀甚至可以捕鹰杀隼!小子运气真是不错,拓跋春隼按捺下杀机,夹了夹马腹,命令道:“让你那头畜生盯紧了!跟丢一次,我就剐出你眼珠子一颗!”

擒察儿慌乱上马,跟在小王爷身后。

来去匆匆。

呼延安宝所在部落牧民都是如释重负,对这个势单力薄的流亡小族来说,就像头顶乌云虽未散去,但起码不至于当下便磅礴大雨。呼延安宝早已心灰意冷,只是让儿媳替呼延观音包扎伤口。帐屋内少女疼得身体颤抖,却仍是面容坚毅,反倒是小孩阿保机在一旁心疼得哽咽抽泣,蹲在地上,不敢去看姐姐的伤口,把头埋在双膝里。呼延安宝愧疚道:“都是我们害了这位南朝而来的年轻菩萨啊。”

呼延观音欲言又止,老人忧心忡忡道:“追杀恩人的,应该就是拓跋小王爷。”

草原上,展开了一场动人心魄的追猎。

徐凤年突围以后,端孛尔回回衔尾追击,逐渐拉近距离,相距不过百丈,视野可及,两人身形急掠不输战马。端孛尔回回身后还有拓跋春隼,悉惕擒察儿和一百骑。撒网以后自然就是收网,一旦再度落网,徐凤年就再没有可能逃脱的机会,他这次在围剿中仍是击杀一名金刚境高手,已经骇人听闻。徐凤年弯腰如豹,丝毫不敢减少前冲速度,转头瞥了一眼空中飞旋的猎鹰,有苦自知,奔跑速度减缓,大黄庭的恢复自然可以加速,但是被端孛尔回回缠上,就要落网,拓跋春隼虽然被金缕刺伤,但战力还有**分,自己却已经精疲力竭,被说成黔驴技穷,实在不冤枉,脚踏彩蟒,虽然不知为何没有锦袍魔头设想那般全身麻痹,但对于身形腾挪肯定有影响,八柄飞剑结青丝,春雷出鞘一袖青龙,最后更是连成胎金缕都祭出,端孛尔回回的攻势,许多拳脚可都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徐凤年既没有到达可以借用天地气象的天象境,更没有陆地神仙境界,若是拓跋春隼和端孛尔回回给他一旬半月休养生息的机会,大可以再战一场,可是他们追杀得急迫,斩草除根,徐凤年除了拼命吐纳疗伤和向前逃命,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所幸有开蜀式气机一瞬流转三百里的珠玉在前,对于这类气机烧灼的刺痛习以为常,还能勉强咬牙撑住。

一路狂奔的端孛尔回回皱了皱眉头,一方面惊讶那名南朝刀客的气机充沛程度,一方面对于腿部创伤更是不解,一剑穿过,以他的金刚体魄完全可以无视,即便无法迅速痊愈,但绝不会像此刻一般气机阻滞,可见那名刀客的驭剑术兴许尚未臻于巅峰,但飞剑本身,堪称仙品。这愈发坚定了端孛尔回回杀死这名年轻人的决心,至于彩蟒锦袖郎的死,他倒是没有任何兔死狐悲的感触,拓跋氏家族就像一座大庙,庙大也就必然泥塑菩萨多,少了一尊,其余菩萨供奉香火也就多了一分,况且端孛尔回回一直对于这名老奴跻身十大魔头行列颇有微词,他反而更欣赏谢灵这几位同道中人,锦袍老家伙在他眼中不像魔头,更像是权贵豢养的可笑伶人,只会以奇巧淫技媚上,两人向来不对眼也不对路。

端孛尔回回豪气横生,喊道:“小子,可敢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声音遥遥传来,“把你媳妇或是你女儿喊来!”

端孛尔回回听音辨气,此人所剩气机似乎比想象中要旺盛,不过吃了大亏以后,清楚这家伙演技比起小主子还来得炉火纯青,他再不会轻易上当。

徐凤年再次望了一眼头顶黄鹰。

一炷香以后,端孛尔回回错愕发现自己与他相距拉近到八十丈,但身后始终按照猎鹰指示直线疾驰的骑兵不知何时也追上,这小子该不会是个路痴,绕出了个略显多余却足以致命的弧线轨迹?

不过距离拉近,而且可以与小主子汇合,终归是好事,端孛尔回回也就没有深思。

拓跋春隼一马当先,和端孛尔回回隔开十丈距离并肩齐驱。

双方和那名垂死挣扎的南朝刀客距离不断缩小。

端孛尔回回沉声道:“小主子小心那人的飞剑。”

拓跋春隼没有作声,从背后箭壶拈起一根制作精良的黑鸦羽箭。

两百步。

拓跋春隼开始挽弓。

一百二十步时,拓跋春隼正要射箭,距离骤然被拉升到一百五十步。

然后不断在一百三四十步距离徘徊。

拓跋春隼并不着急,在平时以那家伙的脚力,除非最优等的战马,否则根本追不上,还不如弃马追逐,但既然受了重伤,另当别论,他乐得猫抓耗子,慢慢玩死这个心头大恨的南朝豪阀士子!到时候还要拿着头颅去他家族门口挂上!

终于缩短到一百二十步,拓跋春隼挽弓射箭。

一箭破空而去。

拓跋春隼去箭壶拈箭速度惊人,一箭递一箭,发箭虽有先后,竟是同时泼洒到那人后背,可知一箭比一箭迅猛如雷,这是连珠箭术的一种。

徐凤年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体内气机,顺势向前打滚,躲过两根羽箭,伸手挥袖拨去两根,正要握住最后一根。

拓跋春隼站在马背上,拉弓如满月,射出铺垫蓄谋已久的一箭。

直刺徐凤年眉心。

徐凤年屈指弹开先前一箭,脑袋后仰,身体贴地,双手握住那根羽箭,身体一个灵巧翻滚,借助羽箭挟带巨大劲道继续前奔,期间折断这根利箭,猛然提气,有箭头那一小截被他丢入天空。

刺破正在低空翱翔的猎鹰身体。

仍然在奔跑的端孛尔回回目瞪口呆。

拓跋春隼站在马背上,拳头紧握,一只手鲜血淋漓。

徐凤年哈哈大笑,身体骤然加速,距离瞬间拉升到百丈以外,“就当你们是三个金刚境,有卵用。他娘的不来个天象境的高手,老子都不好意思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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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不要脸的喜欢

拓跋春隼与那常年与药罐子打交道的病秧子大哥不同,天生神力,拓跋氏尚武崇力,族内几乎所有青壮都入伍从军,对于这位未满十八岁便即将踏入金刚境小公子,十分看好,这次出行,也是北莽军神有意要拓跋春隼自己去打破那一层窗纸。

以拓跋春隼的膂力,骑射相当出彩,挽强弓连珠射箭两百步,准心都不偏差,只不过他权衡过那名南朝膏腴大姓子弟的余力,百步以内,可以致命,一百二十步足以重创,他不希望这家伙死得如此轻松,所以一直想在一百二十步左右劲射其背,最好是射伤起手足,每次王庭秋狩,拓跋春隼随军游猎,遇上大型猎物,都是在射程边缘地带优哉游哉,游曳骑射。这是少年时代被父亲丢到冰原上与白熊搏杀磨砺出来的心智,当时兵器只有一把弓一把匕首和一壶箭。

端孛尔回回并非震惊此子的掷箭手法,而是惊惧于这名年轻人身陷死境,仍然不忘仔细权衡利弊的厚黑城府,一行人衔尾游猎,除了视线跟踪,若是消失在视野以外,就要靠黄鹰在空中盯梢,提供情报,不断伸缩双方间距做障眼法,最终趁着黄鹰俯冲降低了高度,躲箭并且借箭击杀,一气呵成,简直就是在借气驭剑伤人以后,又在小主子伤口上撒了一把盐,高手过招往往胜负一线,心性摇动,容易未战先败。有黄鹰盘空,他们稳操胜券,即便被侥幸逃出视野以外,只要大致方向正确,不怕这人漏网,一路追蹑,不给他喘息疗伤的时间,板上钉钉要油尽灯枯。

端孛尔回回露出狞笑,既然你还能杀鹰示威,我就要送你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一张粗糙脸庞泛起病态的赤红,双眼漆黑,虹膜逐渐淡去,直至不见瞳孔。连同悉惕擒察儿在内的骑兵都察觉到这名扈从的异样,战马焦躁不安。端孛尔回回猛然停下脚步,做出一个丢掷长矛的动作,看得拼死纵马的一百骑兵莫名其妙,小王爷的扈从手上并无兵器,这架势是要将那名刀客当成惊弓之鸟?擒察儿作为草原上的悉惕,见多识广,要更识货一些,偷瞥了一眼站在马背上的拓跋春隼,不愧是军神的儿子,身边奴仆的武力如此霸道,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可以单独踏平小部落了。

雷矛!

端孛尔回回以损耗气血为代价强提境界,一脚踏入空灵伪境。屈臂如同举枪,踩了一串赏心悦目的交叉步,当最后投掷而出时,左腿做出微妙却一举定乾坤的蹬伸,带动小臂向前爆发出一个鞭打动作,只听刺破耳膜的嗖一声,一条肉眼不得见的枪矛划破长空,长矛所至,出现真空带来的波纹,如同彗星掠过,抛弧直达徐凤年后背。端孛尔回回出身羌族,自古擅用无羽标枪,镞体细长尖锐,力大者可穿透数甲,他自幼参与狩猎,以掷枪著称于勇士辈出的彪悍羌族,年少时偶遇正值武道巅峰的大宗师枪仙王绣,得授枪法奥义,最终自创雷矛神通,八年前与魔道成名已久的大枭搏命,两矛击毙,一战成名。但这种极为损耗气血的矛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端孛尔回回不敢轻易动用,况且胜在出其不意与远距离狙击,可见端孛尔回回已经对徐凤年重视到了何种程度。

徐凤年在明确知道拓跋春隼三人身份以后,尤其是开始逃窜,就一直在等端孛尔回回的成名绝技,号称三矛开山的雷矛,终于等来了。

一路艰辛积攒散乱大黄庭,除去断箭射杀黄鹰用去一些,都在咬牙准备抵挡这一矛!躲避根本不去想,一掷而出的雷矛有端孛尔回回气机遥相呼应牵引,并非羽箭离弦以后那般目标固定,这与上乘驭剑术形似神似。

徐凤年眉心印记早已转入紫黑,也顾不得是否陷入回光返照的凄凉境地,驻足转身,双手扭转春雷,身形倒掠,在鞘春雷再度如峡谷中构造出一面庞大圆镜气墙,矛盾之争,在此一举。端孛尔回回无疑仍是强弩,徐凤年却已是势单力更薄,圆镜被雷矛一击炸裂,春雷向后弹飞,被稍稍改变轨迹的这一矛刺入徐凤年肋部,通透以后,依然在地面上炸出一个等人高的窟窿,尘土飞扬。端孛尔回回也算替拓跋春隼报了飞剑刺掌之仇。

擒察儿与百骑终于如释重负,这家伙实在是太让人不省心了,这次总该认命死去了吧?

徐凤年身体重重坠落在地面上,挣扎着坐起身,竟是再也站不起来,拿过身边的春雷,盘腿而坐,横放于膝。口中涌出鲜血已经转乌黑,不去擦拭,反正注定也擦不干净,徐凤年只是伸手揉了揉以发系发的发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自幼被李义山笑称有一副富贵的北人南相,难怪投胎在徐家。大姐徐芝虎也总打趣说家里四个,就数他长得最像娘亲,五官像,眼眸像,连头发都像,她总说嫉妒得很。徐凤年视线模糊,脑海走马观花,想起了许多琐碎小事,想起了徐骁伛偻背影,姐弟四人的嬉笑打闹,想起了清凉山凉王府的镇灵歌,那一袭从小就是心中浓重阴影的白衣,想起了羊皮裘老头的剑来与人去,广陵江畔阅兵台上那座臃肿的小山。太多人太多事,一闪而逝,不知为何,人生临了,除了觉得对不住宠溺自己的老爹徐骁,没能从他手上接过三十万铁骑的担子,没能让他的肩膀轻松一些,最后,只是想起了一名女子的酒窝,他与她,虽然一同长大,可称不上诗情画意的青梅竹马。他这一生不过二十年,但已经见过各色各样的女子,约莫真是如大丫鬟红薯所一语中的的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凉薄得很,在意过许多女子,但似乎谁都能放得下,唯独她,不管是与老黄一起颠沛流离的三年丧家犬生涯,还是后来的游历,以及这趟赶赴北莽,总是会想起她,然后轻轻的揪心。

如果天下人知晓已经世袭罔替在手的徐凤年孤身赴北莽,一定会大笑这位世子殿下吃饱了撑着,放着好好的世子不做,去拼命做啥?你老子当年马踏江湖,早已证明江湖再精彩,在铁骑面前,一样只有匍匐臣服的份。你老老实实等着北凉王老死,穿上那一袭华贵至极的藩王蟒袍,何乐不为?就算全天下都清楚有陈芝豹这根如鲠在喉的尖刺,十有**争抢不过,你徐凤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过是军权旁落,北凉王是北凉王,白衣战仙是白衣战仙,一个坐北凉,一个坐边境,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也已经是足够让人垂涎的彪炳煊赫了。别不知足,也别不自量力,甭管你世子殿下素袖藏金还是草包一个,去了北凉军,积攒再多军功,可你能与春秋大战中冉冉升起的无双陈白衣叫板?你能做出逼死兵圣叶白夔的壮举?你能有几年时间在陈芝豹的眼皮子底下打造打造军方嫡系?退一万步说,陈芝豹一枪刺死过曾与李淳罡酆都绿袍和符将红甲齐名的大宗师王绣,你徐凤年有何资格跟他同台竞技?整个离阳王朝,没有人看好他能像北凉王那样掌控雄甲天下的三十万铁骑,说来滑稽,这似乎也是京城太安城那位中年男人,任由这名藩王嫡长子胡来的根源所在。

偌大一个统治春秋的王朝,没有一位年轻人,如此被那位九五至尊惦记。

徐凤年双指颤抖,系了系有些松开的发结。

那一晚,徐骁说过,凤年,你若死在了北莽,以后北凉就交由陈芝豹。北凉军改弦易辙,这对我徐骁来说,不算什么,但你死了,我这个爹,只能像当年你娘独身入皇宫一般,不能报仇。

徐凤年当时开玩笑说,你这做爹的,真是窝囊,要是我这不争气地儿子挂在北莽那边,你领着北凉铁骑一路碾压到北莽王庭,得有多霸气?

徐骁沉默了许久,最后轻笑道爹倒是也想,也会这么做,只不过怕你真死了,就说些丧气话骗你。我徐家三十万铁骑,怎么都得打掉北莽积蓄了三十年的一半国力,这么霸气的事情,爹来做,哪里比得上你来做?

徐凤年笑着说能不死当然不舍得死,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想就憋屈。

从来不打这个儿子的徐骁一巴掌拍在徐凤年脑袋上,也从不信鬼神的大将军竟然接连呸了好几声,笑骂道别说丧气话。然后自言自语了好几遍童言无忌。

徐凤年无奈回复着说都及冠了,还有什么童言无忌。

徐骁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徐凤年闭上眼睛,双手搭在春雷上,有些明白一些事情了,为何徐骁如今还像个老农那般喜欢缝鞋?轩辕敬城本该像张巨鹿那般经略天下,最不济也可以去跟荀平靠拢,却被自己堵在了一家三口的家门以外,堵在了轩辕一姓的徽山之上,即使一举成为儒圣,仍是不曾跨出半步。骑牛的最终还是下了山,但这种下山与在山上,又有什么两样?羊皮裘李老头儿十六岁金刚十九岁指玄二十四岁达天象,为何断臂以后仍是在江上鬼门关为他当年的绿袍儿,几笑一飞剑?

说到底,都是一个字。

徐凤年想着她的酒窝,摇晃站起身。

他就算不承认,也知道自己喜欢她。不喜欢,如何能看了那么多年,却也总是看不厌?

只是不知道,原来是如此的喜欢。

既然喜欢了,却没能说出口,那就别死在这里!

徐凤年睁眼以后,拿袖口抹了抹血污,笑着喊道:“姜泥!老子喜欢你!”

拓跋春隼冷笑不止,只不过再一次笑不出来。

一名年轻女子御剑而来,身后有青衫儒士凌波微步,逍遥踏空。

女子站在一柄长剑之上,在身陷必死之地的家伙身前悬空。

她瞪眼怒道:“喊我做什么?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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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一日千里

当下这一幅年轻男女久别重逢的场景,尤其是男子以一己之力力敌三名金刚境高手,更是斩杀一名,作虽败犹荣,传出去足以名动北莽,而那绝美女子凭空御气一剑西来,这样的男女,这种形式的碰头,恐怕除了瞎子,都要觉得挺壮观,还有些温馨。不过女子言语似乎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擒察儿惊骇于女子的容颜与御剑,这名悉惕身后百余骑面面相觑,还怎么打?端孛尔回回不用拓跋春隼发话,怒发冲顶,雷矛梅开二度,再度丢出,在天空抛出一个充满杀意的锋锐弧度,坠向徐凤年头颅。

两鬓霜白的青衣儒士神态自若,脚尖落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那根震荡大气波纹的雷矛,五指一握,云淡风轻,将雷矛折成两截,好似稚童丢掷石块,被青壮汉子随意弹开一般。拓跋春隼脸色阴沉,端孛尔回回两矛过后,气血翻涌,看见小主子投射来的视线,心中苦涩,深呼吸一口,准备再丢出一矛查探老儒生的虚实,只是当这名魔头不惜内伤提起气机,拓跋春隼就看到那名南朝装束的中年儒生一挥袖,天地风云变幻,一袖成龙,端孛尔回回整个人的气机好似城垛被投石机挥出的千斤巨石砸中,往后踉跄几步,喷出一个鲜血,气海紊乱至极,端孛尔回回不愧是忠仆,气急败坏喊道:“小主子快走!不要管我!”

拓跋春隼两脚扎根,身体纹丝不动,不是不想走,而是好似被无穷尽的丝缕气运包裹,动弹不得。中年儒士收袖以后,轻淡说道:“在下西楚曹长卿,多年以前曾在北莽南朝收了这名徒弟徐奇,不知如何与拓跋小王爷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擒察儿一伙人差点吓得坠马,大官子曹长卿?这可是三入离阳皇宫如过廊的天象第一人啊!

拓跋春隼冷笑道:“好一个武榜前五的曹青衣,有本事与我父亲耍威风去,跟我这尚未及冠的后辈计较什么?!”

曹长卿微笑道:“小王爷不要言语激将法,曹某只要有机会,自会和拓跋菩萨战上一场,不过相信邓太阿此时已经过了姑塞州,往北行至皇帐王庭,恐怕曹某此时前去的话,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了。”

拓跋春隼突然笑容灿烂,嬉皮笑脸道:“曹伯伯言重了,我父亲对于武榜十人,除了武帝城王仙芝,对你最为敬重,亲口说曹青衣是当今天下当之无愧的儒圣,若是能打上一场,不负此生。小侄不知此人是曹伯伯的高徒,若有莽撞不敬,曹伯伯圣人肚里能撑船,千万不要上心介意啊。难怪此人能够杀死小侄身边扈从,是叫徐奇?名师出高徒,恭贺南朝门阀出现了一名能与耶律东床慕容龙江并肩的年轻俊彦。”

曹长卿只是说道:“曹某凑巧新入世人所谓的陆地神仙境界,半年以内,必然会与拓跋菩萨切磋一番。”

拓跋春隼几乎恼怒惊惧得吐血,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乌鸦嘴,说圣人还真他妈的是圣人了!三教有国师麒麟与佛陀龙树两位圣人,原本还纳闷为何声势最盛的儒教为何独缺一位陆地神仙,这不就来了?还偏偏是那位徐奇的师父,拓跋春隼温了稳心神,再无先前冷血脾性和倨傲气焰,低眉顺眼,温声问道:“曹伯伯,小侄能否返回北朝?”

容颜之美似乎可以跻身前三甲的女子轻轻跃下那柄大凉龙雀剑,面朝拓跋春隼,冷漠道:“你想杀他,我就杀你。”

大凉龙雀灵犀通玄,环绕女子四周,如小鸟依人,缓缓飞旋。这幅画面,让端孛尔回回看得心惊肉跳,这女子才几岁,当真会是剑仙?二十几岁的女子剑仙?

拓跋春隼腹诽这姓徐的南朝士子不但有个让人眼红的师父,竟然还有个连自己都要嫉妒的红颜,连忙笑道:“既然已经知道徐奇兄弟是曹伯伯的嫡传弟子,自然不敢不知死活寻衅,就此别过。以后到了北朝,我拓跋氏一定以礼相待曹伯伯一行三人。”

拓跋春隼郑重其事的作揖告辞。

这一场雷声大雨点更大的围杀与游猎就这样滑稽落幕。

徐凤年视线依旧模糊,像一尾被丢到岸上的鱼,大口喘气,忍着剧痛笑道:“小泥人,你这么说话,会让别人误以为本世子吃你软饭。”

姜泥一挑眉头,就要赏他一剑,不过瞧见他这光景,还是忍住,落井下石的事情,她才不屑去做。徐凤年一屁股坐下,紧绷心弦一松再松,吐血不止,仍是驭出一柄飞剑,饮血养胎。曹长卿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世子殿下眼前盘膝坐下,不耽误徐凤年以吴家剑冢秘术饲养飞剑,等飞剑入袖,才一指连敲十六窍,替徐凤年暂且压下气机汹涌外泄的颓势,温颜说道:“世子殿下竟然初入大金刚境界,佛道兼修,可惊可喜。”

脸色惨淡的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苦笑道:“大金刚境界?和两禅寺李当心相似?”

曹长卿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是初入此境,却也比较一般成熟金刚境界不差太多了。”

徐凤年瞥了一眼故意背对自己的小泥人,好奇问道:“她怎么御剑飞行了?”

曹长卿正要说话,姜泥冷哼一声好似提醒,这位大官子笑了笑,没有解释。

徐凤年笑道:“要我猜的话,肯定是练剑嫌吃苦,只跟李老剑神挑了最好玩最吓唬人的御剑一项,对不对?”

姜泥转身怒容道:“怎的,我就算只会御剑,也总比你强!一个人入北莽摆阔装高人,没了扈从和北凉铁骑,还不是被打得这么惨!”

瞧瞧,随便一句话就勾搭出真相了,曹长卿嘴角笑意温醇,不管如何,公主都斗不过这名北凉世子。

徐凤年有了喘息机会,气色缓缓转好,眉心印记由乌黑转回深紫,捂住胸口小心翼翼问道:“李老前辈如何了?”

曹长卿轻叹道:“若是强撑,本该还有十年,不过老前辈顺其自然,并不惜命。只觉得三四年传授剑道给公主就足矣。”

小泥人眼睛一红,眼眶湿润,哽咽道:“都怪你!”

徐凤年默不作声。

曹长卿轻声道:“这趟北行本意是联系几位出身西楚豪阀的春秋遗民,曹某进入北莽以前顺路去了北凉王府,见过了大将军,才知道你的行踪不知为何泄漏出去,曹某本来许诺杀陈芝豹报恩,可殿下不曾答应,之后大将军也婉拒,大将军只是让曹某捎带一句话给你。”

徐凤年笑道:“说。”

曹长卿虚空弹指,持续给徐凤年以类似寻龙点穴的手法疗伤,说道:“大将军要殿下早些回家。”

徐凤年苦笑道:“说得轻巧。”

姜泥愤愤道:“是你自讨苦吃。”

徐凤年瞪了一眼,她回瞪了一眼,大眼瞪小眼。

曹长卿故作不见,道:“你行踪泄漏以后,北莽有两人受雇杀你,曹某只知其中一名魔道十人中的目盲女琴师,此女跟离阳王朝大内韩人猫一样,最善指玄杀金刚。”

姜泥讥讽道:“记得见面了赶紧逃,别见色忘命!”

徐凤年没好气道:“男人说话,女人闭嘴!”

姜泥勃然大怒,“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斜眼看去,“那是我的剑,你好意思?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剑术不去说,脸皮厚度倒是跟我有的一拼了。”

姜泥俏脸涨红,大凉龙雀剑急速飞掠,声势惊人。

曹长卿有些头疼,这种当局者迷却让外人着实无奈的打情骂俏,是否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很快想起方才世子殿下那句更不合时宜的表白,就立即释然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语中的。

徐凤年笑道:“小泥人,手上生老茧没有,给本世子瞧瞧,就知道你有没有偷懒了。”

姜泥回了一句世子殿下的口头禅:“闭嘴。”

不过比较徐凤年的闭嘴二字,气势弱了太多。

曹长卿缓缓说道:“是北凉王给了曹某大致北行路线,才总算及时遇上了世子殿下,否则曹某一生有愧。”

徐凤年摇了摇头,笑道:“恭喜先生成圣。”

曹长卿平静道:“归功于公主的练字和御剑。”

徐凤年一脸遮掩不住的讶异,小泥人冷哼了几声,秋水长眸显然有些沾沾自喜。

徐凤年问道:“先生何时动身去南朝姑塞州?”

这名一举成就儒圣境界的青衣儒士微笑道:“总要等世子殿下伤势痊愈再说。”

小泥人在一边煽风点火,啧啧道:“高手高手高高手。”

徐凤年笑而不语,曹长卿眯眼笑意浓郁,解围说道:“世子确实算是高手了,面对三名金刚境,力敌并且斩杀一人,养刀脱胎于剑开天门的闭剑术,加上邓太阿赠剑十二,以后成就肯定会让两座江湖都大吃一惊。”

徐凤年摇头感慨道:“不说李老前辈和曹先生,就算比起白狐儿脸,也差远了。何况还有个骑牛的。”

姜泥撇嘴道:“跟洪洗象南宫仆射相比较,真不要脸!”

徐凤年一本正经点头道:“要脸的话,能说喜欢你?你也一样,我才喊出你的名字,就屁颠屁颠御剑来了。”

姜泥顿时一败涂地丢盔弃甲,红透耳根,欲言又止,却说不出一个字。

曹长卿识趣地充耳不闻。

徐凤年与姜泥同时出声:“一剑刺死你!”

一败再败的姜泥匆忙御剑而去。

一剑西来一剑东去。

当场只剩下徐凤年和曹长卿两人,徐凤年问道:“她这么离去,不打紧吧?”

曹长卿笑道:“无妨,百里以内,都在曹某掌控之中。世子殿下自行疗伤即可。”

徐凤年闭目凝神。

一气御剑十里以外,姜泥凌风而立在剑上,长袖飘摇如天仙,咬着嘴唇,泫然欲泣,胡乱抹了把脸颊,自言自语道:“不准哭!”

曹长卿平心静气,有些感触。

江南道分别以后,公主与他这位棋待诏叔叔返回旧西楚境内,在山清水秀中,对于自己传授的独门练气心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是辛勤打理了一块菜圃,乐此不疲,要不然就是趴在房中桌上发呆数铜钱。直到见着了广陵江畔一剑破甲两千六的李淳罡,才有了笑脸。但之后,对于学剑也并无兴趣,只是练字还算卖些力气,直到自己说要去北莽,兴许要去一趟北凉王府,她才捧起了那柄大凉龙雀,主动要求练剑,与李淳罡讨价还价了一整天,才拣选了剑道里最拔尖的御剑,但公主的性情实在是惫懒,往北而行,还是喜欢俏皮偷懒,而且她自小恐高,即便偶尔鼓起勇气御剑,也只是贴地几尺而飞,御剑辛勤程度,越到北凉越高,只是听说徐凤年赶赴北莽以后,她才开始真正用心御剑。

御剑过山巅。

御剑过大江。

气势如虹。

境界一日千里,连曹长卿都震惊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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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聚散

曹长卿趁着徐凤年如同老僧入定,微微打量了几眼,是初入金刚境无疑,比较当初江南道初见,气象宏阔许多。

在西楚境内,和李淳罡闲来无事喝酒论英雄,老剑神多次提起这名命途多舛的北凉世子,言语中褒贬皆有,将他的未来成就拔高到与听潮亭白狐儿脸、龙虎山齐仙侠一个层次。老前辈赞誉多是说这名年轻人心性坚韧,不似寻常纨绔子弟,武道天赋虽然与洪洗象之流差了一线,却胜在勤能补拙,而且怕死得要命,愿意以最笨的法子去提升境界,而不喜之处,无非是这小子对待女子,多情近无情,见着漂亮姑娘,就要忍不住撩拨一下,拉屎功夫一流,擦屁股却马虎,对西楚遗民鱼玄机对靖安王妃裴南苇都是如此,让羊皮裘老头儿十分白眼。曹长卿对于这名年轻人,谈不上太大好感或者太多恶感,不过能够拒绝以送出公主换取杀陈芝豹的诱惑,曹长卿宦海沉浮,早就老于世故,也只是略微诧异,长线布局本就是他曹官子的长项,若是徐凤年当时一口答应了,才真的让人失望,以公主的执拗心性,恐怕以后剑道大成,就真要毫不犹豫一剑刺死这个重利薄情的男子,又或者是此生不再相见,曹长卿其实乐得如此光景,也远比此时此刻这般藕断丝连来得省心。

不过当公主御剑而来,听到那句人之将死的表白,曹长卿难免有些唏嘘,当年在那座西楚皇宫,自己年幼入宫,那么多年轻敲玉子声琅琅,又是为谁而落子?那个她可曾知晓?恐怕她临死也只道是这名棋士在为帝王指点江山吧?比起眼前这名年轻人,自己就算已是儒圣,何尝不是输了一筹?

曹长卿转头遥望旧西楚顶梁柱的小公主御剑而去方向,叹了口气。她与徐凤年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以后甚至要被自己这名棋待诏叔叔和西楚国运逼得与他搏命,这是不是她打着怕吃苦幌子惫懒练剑的根源?曹长卿敛了敛心绪,见徐凤年气机流转到了一处紧要结点,轻轻敲指,助其一臂之力攀登昆仑山,这一战,经脉断损过重,即便有道门百年以来独树一帜的大黄庭护体,也委实不轻松,堂堂世子殿下,何苦来哉?曹长卿笑了笑,在他看来,乱世剑走偏锋,在羊肠小道上富贵险中求,而盛世就要走那坦途的阳光大道,徐凤年这位权贵甲天下的王侯公子,似乎就在夹缝之中,表面光鲜,内里凶险,曹长卿对此倒算不上有何怜悯,既然生于徐家,就得有在水深火热摸爬滚打的觉悟,本名姜姒的公主也是如此,背负莫大气运,如何做得了散淡无波澜的女子?

徐凤年三气小周天沉浮以后,睁开眼睛,问道:“先生真要为西楚王朝复国?才来北莽联络遗民?”

曹长卿对此并不隐瞒,点头说道:“确是如此。许多西楚遗民士子如今皆已是北莽南朝权臣,曹某到达边境以前,先去了一趟离阳皇宫,在九龙壁上刻字,向世人表露了公主身份。朝廷开始大兴文字狱,广陵王也亲自带兵血腥镇压了六家书院,京城老太师孙希济请辞还乡,国子监学子群情激奋,左祭酒与右祭酒原本伪装的温情脉脉彻底破裂,赵家天子没有批准孙老太师的告老辞官,却准许桓温辞去左祭酒一职,前往广陵道担任经略使,安抚士子民意。”

徐凤年苦笑道:“也亏得是她,否则肯定要记恨你这名臣子的强人所难。”

曹长卿平静道:“不论复国失败,还是成功,曹某定会在适当时机向公主殿下以死谢罪。都要给公主一份安稳。”

徐凤年转移这个沉重话题,皱眉问道:“邓太阿为何要去北朝挑衅拓跋菩萨?”

正襟危坐风流无双的曹长卿伸出两根手指拨了拨一缕头发,微笑道:“曹某三个月前曾在西垒壁遗址与他一战,便是那个时候,我有所升境,邓太阿说与我打架无趣,要去拓跋菩萨那里讨打。不过邓太阿说得虽然轻巧,我却知道他这一去,不比以前和王仙芝搏杀,只是将武帝城城主当成磨剑石,用作砥砺剑道,这次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死在拓跋菩萨手上,或者活下来,成为剑仙。邓太阿剑术只用来杀人,若是成了以术证道的剑仙,就真正有望撼动王仙芝天下第一的宝座。既然十二飞剑都赠送给世子殿下,那么我猜邓太阿何时不用桃花枝,世人再不敢说王仙芝拓跋菩萨两人联手可以轻松击杀其后八人了。殿下以后继续深入北莽,不妨拭目以待。”

徐凤年笑道:“先生既然成圣,这个说法本来就站不住脚。”

曹长卿摇头道:“世人眼中的三教圣人,境界是高,可论起杀人技击,实在是水分太大,我这次入境陆地神仙,不过是为了给公主造势,真要落在不出世的高人眼中,只是贻笑大方。”

徐凤年有话直说,打趣道:“先生过谦了,圣人便是圣人,谁敢小觑。我要有先生境界,没有身份牵挂,也会去皇宫撒泼捣乱,让那九五至尊下不来台。”

曹长卿手指停在下垂一缕头发旁边,继而双手叠在膝上,微笑道:“如果真有这一天,曹长卿一定会去旁观。”

徐凤年笑道:“随口说说,先生别当真。”

曹长卿望了一眼一望无垠的广袤草原,平淡道:“当年曾有西楚旧人赶赴边塞,眼界始开,感慨遂深,这位翰林也由伶工之诗词化为士大夫之言语,可见殿下能够离开北凉屋檐之下,独身赴北莽,有了自立门户的眼光气魄,很好。”

徐凤年苦涩道:“若非先生赶到,十有**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曹长卿盯着这名年轻人的脸庞,沉声道:“可知北凉王戎马一生,有多少次身陷死境?”

徐凤年轻声道:“徐骁不过是二品武夫的实力,却喜欢身先士卒,他自己也说没死是靠天大的运气。他也总说自己其实就是统辖一州军政的本事,只是被莫名其妙推攘到如今这个异姓王的高位。”

曹长卿感慨道:“大将军做这个异姓王,不知为赵家吸引承担了多少仇恨和负担。狡兔死走狗烹,你以为赵家天子不想这么做吗?只是他尚未有这份国力而已,就像北莽女帝仍是不曾有国力踏破北凉大门。”

徐凤年笑了笑,“先生可是有些挑拨的嫌疑。”

曹长卿大笑道:“殿下你我心知肚明。”

徐凤年笑而不语,两人沉默以对。徐凤年终于皱眉开口道:“可惜这个拓跋春隼活着离开了,虽然先生临时收了个便宜徒弟,算是替我举起一杆障眼的旗帜,不过以拓跋氏的家底,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曹长卿淡然道:“曹某之所以出手救人,是还江南道欠下的人情,以后与徐家两不相欠,否则以北凉王和西楚的恩怨,曹某不对殿下痛下杀手,就已经是有违曹某的身份。”

徐凤年点头道:“不欠了。”

曹长卿突然抚额摇头,似乎有些无奈。那边,姜泥御剑大凉龙雀贯长空,绕了一个大圈,截下拓跋春隼一行人。

拓跋春隼没有瞧见青衣曹长卿,悄悄松了口气,笑眯眯道:“不知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姜泥平淡道:“去死。”

拓跋春隼压下怒意杀机,依然满脸笑容,无辜摊手道:“曹伯伯都已经大度放过小侄,不知姑娘为何不肯一笑泯恩仇?”

姜泥跳下比徐凤年驭剑要更加名副其实的飞剑,落地以后,不与这名小拓跋废话,食指中指并拢,轻念一字:“临!”

大凉龙雀一瞬划破长空,恢弘气势丝毫不输端孛尔回回的雷矛。

拓跋春隼瞳孔剧烈收缩,迅速从箭壶抽出一根羽箭,挽弓劲射。

羽箭与飞剑精准相击,不仅弹开,还被磅礴剑气绞碎。

大凉龙雀急掠速度丝毫不减,坐在马背上的拓跋春隼一箭功败,抽出莽刀竖在身前,格挡住飞剑,莽刀经过一阵微颤后,刹那之间被一抹削断,拓跋春隼低头,丢弃莽刀,躲避下马,狼狈至极。

飞剑绕回姜泥身边,等于画出一个浑然大圆。

“阵!”

姜泥屈中指搭在拇指上,轻轻结印。

好一个一尊天人坐冥濛,剑在汪洋千顷中。

若是李淳罡瞧见这一幕,肯定又要吹嘘徒弟比自己更当得五百年一遇的赞誉了。

飞剑当空,转折如意,剑意羚羊挂角,画出的轨迹让人眼花缭乱,擒察儿等人只看到拓跋小王爷像条落水狗被追杀得四处逃窜,而这位悉惕与一百骑兵都不约而同下马趴在地上,生怕被殃及池鱼。

端孛尔回回忌惮这柄飞剑的速度和锋芒,只敢以鼓荡气机迎敌,帮着小主子分担如潮剑势。

这名年轻女子兼修曹长卿倾囊传授的儒家天道,和李淳罡苦心孤诣造就的无上剑道。

世间无人能像她这般既有天赋异禀的根骨,又有举世无匹的时运气数。

寻常武夫,俱是辛辛苦苦拾级而上,望山累死,望洋兴叹,唯有她一步登天,还暴殄天物,时不时偷懒一下,总是喜欢在登顶途中发呆出神。

但正是这么一个对剑道不太用心的怕吃苦女子,被李淳罡认定是剑道已高,却仍然可以将原有剑道高峰再拔一岳高的人物。

当徐凤年看到小泥人气呼呼御剑归来,轻声向曹长卿问道:“她这是去找拓跋春隼的麻烦了?”

曹官子笑着点头,说道:“自然是没杀死,拓跋春隼和那名扈从估计是顾忌我的存在,始终没有还手。”

徐凤年问道:“先生可否再给我两个时辰修养,到时候让我与姜泥说几句话?”

曹长卿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不知是度日如年还是一瞬即逝的两个时辰以后,徐凤年缓缓长呼一口气,脸色如常,等他摇晃着起身以后,曹长卿已经不见踪迹。

几里以外,曹长卿双手抓住鬓角下垂的灰白头发,眯眼望向天空,人生经得起几度聚散离合?

徐凤年走向远处背对自己的女子。

她听闻脚步声临近,冷笑道:“下一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徐凤年与她并肩站立,一起眺望南方,没有言语挑衅,这么多年斗嘴无数,她哪一次不是兵败如山倒。

她冷淡说道:“你要是敢死在北莽……”

徐凤年没好气白眼打断道:“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找到我的尸体,鞭尸泄愤对不对?”

她咬着嘴唇,狠狠撇过头,“知道就好。”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走到她眼前,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我会用心练刀,你也好好练剑,说好了,以后如果输给我,就不放你走了。”

她本想恶言相向,说些你这三脚猫功夫如何赢得过我,说些我都已经御剑飞行了诸如此类的话,只是不知为何,只是看着满身血污的他,觉得十分陌生,蓦地就红了眼睛,藏不住的眼眶湿润。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颊一侧点了点,“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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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高手风范

姜泥负手御剑而行,青衫广袖的曹官子踏空飘摇,两者俱是神仙人物。曹长卿虽然明知此时说话有些煞风景,但臣子本分所在,有些话不管能否被听入耳中,都要说,“拓跋春隼此子纯以术数镇压笼络人心,庙算只算能定考下下,不过他是拓跋菩萨之子,将来多半会按部就班入伍从军,借势压人反而可以加分,故而可以定考中上,不过若是由军界转庙堂,仍是不堪大用,远比不上草莽出身八面玲珑的的董卓。公主,此次前往北莽南府京城接见西楚旧臣,公子只需露面一次,其余琐碎杂事,一并交由臣下打理即可。当年皇朝内十之三四的大姓世族北逃过境,除去不想让香火传承断绝的私心,并非一味惜命,许多家族的忍辱负重,都是在等公主。”

御剑离地一丈的姜泥轻轻嗯了一声。这让曹长卿愣了一下,以往与公主说王朝复辟事务,总是不加掩饰的心不在焉,不知为何转性了。在西楚第二支王气所在的红鹿洞山林间,近六十人陆续进山结茅而居,经过他的筛选,群英荟萃,已经俨然是一座小朝廷,这些旧西楚的栋梁,有假意逃禅遁世的治国巨材,有二十年遥领监管南岳庙的文坛巨擘,更有一批宁肯穷困潦倒隐姓埋名的权柄武将,这些年不惜假死掩人耳目,见到公主以后,这些股肱忠臣,无一不是跪拜痛哭流涕,只是公主似乎对此并无感触,让许多老臣子殚精竭虑的同时忧心忡忡,不过无人怀疑小公主背负气运,当年西垒壁一战,叶白夔战死,皇城内,所有辅政重臣包括曹长卿和老太师孙希济在内共计九人,都亲眼见到皇帝陛下将春秋九国中公认最具定鼎意义的传国玉玺,贴在小公主后背,象征一国气运的玉玺光华随之烟消云散,暗淡无光,变成和一块普通玉石无异,悉数转移到她身上。那是一个大厦将倾风雨如晦的帝国黄昏,九名臣子齐齐跪倒在金銮殿上,曹长卿至今记得那种滚烫玉玺烧灼稚嫩后背的刺耳声音,还有年幼公主辛酸凄凉的哭声。

姜泥眼神坚毅道:“棋待诏叔叔,我知道你之所以入圣,带我辗转西垒壁和皇陵,是想偷偷将你的境界和西楚所剩气运转嫁到我身上,以后不用遮掩了,我会全盘接纳的。”

曹官子眼神柔和,轻轻说道:“公主你其实不用在意臣子们的想法,公主能在我们身侧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不用再付出什么,曹长卿与那些遗老遗孤的处心积虑,公主大可以将心思全部放在那块小菜圃上,徐凤年都舍得将公主送还西楚,曹长卿若是都不能给公主一份安稳,这样的复国,不要也罢。”

姜泥缓了缓御剑速度,轻声道:“他都不怕死,我为什么怕疼。以后我再也不数铜钱了。”

这位不知不觉由风华正茂棋待诏变成一位年近五十老儒生的大官子点了点头,略带促狭笑道:“好的。公主就算偷偷数了,曹长卿也只会假装没有看到。”

姜泥灿烂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攥紧拳头挥了挥,说道:“棋待诏叔叔,你跟我说说武夫一品境界,以前我都没用心听。”

曹长卿由衷笑道:“一品四重,金刚指玄天象陆地神仙,层层递进,金刚境取自佛门金身不败,指玄乃是道门玄通的简称,大抵是扣指问长生的意思,而天象是我辈儒生追求的浩然境界,圣人有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世间不太平,就由读书人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管是立言还是立功立德,都要以浩然正气有所鸣不平,不过书生读书,大多止于读取功名,为帝王一人了却不平事,少有为百万苍生去读书。至于陆地神仙境界,可以出窍神游,逍遥天地间,真正做到了无拘无束。一品前三重境界,虽是以三教精髓来命名,但往往与三教人物没太大关系,反倒是追求以力证道的武夫,踏境递升,成为江湖万众瞩目的人物,佛门得道高僧,习惯性铸就大金刚,有血液呈现金黄的特征。如今只有两三位和尚成为这般佛陀人物。而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武当山洪洗象兵解以后,暂时无人入指玄,道教祖庭龙虎山情况稍好,却也屈指可数。至于读书人,就更少有入一品的了。”

姜泥认真思量了一番,说道:“除去三教的普通武夫,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先要锻炼金刚体魄,再进入求气的指玄,然后由气转势,到达天象,可以窃取天地气运,以便共鸣?这么说起来,天象境高手怎么像是一个小偷?”

曹长卿欣慰大笑,点头道:“公主所言一针见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便是此理。”

姜泥这才想起身边棋待诏叔叔是独占八斗的天象第一人,有些汗颜脸红。跟随姜泥一起凌空潇洒前行的曹长卿眯眼道:“我曾有过棋盘推演,天下间同时出现七位或者八位陆地神仙,已经是一副棋局的气数极致。”

姜泥轻声问道:“他会成为其中一人吗?”

曹长卿摇头叹息道:“难。”

姜泥歪了歪头问道:“那我呢?”

曹长卿斩钉截铁道:“稳占一席。”

姜泥好似后知后觉,好不容易醒悟以后气愤道:“他总骗我说我笨,资质平平!”

曹长卿心情极佳,也不再古板恪守君臣上下,开玩笑道:“一剑刺死他。”

姜泥下意识拿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脸颊,然后伸出双手揉了揉脸,自言自语,含糊不清。

大凉龙雀剑尖猛然朝上,她御剑冲入云霄。

一人一剑凌驾于云海之上。

曹长卿抬头望去,却已经不见她身影,喃喃道:“巍巍巨观。”

旧西楚境内,不像春秋其余几国气运轰然倒塌散尽的一道接天云柱,在这一刻骤然凝聚方圆千里的气运。

太安城钦天监,一位正在观象望气的老人神情剧变,匆忙踉跄跑回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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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站在原地怔怔出神许久,终于回神,摸了摸还算完整的生根面皮,这一张是按照南朝小族子弟徐奇来打造,是几张面皮中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人算终归不如天算,和拓跋春隼结仇,恐怕等他回到家族动用资源调查这个徐奇,曹长卿临时起意的打掩护恐怕也支撑不住多久的刨根问底,不过在这段时间以内,还是相对安全,徐凤年小心翼翼换了一张面皮,低头看了眼血迹斑斑破败不堪的衣衫,重重叹气一声,只得回马枪往南边走上回头路,一边吐纳呼吸休养生息,一边在脑中回想端孛尔回回的雷矛,第一矛是背对,没能瞧清楚细节,后来针对自己和曹长卿的两矛则是面对面,徐凤年模仿脚步小跑了几步,几十次下来,总觉得不得要领,也就暂且放下,毕竟是一位大魔头的压箱绝技,艰深处不在形体,而在于气机经脉的学问,若是如此轻松被破解,也太不值钱了。

从怀中掏出第七页刀谱秘笈,蘸了蘸口水,方才曹官子出手,借天地之气禁锢住拓跋春隼,那叫一个惊心动魄,这倒是能与这一页结青丝可以相互映证,入金刚以后,可以依稀看清许多轨迹轮廓,徐凤年当时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门道门道,说到底就是划分界限的仪轨二字,难怪当年王仙芝要死皮赖脸去偷窥高手过招,然后以他山之石攻玉,投入熔炉化为己用,徐凤年提着撕下的一页秘笈,念念叨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前一刻还在与人生死相搏的游猎对象。这得感谢当年游历磨练出来的好心性,老黄说能睡还能醒是福,温华说能吃还能拉更是福,徐凤年觉得都挺有道理。

至于和她的短暂相聚和迅速离别,徐凤年也谈不上有太多惆怅感伤。

这会儿没太多资格去儿女情长,再说了,姜泥已是不是那个只会砸泥巴或者用嘴咬人的小泥人了,都会御剑了,自己没理由不去拼命提升境界,下一次见面,这笨姑娘多半是真铁了心要一剑刺死自己的。

徐凤年猛然抬头,看到一个杀机四起的身影。

一位站在劣马身边的老僧,低头双手合十。

徐凤年笑了笑,强行散去杀意。

已是人间佛陀的老和尚抬头以后,说道:“世子殿下如果想要抒发宣泄满腹杀机,老衲绝不还手。”

徐凤年笑道:“圣僧已是金刚不败之躯,还手不还手都没区别。因为一桩善缘,我差点死在草原上,现在浑身都疼,就不浪费气力了。”

老和尚平静说道:“殿下无需担心牧人部落的安危,老衲自会停留。”

徐凤年问道:“老方丈,你这是在揣测衡量以后的北凉王是如何的角色?如果不合己意,是不是就要我死在北莽了?说错了,不管是否称心如意,先前我似乎都注定要死在拓跋春隼的追杀。”

老和尚摇头道:“是有大气运的人物,无形中篡改了气数,应了棋无定式一说,并非老衲本意。”

徐凤年差点脱口而出放你娘的屁,好不容易憋回肚子里,深呼吸一口,挤出一个没有半点诚意的笑脸说道:“老方丈此番前来,又是要做什么?还有善缘等着我去不成?”

老和尚哑然失笑,摇头道:“殿下多虑了,老衲前来是想赠送一枚两禅丹,就当做是老衲失算的弥补。”

徐凤年没有任何狐疑犹豫,笑眯眯问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伤感情。老方丈,除了送我三四五六颗号称活舍利的金丹,还有没有佛门武学秘笈?”

老和尚一只探入袈裟大袖的手轻轻缩回,笑道:“只有一颗丹药,秘笈则没有。不过看殿下的脸色,已经没有大碍,似乎用不上两禅丹。老衲也就不锦上添花了。”

徐凤年瞪眼,小跑到这尊佛陀身边,笑眯眯道:“别啊,老方丈,来来来,掏出来瞅瞅。”

老和尚一脸为难,伸入袖口,愧疚道:“咦?奇了怪了,好像丢了。”

徐凤年脸色僵硬,咬牙切齿道:“老方丈,有点高手风范行不行?”

老和尚哈哈大笑,牵马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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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江山代有新人换旧人

当徐凤年和老和尚来到湖边牧民营地,发现才扎下的毡帐就已经拔出,重新装上马车,看来又要迁徙流亡,一路牵马缓行的龙树僧人转头对徐凤年问道:“殿下,已经是第四次动杀机了,为何次次都不出手?”

徐凤年笑呵呵道:“老方丈既然是圣僧,自然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人,不都说佛头着粪佛不忿,与我计较什么。域名就是的全拼,请记住本站域名!”

老和尚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记仇的年轻人,笑道:“殿下倒是心思活络的真小人。不过你这要杀不杀的,也不是回事,老衲还是想请殿下一口气出了心胸那股恶气,也有个好聚好散。”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隐瞒,收敛起故作玩世不恭的浮躁神色,平淡道:“杀机确实是真,杀心不敢有,怕被老方丈当成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以后回到两禅寺这座佛门圣地,随便一口唾沫就能钉死我。我可是见识过道教大真人的心性了,一个赵黄巢,一个赵宣素,都不是好东西,偏偏境界奇高,都说道门清静无为,真不知如何修行出来的境界。”

老和尚轻声感慨道:“这两位龙虎山大真人啊,说到底还是都没能放下那个姓氏,也怪不得他们岔入了一条旁门左道。就像老衲,这些年也总是经常守不住本心。不求执着,本身执着,如何能解?老衲当上主持以后,没能想通许多事情,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就去数不胜数的道教典籍里一探究竟,最后觉得似乎《道德经》第二十四章里的‘道法自然’四个字,分量最重。后来徒弟说要明心见性,自证菩提。老衲也觉得很好,老衲与首座师兄当年争辩的两副偈子,徒弟西游万里归来,只说了八字评语: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师兄点头称是,随后圆寂。还有儒教先贤所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真是把道理说尽了。此行北莽,注定是要销毁世人眼中所谓的佛陀境界。”

徐凤年皱眉道:“跌境?”

老和尚笑着点了点头,“是放下。”

徐凤年摇头道:“我不懂白衣僧人提出的顿悟和立地成佛。”

老和尚笑道:“老衲也不怎么懂得打机锋,否则这时候与殿下说些让人似懂非懂的佛语,才应景。”

徐凤年无奈道:“老方丈这会儿总算有些高人风范了。”

一手牵马一手握竹苇禅杖的老和尚轻声道:“就算这么说,老衲也不会送出两禅丹。”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轻声道:“问佛不如问己。”

徐凤年苦涩笑了笑,将那个有关徐骁而且不敢知道答案的问题放回肚子。

徐凤年随即自言自语道:“不管有何企图,既然要跌境,老方丈此行怎么都算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高高在上的只能是镀金佛像和泥塑菩萨,还是老方丈这般愿意到民间俗世走动的,才是真僧人。”

老和尚默默伸入袈裟袖口,拿出一个四方小木盒,见徐凤年一头雾水,这位两禅寺主持一本正经说道:“年纪大了,总是喜欢被人夸的。”

徐凤年默默接过木盒,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牧民见到徐凤年和老和尚携伴而来,惊喜交加,惊讶的是年轻菩萨的去而复还,让他们愧疚难耐,欣喜的是那尊佛陀再度临世,对于多灾多难的小部落而言,在心理上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呼延观音和阿保机一起小跑向这对高高在上的菩萨佛陀,她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但满心雀跃的孩子挣脱她的手,仍是跑过去。

徐凤年换过了衣衫,要了一囊清水和食物,就继续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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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你有没有觉得你那株同龄桃树枝叶有些不够茂盛?”

“师父,你别骗我去撒尿浇肥了行不?被东西和师娘知道,我会被打死的!”

“你都有胆量不去金顶吵架,害得师父一路颠簸几千里,口水没有十斤也有八斤,你就没有愧疚?”

“我等下就去做饭。”

“悟性似乎还不太够啊。”

“师父,你直接说该咋的吧。”

“师娘今天早上说掐指一算,最近几天都不宜洗衣服。”

“懂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

“不是说帮你敲背半个时辰吗?这才一炷香呢。”

“哦。看来悟性渐长,不错不错。”

“师父。”

“恩?”

“师娘又带东西下山去买胭脂水粉了。师娘前几天说以前有很多腰缠万贯的侠士追求她呢,还说要是随便嫁给其中一个,买几十两银子一盒的胭脂都不带眨眼的,哪像现在。”

“这样吗?”

“恩!”

“那好,师父的师父恰好不在寺中,他老人家珍藏了几套佛经,你去偷来,下山典当了换银子去。反正到时候返寺,他舍得打我,也不舍得打你。”

“师父,这是犯戒。”

“你都喜欢上姑娘了,都信誓旦旦不做那佛陀了,还怕这个?”

“师父,天气好,我洗衣服去了。”

“去去去,悟性还是不够。”

这个小和尚跑去端木盆拿搓衣板,太阳底下坐在小板凳上。

当初在北凉王府,东西脸上挂了半斤红妆,世子殿下可能是好心好意不想伤了她的心,可笨南北当时是真的觉得好看啊。那以后就愈发觉得要成佛,能烧出舍利子,让她能买好些的胭脂水粉了。不过东西做了一个梦,他如今是做不成佛陀了。

笨南北低头搓洗着衣裳,只觉得很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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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两禅寺齐名称圣地的龙虎山,一名枯黄清瘦少年打趴下了齐玄帧座下黑虎,一场架打得地动山摇,然后骑虎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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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王府,听潮阁。

一座清凉山,无风亦无雨。

李义山在阴暗潮湿的顶楼伏案书写有关历朝历代皇权相权的争斗起伏,已经写至本朝当今天子与张巨鹿,抖了抖手腕,不小心将几滴墨汁滴在宣纸上,瞧着缓慢浸染散开的墨迹,这位已经在阁楼生活小二十年的王府首席幕僚突然作呕,连忙捂住嘴巴,拎起脚边的酒葫芦,用一口绿蚁酒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放下酒壶后,视线昏花,一卷尾“自古昏君惰主养权相,本朝名相辅勤君,何其怪哉”寥寥二十字,竟然写得有些歪扭,失去了一贯的章法。

李义山轻轻叹息,放下那一杆硬毫,搁在笔架上,吐出一口酒味血腥味混杂的浓重浊气,李义山随手掀开几本梧桐苑五六位丫鬟最近一起编撰刻画的王朝地理志,看了几眼就放下,吃力地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到檐下过廊,想了想,破天荒走下楼,白狐儿脸不知为何也跟在他后头,一起走到一楼,并且出了听潮阁,来到养有万尾珍贵锦鲤的湖边,几位守阁奴皆是震惊不已,第一时间通知了北凉王。李义山站在阁楼台基边缘,摇摇欲坠,等到徐骁跑来,才艰难坐下,徐骁坐在这名当年和赵长陵一起称为左膀右臂的国士身边,将自己身上一袭老旧狐裘披在李义山身上,皱眉道:“元婴,你身子骨不能受寒,怎的出楼了?”

李义山捂嘴仍是止不住咳嗽,徐骁连忙轻柔敲背,这位春秋国士眼神安详望向湖面,轻声笑道:“大将军,我跟了你多少年了?”

徐骁感叹道:“三十二年了。当初我是个出身鄙陋的死蛮子,没几个读书人乐意给我当手下,都嫌弃丢人,有辱门楣,就你和长陵两个愣头青,先后傻乎乎跑来,我当时都觉得你们两个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是不怀好意。后来才知道我捡到宝了。”

李义山缩回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笑容豁达,轻声道:“大将军,张巨鹿是比我和赵长陵都要有抱负和才华的名相权臣,有这样的庙堂对手,累不累?”

徐骁轻拍着三十几年老搭档的后背,笑道:“有你在,我怕什么?反正从来都是我冲锋陷阵,你运筹帷幄,怕过谁?”

李义山苦笑道:“你这甩手掌柜,忒无赖了。”

徐骁哈哈笑道:“就我这么个糙人,除了当年跟老宋学来的缝鞋活计,还算拿得出手,骗了个媳妇回来,就再做不来其它的精细活了。”

李义山笑容恬淡,眯起眼,看了眼天色,缓缓说道:“当年很多人劝你自己当皇帝,我是极少数不赞成的,如果当初你是因为听了我的屁话,才让那么多将士寒心,决定卸甲归田,甚至许多人跟你反目成仇。你今天骂回来好了。”

徐骁摇头道:“才多大的事,再说了是我自己知道没当皇帝的命,与你无关。”

李义山咳嗽了几声,说道:“张巨鹿很厉害啊,才几年功夫就让朝廷上下出现人人激奋的新格局新气象,虽时常犯忌惹来非议,但委实是功在社稷,况且有个明君坐镇龙椅,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尤其是在筹边一事上成绩斐然,让人惊叹,几次两国大战都失败告终,但两朝东线边境,硬是在他的布置下扭转颓势,边防溃败逐渐有所匡补,选用了大批善战青壮将才赴边御敌,难得的是说服顾剑棠,在兵部添设侍郎二员,用以顶补边防缺员,当初在老首辅手上充任边关军校,不是浊品杂流便是不受重视的迁谪官员,如今倒是成了香饽饽,足见张巨鹿这个帝国裱糊匠的缝补功底。大将军,但是张巨鹿也非完人,这位紫髯碧眼儿小事温和,大事却自负凌人,堪称旁人同僚有所忤触之立碎,这就势必埋下了祸根,当下老牌贵族豪阀虽已不在,前朝的勋贵轮流掌朝柄,没了根基,却仍有两大士子集团顶上,而这两大权贵的领袖人物大多被逼致仕,逐出内阁,或者急流勇退,借口回乡养疾。这才有了新近国子监右祭酒骂他是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只不过骂得凶,到底还是不知道张巨鹿的用心啊,这位独专国柄的首辅分明是想要一人之死后身败名裂,换来万世太平。”

李义山猛然间神采奕奕,雪白脸色开始泛红,继续说道:“碧眼儿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徐家败亡,我李义山成事不足,某些败事到底还算绰绰有余,倒也留下十六策应对。除此之外,还有北凉治政六疏共计三十四议,也都写完,都留给凤年。”

白狐儿脸始终站在两位老人身后,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位枯槁国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了多久时光了。

徐骁轻声说道:“别说了。”

李义山松开拳头,手心猩红一滩,笑了笑,不再咳嗽,只是嘴角渗出血丝,疲倦至极的他闭上眼睛,说道:“南宫先生,李义山求你一件事,将来如果凤年有难,而三十万铁骑却无法救援,恳请先生务必出手相助一次。”

白狐儿脸沉声道:“请先生放心!”

“看不清了。”

视线开始模糊的李义山颤抖抬起手臂,拿手指凌空指指点点,好似那些年与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对弈。

他布满沧桑的脸上似乎有些遗憾,当年对这个孩子太严厉了,责骂太多,称赞太少。

这名不知是病死还是老死的男人,他的脑袋沉沉靠向肩并肩而坐的大将军,喃喃道:“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这一觉睡去,不再醒来。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白狐儿脸撇过头,不忍再看。

北凉王徐骁只是轻轻帮他拢了拢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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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谷雨大雨

北莽先帝登基以后,自认做了四件大事,统一王庭皇帐,创建六百余个驿站,无水处打井,在各大军镇城池设立赤军镇守。当今女帝篡位却不改政,在这四件事情上继续精耕细作之余,又兢兢业业做了两件事,别军民,即地方军民财分开,再就是定赋税和户籍,其它还有类似设立劝农司,编撰《农桑辑要》。北莽的文官制度远不如春秋中原那般完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皇帝本人耗费巨大精力去事必躬亲,所以在徐凤年看来,穿龙袍实在是毫无吸引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离阳王朝的赵姓天子治政,勤勉程度,更是只高不低,据称这些年下来日均朱批文字达到数千字,要知道这是一位家天下的帝王,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文人书生。别的不说,仅是朝会,每日亲坐朝门处理一切三省六部各司所的大小事情,就让那些以为当皇帝就只是三宫六院的百姓听而生畏。

时至暮春,谷雨时节,大雨磅礴,泼洒在太安城中。

先前京城没有张贴天师禁蝎符咒的习俗,只是随着青词宰相赵丹坪在京城的得势,以及民间的传颂,尤其是在天子的表率以后,满城都有了朱砂书符禁蝎的习俗,寻常人家就去道观花上几十文钱买符,破财讨心安。富贵门第自然有门路去让道教真人亲笔画符,而高门大宅,都是京城大观里心眼伶俐的老神仙派遣道童主动将一叠叠朱红符咒送上门,这与清明谷雨之间的热络赠茶并无两样。此时,离五更破晓还有小一段光景,一名身穿大红蟒衣的男子走在深宫大内,手持几张与寻常禁蝎符截然不同的黄底朱丹符箓,另外一只手下垂在袖,提了一把普通的油纸伞。

缓缓穿廊过道,往皇宫玄武北门走去,男子无眉没须,一头雪白头发,两缕如雪长发垂在鲜红蟒袍前,持符探袖的那只手,粗看只是修剪干净,如女子白皙修长,细看袖口竟然有无线红丝如纤细小蛇扭躯飘摇。虽然才是谷雨,约莫是近湖的缘故,骤雨过后,附近蛙声一片。北门玄武有一座更鼓房以及纰漏的一间刻漏房,各挑选有勤恳太监当值,这名虽白发如霜,面容却保养得体瞧着才中年模样的蟒衣太监脚步竟然无声无息,如同一只行走在夜幕中的捕鼠红猫。宫内有资格身穿红蟒衣的宦官屈指可数,就官衔而言,以正四品司礼掌印太监和从四品司礼秉笔太监几位大宦官为首,太安城皇宫号称浩浩荡荡十万宦官,虽是夸大其词的虚数,却也侧面说明这个坐拥天下的赵姓家族宦官之多。这位近看装束就已经足够被称作貂寺的宦官来到玄武门,贴上了画有雄鸡啄蝎的朱丹符箓,他不识字,自然认不得那些精妙符咒到底写了什么,年幼入宫前是没钱进入教塾或者私学,入宫以后,跟了主子,忙碌得顾不上学文识字,再后来,主子成了九五至尊,大概是为了避嫌,他也就没了去读几本书的心思。

站在门下,看着那张由龙虎山赵丹坪提笔亲写的符咒,这位大宦官嘴唇微动,说了无人可闻的三个字,“鬼画符。”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还要下一场暴雨,可惜了那些新透红的桃花新抽绿的嫩芽,默默提伞返身走回。四更将至,临近刻漏房,一名值殿监老宦官匆匆拿着青底金字的时辰牌往更鼓房跑去,一路上大小太监们见着了,不管身份,都要侧身站立,以示尊崇,便是未曾掩门的房内太监见着了,也应该起身。太监这个世人眼中云遮雾罩的行当,实在是有太多的规矩和讲究,曾经有一名圣恩正隆的大太监撞到了值殿监宦官,误了敲更,那名大太监曾经的班头已经成为御马监的掌印,私下父子相称,当值宦官被反咬一口,活活打死,之后被韩貂寺获知,不仅这名正值炙手可热的太监,连同御马监掌印太监一并被私刑剥皮,而这等连朝廷大臣都悚然的大事,对家事国事习惯事必躬亲的皇帝陛下,也只是一笑置之,对于御史言官雪片一般的弹劾,以寡人家事四字驳回。此时,前往更鼓房递送时辰牌的老宦官原本沉浸在所到之处所有太监的恭敬礼让之中,见着了拐角转来的那一袭大红蟒衣那一头白发,瞬间头发炸开,不敢停留,只是弯腰低头,大步变小步,但加快步伐,使得速度不增反减。白发红蟒太监微微侧肩,两名身份天壤之别的宦官就此擦肩而过,老宦官始终连大气都不敢喘。乖乖,他如何不怕,当年那位遗落民间的新皇子入宫,身后这位,可是一气杀了四百多名胆敢私下议论皇子身份的太监,其中就有本是心腹的二十四衙门之一兵仗局的首领太监。

这位手腕血腥的红蟒太监,自然就是十万宦官之首,与人屠徐骁和黄三甲并称王朝三害之一的人猫韩貂寺。

五更鼓响,也就是破晓了。

刻漏房九刻水滴出第一声,就有腿脚灵活的小太监赶往宫门禀告拂晓已至。千万盏大红灯笼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高高挂起,照耀得一座皇宫灯火通明,充满生气。韩貂寺轻轻走在其中,等到九刻水第二声来临,他刚好一步不差来到皇帝御前,进屋以后,始终低头,只能看到一双出自尚衣监的黄紫相间靴子,除去寓意勋贵的颜色,也就与寻常家庭的棉鞋无异。房内有奉御净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正黄龙袍,男子听着窗外雨声,笑声温和,“谷雨降雨,万物清净明洁,是个好兆头。”

弯腰的韩貂寺,两缕下垂头发几乎触及沁着凉意的青石板地面,轻声道:“启禀陛下,六皇子昨天托人送了些雨前香椿入宫。”

男子没有作声,房内气氛凝滞,只听得窗外雨声隆隆,许久,他才笑道:“虽说雨前香椿嫩如丝,不过他显然是送你这个大师夫的,与朕无关,你就不要画蛇添足了。”

韩貂寺弯腰更低。

男子脱下一只黄紫棉鞋,砸在这名大太监身上,大笑一声,略显无奈道:“拿三斤过来便是。”

红蟒衣韩貂寺点了点头,白雪发梢随之在地板上弯曲,捡起棉鞋,小跑几步,交给御前净人手中,然后后撤几步,站在原地,用太监特有的轻柔腔调,只不过比起一些太监阴柔渗人,多了几分醇正,小声说道:“陛下恕罪,六皇子只送了两斤香椿。”

才拿过棉鞋准备自行穿上的男人又丢了过来,笑骂道:“那就两斤都拿来,你这当大师父的,没这口福了。”

掌宝玺大太监和几名俱是红蟒巨宦都已经在门外安静候着,站在廊道中线,风吹雨斜,大雨拍栏杆,溅入走廊,鞋面很快就浸透。这些大太监都是宦官极致的四品从四品,等着跟随皇帝陛下向南而行,期间要先走过一条象征大内界线的龙道,再绕过两座宫殿,才算到民间所谓的金銮殿参加今日的早朝。

临朝之前,就会有几位新提拔而起的起居郎在中途汇入这支队伍,都是一些年轻的新面孔,却连大太监们都要笑脸相向,与以往一等达官显贵在宫内遇上他们主动下马下轿截然相反。

本朝早朝遵循旧例,皇帝亲临,除去天灾,严寒酷暑一日不间断,不过对于绝大多数品秩不高的京官而言,还算不上如何劳累,只需要参加五日一次的大朝以及朔望朝,那些个住在临近皇城几条权贵扎堆的大街上的官员,大概是四更起床,其余官员每逢大朝,若是买不起越是离皇城近越是寸土寸金的豪宅大院,恐怕就要三更半夜就要动身,穿过小半座京城才能不耽误朝会。今日大雨,文武百官出门就都带了雨衣,此时披雨衣等候大门开启,因为是大朝,不光是公侯驸马和近千京官,许多世袭勋官散官也都按例前来早朝,足有一千四五百人,密密麻麻站在皇城大门以外的雨中,黄豆大小的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砰然作响。

这是一幅太平盛世独有的候朝待漏画面。

这个前无古人的庞大帝国,无数政令就交由他们下达到版图每一个角落。

钟响以后,这些大权在握的朝参官京朝官就要弃伞前行。过城门以后,不得喧哗不许吐唾,近侍御前有病咳嗽者即许退朝,前者往往也因人而异,低品小官一经发现,自然会被监察侍卫和宦官驱逐出去,以往许多祖辈建功的勋官子弟也都对此不搭理,踏阶入殿以前的一路前行,都会与世交官员窃窃私语,说些不甚恭敬的言语,直到张首辅掌权以后,这种陋习才得以涤荡,每次朝会因此愈发肃穆庄严。大黄门晋兰亭撑伞而立,依然孤单伶仃,对此人相当不喜的大部分京官们都私下取笑“并非鹤立鸡群,而是鸡立鹤群”,尤其是这位鲤鱼跳的小士族黄门郎一次早朝,竟然拉肚子,差点憋死,所幸黄门郎不像四品以下官员只在殿外跪地无法入殿面圣,被皇帝陛下看出异样,特准他退班离去,才算没有闹出天大笑话,于是这个好不容易靠卖熟宣与几位大人物拉上关系的黄门郎,彻底成了京城显贵们茶前饭后的取笑谈资,尤其是桓温遥领国子监左祭酒去广陵道担任经略使后,一偌大座京城,四品以上官员中唯一一位愿意让晋黄门入府门的庙堂重臣也没了,谁让这小子好死不死偏偏与北凉走得近?

以递补大黄门身份踌躇满志步入京城的晋兰亭,早已没了起初的书生意气,磨光了棱角,对于铺天盖地的冷嘲热讽也不再在意上心,他清楚记得当自己被桓祭酒邀请上门的第二天朝会,那些嫉妒羡慕的眼神。晋兰亭伸出一只手到伞外,雨点敲打掌心,一阵生疼。一直以油纸伞遮掩面容的他微微撑起伞面,看着那些每一个熟人扎堆便意味一座小山头的百态官员,听着他们的谈笑风生,这位被京官集体排斥在外的熟宣郎轻轻踮了踮脚跟,因为他的身份清贵,大朝要严格按品秩依次鱼贯入门,得以靠近皇城正门,于是晋兰亭看到了几个显眼伞面,其中一柄是身材高大故而超出常人伞面好几寸的首辅张巨鹿,伞下除了这位“三百年独出砥柱”的大人物,还有可以不上朝却执意上朝的门下省左仆射孙希济,大概是首辅大人担心孙老仆射的身体,就帮着撑伞挡雨,这是一份莫大的殊荣,比较皇帝陛下准许老仆射临朝坐椅,丝毫不差。

晋兰亭缩回冰凉的手,低敛眼皮子,握紧拳头。

他悄悄望向不远处同是北凉出身的一名大臣,贵为皇亲国戚的礼部侍郎,严杰溪。本是北凉陵州州牧的后者恰好也望来,双方视线一触即弹开。

晋兰亭不露痕迹收回视线,重重深呼吸一口,眼神坚毅。他要做一名诤臣。

而今日即将被他弹劾的误国奸臣,正是提携他入京为官的北凉王徐骁!

他知道早朝以后,不管大雨是否停歇,自己都会震动朝野,清誉满天下。

而此时,徐凤年转入了橘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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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想拎酒而回

徐凤年想通了一个道理,所谓的拔剑四顾心茫然,除了忧国忧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迷路了。om因为修改了既定路线,只能循着大致方向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所幸路途上遇上了一队正被马贼剪径的读书人,算是没拔刀就给相助了一次,然后一同折向龙腰州和橘子州边境。之所以出手,是看出了这些人的春秋遗民身份,而且马贼也不陌生,其中两名就是上次要抢人回去给女当家压寨暖床的。这群年龄参差不齐的书生士子应该家境不俗,不知是家族聘请护院教头还是临世雇佣了五六名精壮武人,对上三十几名来去如风的马贼也称不上毫无还手之力,几名佩剑士子也表现颇为出彩,剑术花哨归花哨,吓唬马贼绰绰有余,几名装扮男装的年轻女子看得两眼放光,反倒是出力最多一锤定音的徐凤年,让她们兴致缺缺。

这大概是他戴了一张平庸相貌生根面皮的缘故,世间情爱大多文绉绉讲求一见钟情的感觉,可说到底,才子佳人小说里的主角,男子怎能不玉树临风或者满身书卷气浓得呛鼻才好?女子怎能不可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徐凤年对此倒谈不上有什么失落,反倒是跟队伍里几名老儒生谈得来,才知道一行人都是姑塞州几个同气连枝世交家族的子弟,圣人教诲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队伍里有几人同时及冠,恰巧一名老学究和橘子州大族有联姻,也想着遍览边塞风光,就一起出行,年轻人趁着风华正茂去游学,年迈的趁着一只脚还在棺材外就赶紧游历,至于三名女子,都是爱慕及冠士子,虽然也是北逃的遗民后代,感染北莽风气后,就壮起胆子来了一出私奔好戏,徐凤年略作琢磨,也知道她们所在家族多半比起几位青年俊彦要稍逊半筹,希望能够借机在游历途中生米煮成熟饭,攀上高枝,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徐凤年和天南地北间隙套话的闲谈中,也得到了佐证,北莽分四等人,春秋遗民都在第二等,后来北莽女帝净九流清朝轨,排姓定品,除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在为慕容氏铺路以外,也并非一无是处,南朝除了高踞甲字的“高华”三姓,接下来一线所谓的高门大族大多是丙丁二字居多,和徐凤年关系亲近的老儒生,便因为族兄曾经担任南朝吏部正员郎,得以跻身丁字家族,而队伍里为首的世家子,虽然士子北逃时只是中原三流士族,但扎根北莽,约莫是水土适宜,家族先后有两人位列南朝九卿高位,一跃成为丙字大姓,三名家族不在丙丁之列的女子,有两位思慕对象都是这个姓骆的潇洒公子哥。

路途上她们得悉姓徐名奇的年轻人只是姑塞州流外姓氏的庶出子弟,连给个笑脸的表面功夫都不乐意做了,好似生怕与这人说一句话,就要被骆公子当成水性杨花的轻佻肤浅女子。

离橘子州边境城池还有一天脚力,暮色中一行二十来人开始扎营休憩,徐凤年手脚利索帮着几名老儒生搭建羊皮帐篷,在有心人势利眼看来就愈发没有结交的兴趣,只有那几名差点丧命在马贼手上的扈从,偶尔和这名武力不错据说是半士半商子孙搭腔几句。北莽中南部偏北容易水草肥美,靠近离阳王朝的锦西州还有连绵山脉,不过他们不敢跨境幅度太大,遇上了北朝的权贵,不管是草原上的悉惕,还是军伍的将校,别说碰一鼻子灰,能否活着回姑塞州都要两说。粗略安营扎寨,就开始燃起篝火烤肉,顺便温酒煮茶,昨日一名箭术精湛的扈从射杀了一头落单离群的野马和几只天鹅,还未吃完,徐凤年沾了几位老儒生的光,才尝到几口烤得半生不熟的马肉,坐在篝火前,年轻士子们高谈阔论,好像一个吐气就是经国济民一个吸气就是山河锦绣,老书生们则缅怀一些年轻时候在中原的光景岁月,不知为何话题就集中到了两朝军力,再推衍到弓弩臂力,丁字家族的罗姓老者见徐凤年好像听得入神,就笑着解释道:“这弓弩强度,即所谓的弓力,就是用悬垂重物的法子,将一张弓倒挂,拉满为止,重物几斤,这张弓便有几斤,也有相对少见的杆秤挂钩,后者精准一些,一般用在军营里,老夫那名拉弓射落天鹅的扈从,就有接近两石的臂力,百步穿杨不敢说,八十步左右,透皮甲一二还是可以的,用的是冬天津液下流的上好柘木,水牛角和麋鹿筋也都是制弓美材,可惜鱼胶和缠丝差了些,否则他背的那张弓少说能卖出三百两银子。”

徐凤年笑道:“罗先生,如此说来,那张上好弓起码能挽出三百斤弓力吧?”


罗姓老儒生抚须笑道:“不错,不过三百斤弓力,怎么说都要战阵上的骁勇健将才拉得出来。他若是拉得开,就不会给老夫当扈从了。徐奇,你可猜得到此人年轻时候是一名北凉军中的擘张弩手?”

徐凤年瞥了一眼那名沉默寡言的擦弓汉子,摇头道:“还真猜不出。”

兴许是隔壁篝火堆的俊男美人听到了北凉军三字,谈兴大涨,就将北凉军里的武将排排坐了一番,有说陈芝豹枪术天下无敌,也有说袁左宗是真正的战力第一,更有说那人屠怎么都该有一品境界,否则十岁从军如何活着拿到北凉王的藩王蟒袍,对此争论不休,大部分俊彦公子都比较偏向徐骁城府深沉,一直在战场上隐藏实力,不可能是二三品武夫境界,二品小宗师境界,的确很出彩了,可搁在一名几乎要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身上就难免有些拿不出手。老儒生见徐凤年默不作声,笑问道:“徐奇,你怎么看?”

徐凤年擦了擦嘴角烤肉油渍,“我想徐骁撑死了二品吧,也就是运气好,才活着走下战场。听说成为将军以后,每次跟随他冲锋的大雪营折损人数都是所有北凉军里最多的。”

一位对徐人屠推崇无以复加的年轻公子耳尖,作势要丢一根树枝到篝火,却砸到了徐凤年脚下,讥笑道:“小泥塘里的小鱼小虾,不知道就别信口开河!”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罗姓老儒生赶紧暖场笑道:“大家各抒己见,咱们这会儿都离家千里,没有一言堂。”

年轻公子千金对这位丁字家族里走出的长辈,明显敬重许多,几个原本想要借机发难的俊彦也都将话连同烤肉一起咽回肚子,迁徙北莽的春秋遗民二代子弟,虽然不如中原那般唾弃将门种,在北莽寄人篱下,也不敢一味轻视武夫,可毕竟家学渊源,许多习性一脉相承,像那名骆家世子有书剑郎的美誉,但依然书香在前,剑术在后,尤其是这个叫徐奇的,仅仅是姑塞州的末流士族出身,自然不成,才退而求其次学武,好攀附边军去积攒功名,高不成低不就的破落玩意儿,竟然也敢妄谈国事军政。

风度翩翩的骆家公子拿着树枝指了指一名温婉女子,笑道:“苏小姐,你不是有个最敬佩那位北凉世子殿下的弟弟吗?”

正在把玩一枚玉佩的女子柔声道:“一丘之貉,都是不成气候的纨绔子弟,也就知道牵恶仆如牵狗一般欺负百姓。不过北凉世子家世更好一些而已,骨子里都是一路货色,他要站在我面前,却也不会看上一眼。”

三名女子表面关系融洽,其实有趣得紧,姓苏的这位只是心思单纯想要游历千里,无心插柳柳成荫,让骆世子有些心动,其余两名女子则有心栽花花不开,不管如何搔首弄姿丢媚眼,洛公子只是嘴上调笑几句,并不给她们定心丸,两位姑娘气恼得不行,若有姓苏的在场,她们便同仇敌忾,若是外敌不在,就要窝里内斗,互相穿小鞋。其中一位听到姓苏的如此矫情,就忍不住笑道:“苏姐姐真的假的

啊,对北凉世子殿下都能不假颜色?可别真到了你面前,脸红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妹妹我可听说了,世子殿下英俊得很,虽说作风浪荡了些,说起风流韵事,他自称第二,可没谁敢自称第一。”

苏姓女子婉约一笑,并未反驳。

另外一名媚气重过秀雅的瓜子脸女子更是阴阳怪气,“苏姐姐不是喜欢鉴赏古画吗,别的不说,天底下谁不知道被谐趣盖上印章‘赝品’二字的名画,都是千真万确的真品?有多少收藏大家都视作悬疑的画作,因此而正名?”

苏姓女子微笑道:“这一点,北凉世子的确功不可没。金无足赤,洛公子不也说自己不擅古琴吗?可手有五指,也有个长的,说的就是北凉世子殿下了。”

两名女子被她滴水不漏的说法给噎住,面面相觑,也没能找出可以拿捏的把柄,愤愤然不说话。

徐凤年望着火势渐大的火堆,笑意轻淡。

被人当着面刻薄挖苦,感觉也不错。如果是在北凉,可没这福气。

徐凤年不禁想起从不承认是自己师父的李义山,也有些怀念小时候他打在手心生疼的鸡毛掸子了。这根掸子至今还放在听潮阁顶楼。

许多道理,都是这么打出来的。不知为何,不懂事的童年和少年岁月,被徐骁轻轻骂几句,就觉得委屈,跑去陵墓赌气,反而是被李义山敲打,从未记仇过。

这趟回北凉,怎么也要拎几壶好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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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无名诗

夕阳西下,余晖温淡,骆姓公子哥手提酒壶,闲谈时妙语连珠,什么临义莫计利害论人不看成败,什么俗人见得眼前无事便放下心,却不知功夫只在意外。连徐凤年这个局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满身俗气都顿时清减。

更别提两位本就对骆公子芳心暗许的大家闺秀,恨不得依偎过去,或者干脆去床榻上聆听教诲才好,几名老儒生也频频点头,显然对这名骆家子弟的好感,并非只是因为他姓骆,就像当初遇见马贼,此人便抢在扈从之前拔剑拒敌,好一个风流倜傥书剑郎,将来必然不会是池中物。有骆公子穿针引线,气氛热烈,一名才子即兴诗赋,苏姓女子吹奏竹笛悠悠,其余年轻男女或拍掌附和,或者敲打枯枝做轻鼓,其乐融融。

文巾青衫腰悬玉的罗老儒生看了眼远方,感慨道:“井底蛙看井口天,能有多大的心胸?张目看去,天地宽阔,心眼也就随之大开。所以你们年轻人呐,是要趁着身体好多出门走一走,我随着家族北奔,一路上兵荒马乱,自己流离失所成为了百姓,才知道百姓的苦楚和难处,所以到了北莽,我想我们这一批老书生,大体上比较那些留在中原的士子,要少许多风花雪月,多几分人情味。我们的子女,也少了许多读书人不合时宜的清高。”

徐凤年两指一拧,轻轻折断一根枯枝,丢入篝火丛,笑着点头道:“罗老先生这话很在理。”

家世在北莽南朝也算一等一的老儒生收回视线,看着这个脾气极好的年轻人,低声笑道:“徐小兄弟,骆长河这些及冠士子,虽然嘴上不太客气,也没个好脸色,其实对你没什么恶感,只不过有心仪女子在场,遇上马贼,却被你一个外人夺了风头,转不过弯,就一下子拉不下脸来,我这老头儿也是过来人,年轻时候,争风吃醋,也顾不上温良恭俭让,失了风仪,所以小兄弟你体谅体谅。相逢是缘,以后回到姑塞州,若是遇上难处,老头儿敢保证,他们若是撞见的话,肯定会悄悄替你说几句话的,不过多半不会露面与老弟你说这件事情是我出手帮忙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身边老儒生虽然贵为高门名士,却愿意和他这个不值一提的家族庶子把臂言欢,就足以说明太多问题。这位花甲老人老于世故熟谙人心,所说所讲,都是有理有据的真相。老儒生哈哈一笑,翻来覆去好不容易从行囊找出一只干净瓷碗,递给徐凤年,问道:“萍水相逢,能饮一杯无?”

徐凤年眯眼笑道:“一杯太少,只要酒够,随便几碗都行。”

老儒生作势护住只剩小半袋子的鹿皮酒囊,佯怒道:“可经不起几碗喝了。”

徐凤年一脸无奈笑道:“明天到了城里,还老先生一囊好酒便是。”

附近两位比罗老书生年轻五六岁的老头儿趁火打劫-,爽朗笑着起哄道:“小兄弟,不许厚此薄彼,”“此话在理。”

徐凤年都许诺应承下来,不知何时有了一碗酒饮尽就要赋诗一首的规矩,轮了一圈,连徐凤年身边都没能逃掉,就是五六名扈从所在篝火也大多扭扭捏捏蹦出几句粗话俚语,称不上什么五言七言,不过从汉子口里说出,也有几分粗粝的边塞风情,也谈不上是故意要徐凤年这个外人难堪,众目睽睽之下,轮到徐凤年,罗姓老儒生帮忙倒了一碗酒,笑着提醒道:“可不许搬弄宫闱幽怨诗大煞风景,也不许背诵诗坛大家的诗词,只要你是自己的,随口胡诌都行。”

徐凤年不知为何想起了武当徽山和九华山的几次观瀑,还有广陵江畔的观潮,想起了许多故人故事,只是一口便将一碗烈酒尽数灌入腹,要了一根筷子,轻敲碗沿,叮咚一声,望着篝火,轻声道:“莲花之瀑烟苍苍,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华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侧卧大岗一肱张。力能撑开九万四千丈,好似敦煌飞仙裙叠嶂。放出青霄九道银河白,恰如老将军两鬓霜。”

本以为这个家伙要出丑的年轻男女都愣了一下,然后面面相觑,他们大多熟读诗书,知道这才是刚起眉目,尤其是骆长河和苏姓女子都皱了皱眉头,细细咀嚼意味。徐凤年身边几位老儒生没那么多心思,罗老先生则跟着这小子朗朗上口,轻拍大腿,眯眼喝了口酒。

“我来正值泼墨雨,两崖紧束风大怒。云涛乍起涌万重,洪水冲夺游人路……我曾观潮更观瀑,瀑下静立一白鹿。霎时人鹿两相望,南唐东越或西蜀?后有老僧牵鹿走,再有掉头笑……语罢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觉石梁之下烟苍苍,雷硠硠,挟以春秋凄风苦雨,浩浩荡荡如河江。”

这首脱口而出的诗篇,约莫是太过于不拘泥于格律,让人无法点评高下,只觉得胸中有气不得出,如那千层瀑布直泻而下,都堆积在深潭里回荡。

终于有一名士子忍不住轻声说道:“这是诗还是词?非驴非马,没半点讲究嘛。”

另外一名读书人小心翼翼问道:“体格全无,可意思还是有些的吧?”

罗老先生兴许是捧碗不稳,手上溅了些酒水,下意识抚须,就沾湿了灰白胡须,也顾不上这些细节,与其余两名老书生相视一笑,眼中都是由衷的激赏。

三年游历归来,在城门口酒肆讨要了一碗酒,说了一句小二上酒便昏昏睡去,后来武帝城端碗而行,再到今天草原夜幕敲碗轻吟。徐凤年恍如隔世,怔怔出神,没有听到那些公子哥千金小姐的言语。安静躺在膝上的短刀春雷,轻颤不止。也不知羊皮裘老头儿所谓的鞘中不得鸣一鸣高九霄,是不是这个意境。

老儒士像是要盖棺论定,沉声笑道:“我手写我口,我口说我思,岂能被前人诗体所拘牵。小兄弟,可有诗名?”

徐凤年回过神,汗颜道:“临时起意信口胡诌,还不曾有。”

一名老书生喝了口酒,咂摸咂摸,感慨道:“不妨叫观瀑生气歌,可教我辈蝇营狗苟的文字伶人也生出几斤浩然正气。”

徐凤年摇头道:“名字太大了,委实是愧不敢当。”

另外几丛篝火,都觉得有些尴尬,陆续离去,要么离远了去月下散步,要么回去帐幕休息,只有骆长河和苏姓女子起身前来坐下,骆长河轻声笑道:“徐公子胸有丘壑,骆某自叹不如。”

几名老书生也都起身散去,江山也好江湖也罢,更别提那士林文坛,终归都是要年轻人去新木秀于老林的,不过罗老先生还是善解人意地悄悄留下了酒囊。徐凤年摇了摇头,自嘲笑道:“若真说是好诗,也只是因为不小心将这辈子仅剩那丁点儿的才气都用光了的缘故。”

骆长河豪爽笑道:“公子自谦,让骆某更加自惭形秽。比如我这书剑郎的名头,听上去挺像一回事,其实来历十分不堪。不过是花钱让文坛帮闲鼓吹造势,和青楼名妓喝酒时不小心冒出几句诗词,千金买醉而非买肉堪称真风流,找几颗让老百姓深恶痛绝的软柿子拿捏一番,及冠时请士林名流取个寓意深远无比响亮的字,名声口碑也就滚雪球滚出来了。你说这样的书剑郎,货不真价不实,能有几两重?徐公子这篇诗,就要实在许多了。”

徐凤年嘴角翘起,“洛公子真是大大的直爽人。”

骆长河问道:“这般坦诚相待,能否共饮一碗酒?”

眉眼含笑的苏姓女子帮忙倒酒,徐凤年和骆长河捧碗一饮而尽。

徐凤年轻声笑道:“其实说起写诗,我家二姐才是真有才气,以前我还不如洛公子,只会花钱买诗词充门面,后知后觉,现在再回头去看,挺傻的。”

苏姓女子小口小口酌酒,笑意真诚了几分。

骆长河举碗道:“谁家少年不轻狂,骆某替朋友敬你一碗,感谢前几天的侠义相助。先干为敬。”

又是各自一碗酒下腹,骆长河喝酒伤面,已经涨红了脸,起身歉意道:“不能再喝了。”

徐凤年和苏姓女子一同起身,后者轻柔道:“洛公子,一起走走?”

看到徐凤年悄悄对自己眨了眨眼,心有灵犀的骆长河脸色愈发红润,携美散心去了。一番苦心终于有了回报,骆长河心情大好。一路行来,名士风流没能折服身边俏小娘,直到今夜姓徐的敲碗吟诗,骆长河才幡然醒悟,清楚了这位出彩女子不喜好以往那些潇洒做派,骆长河也是果决性子,放低身架子,一放到底,借着与姓徐的袒露心扉的机会旁敲侧击,果然奇效,赢得美人芳心,转头看到站在原地的徐姓年轻人伸出大拇指,骆长河回了一个手势,尽在不言中。

徐凤年挑了一个僻静方向独自前行,在一条河流岸边躺下。

北莽八州,姑塞龙腰两州毗邻北凉幽州丰州,狭长橘子州则与离阳王朝北部两辽接壤,橘子州以北是锦西,远的不说,即将踏入的橘子州,便有一位登榜武评的持节令慕容宝鼎,徐凤年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着去跟这种大人物拼命,这趟北莽,还是有一条清晰脉络的,去留下城是杀人,杀青壮派武将陶潜稚,算是为北凉略尽绵薄之力,到飞狐城是找人,找那名教出陈芝豹这等战阵弟子的覆面男子,不过似乎运气不佳,接下来本该是去锦西州刺杀一位皇帐耶律氏子孙,再暂时南逃橘子州,找一名打铁匠铸剑师,不管能否找到,接下来就要赶往北方冰原,不过这中间被两禅寺老方丈有意无意的搅局,徐凤年差点把命都交代在草原上,说恨谈不上,对于这个老和尚始终都是很敬意有加,何况拿人家的手软,袖里的活舍利金丹可不是白拿的,不过要说对老和尚如何感激涕零,肯定是假的,惹上了拓跋春隼不可怕,牵动了拓跋家族才是后患无穷。

徐凤年掏出四四方方的小木盒,举在眼前,然后在指尖旋转,曹长卿说过行踪泄露,有两人嗅到了气息要杀自己,其中一人是十大魔头里第五的女子盲琴师,擅长指玄杀金刚?既然是超出金刚一层的指玄境界,为何有擅长一说?意思是说这名女子杀起金刚境高手最卖力最熟稔?

徐凤年弹击着小木盒,摇了摇头,不去揪心这些想不出答案的烦恼,有些期待见到那名躲在橘子州市井的春秋遗民铸剑师,大隐隐于朝,这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之流才达到的境界,小隐隐于野,书院讲学,逃禅山林都是如此,能够功不成名却就,也算不错了,至于铸剑师这类中隐隐于市,似乎是最没根骨和高人气态的,不过想到这位铁匠所要庇护人物的身份,徐凤年也就释然,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桩壮举了,西蜀君王家出了一名剑皇,在北凉铁蹄中力竭战死,君王守国门,以殉国落幕。

但仍是被两名忠臣拼死偷走了年幼太子,一文一武,文人是春秋鸿儒赵定秀,武将姓名不详,只知道是给西蜀剑皇铸剑和捧剑的,捧了二十几年的剑。据说一行人逃到了南海山崖,跳崖身亡了,徐凤年是出北凉前才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上次飞狐城找人,是徐骁让自己带话,这次则换成了师父李义山,大概意思就是西蜀四百年国祚可以再绵延下去,前提是要那名如今该有二十几岁的太子去北凉,徐凤年有些吃不准,西蜀就是被北凉铁骑踏破的皇宫,踩断的国祚,这种事情能谈成?那名铸剑师不会一见面就红了眼杀人?不过想必师父肯定在听潮阁有了对策,对于这类暗流涌动的庙堂经纬,以往天塌下来反正有徐骁扛着的徐凤年一直不是很上心,不过毕竟从小在这个大染缸里耳濡目染,说徐凤年是官场门外汉,也的确是小觑了这位表面上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坐起身,收好活舍利,扳指头算了算。

北凉军除去硕果仅存的几位老将,中坚力量里最大一股大概就是徐骁的六名义子了,陈芝豹不去多说,袁左宗的忠心毋庸置疑,有“小赵长陵”美誉的叶熙真擅长阳谋,性格也磊落,不过与世子殿下关系只能算是疏淡,精于觅龙察砂的姚简是除褚禄山以外和自己最亲的,年少时候隔三岔五就跟在屁股后头去北凉各地堪舆地理,至于禄球儿,徐凤年叹了口气,世上恐怕也就徐骁看得透这胖子心思了,自己仍是差了太多道行。接下来是宁峨眉典雄畜韦甫诚之流武将幕僚,也都是风采卓绝,要么自立门户,要么依附六位义子之一,而这些人自然而然又有各自的小山头阵营,十分盘根交错,不过比起离阳王朝的朝堂,终究还是要干净一些。由李翰林那个贪财老爹李功德领衔的文官集团,大体上还是远远无法与北凉军叫板,只能一边察言观色一边维持政治。

徐凤年数来数去,称得上自己嫡系的,似乎只有一个拿全族性命做投名状的果毅都尉皇甫秤。

徐凤年低头看着象征只有一名心腹的孤零零一根手指,自言自语道:“真是凄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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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金戈铁马入梦来

徐凤年独自在河边枯坐,骆长河罗老书生一行人早已见怪不怪。夜半子时,徐凤年驭剑玄雷,滴血养剑胎。十天干,十二地支,这两个说法的背后隐喻,在北凉王府是一等机密,前者是徐凤年的死士,后者是徐骁的心腹扈从,得到桃花剑神的十二柄飞剑后,徐凤年对于后者可谓是刻骨铭心,子玄甲、丑春梅、寅竹马、卯朝露、辰春水、巳桃花、午金缕、未黄桐、申峨眉、酉朱雀、戌蚍蜉、亥太阿,养剑时辰与飞剑出炉时分相呼应,除了金缕一剑因缘际会,受到佛陀金血馈赠,得以养成大半剑胎,其余飞剑都未过半。

尤其是剑意最盛的玄雷太阿两剑,简直是冥顽不化,跟新主子好似横竖不对眼,进展龟速。收起这柄玄雷,祭出金缕,随着手指滑抹,飞剑在河中刺杀了一尾游鱼,闲来无事的徐凤年嫌一剑激水不够气魄,干脆就再驭出八柄,凑成一个九,渐起水花无数,然后一瞬收起所有九柄飞剑,穿袖以后几乎都是贴臂绕膀入剑囊,不说其它,仅是这份精妙拿捏,就足以让寻常武夫瞠目结舌。

徐凤年捡起一块石子丢入河中,然后远远走来那位寄身于罗老先生家族的精锐扈从,站在远处犹豫了一会儿,看到徐凤年时不时丢石子入水,才走近三十步以外朗声道:“在下冯山岭,若是打扰到徐公子,有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徐凤年丢掷出一颗石子,拍拍手,转头笑道:“没事,我也正巧睡不着。”

冯山岭离得稍远距离坐在河畔,拱手道:“感激公子前几日出手相助杀退马贼,冯某在这里代替几位兄弟道一声谢,说来不怕徐公子笑话,冯某与兄弟都只是奴籍仆役,也不敢说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场面话,一来实在是救命大恩,二来就算有心报答也没有东西拿得出手,只敢说明日到了城镇上,私下请徐公子找家干净馆子,喝酒吃肉。”

徐凤年笑道:“这敢情好。徐某身上倒还剩下点银子,酒足饭饱以后,大青楼的姑娘开销不起,逛逛小窑子还是可以的,冯老哥,有没有兴趣?我虽然对外说是小士族出身,其实也就是个商贾子弟而已,与高门世族的洛公子他们不算一路人,也怕热脸贴冷屁股,和冯老哥才算对路。有一说一,请客逛窑子,也无非是想着以后到了几位公子地盘,好让冯老哥你们赏脸一起吃顿饭,徐某的小本买卖也好有些照应。”

原先有些神色拘谨的冯山岭豪迈笑道:“徐公子是爽快人,这趟倒是冯山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然徐公子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姓冯的也就不捣糨糊含含糊糊了,实在是职责所在,不敢掉以轻心,先前马贼被击退,却谈不上死伤惨重,冯某就怕徐公子是那些马贼内应,这些天都暗中让一位斥候出身的兄弟在外围打探消息,不过都没有马贼的踪迹,这不明天就要进入军镇歇脚,就觉着应该是冤枉徐公子了,冯某和兄弟们都是只知道舞刀弄枪的粗人,但脸皮还是要的,这就想着来给公子致歉几句,任打任骂。”

徐凤年摆手道:“人之常情,冯老哥多虑了,设身处地,出门在外我也会谨慎再谨慎一些。”

冯山岭不是健谈的玲珑人物,一口气说完酝酿许久的言辞,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凤年犹豫了一下,问道:“听罗老先生说冯老哥以前是北凉的擘张弩手?”

冯山岭露出一抹恍惚,笑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徐凤年在身边捡起一颗扁平石子,打了一记水漂,说道:“凉莽边境专设控弩关,不让弓弩越境流窜,冯老哥恐怕有些年没有摸到擘张弩了吧?”

曾经因为材力出众才得以成为北凉踏弩手的粗糙汉子苦笑感慨道:“是啊,还记得退出军伍前的时候,一个大老爷们,蹲在地上摸着擘张弩,偷着哭了半天,这些年给罗家当护院武教头,仗着当年在北凉军学来的本事,传授十几位罗家庶子的箭术和马术,也顺便积攒了些银子,本想着好不容易终于可以买张好弩过过手瘾,不料去年家里添了个不带把的闺女,媳妇说是现在就要给女儿存下嫁妆,买这买那的,不说别的,就说那张雕花女儿床,不说其余配套的梳妆台洗脸架银柜椅凳,一张床就要六十两银子,唉,这银子也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把我给气得喝了好几天闷酒,后来回到家见到自家小闺女红扑扑的脸蛋,也就立马消气了。”

徐凤年会心一笑,“闺女像冯老哥还是像嫂子?要是像冯老哥多一些,的确是要多准备些嫁妆。”

冯山岭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徐公子这话实诚,老冯爱听,嘿,还真别说,那闺女幸好除了眼睛像我这当爹的,都像她娘亲,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应该不算太难。”

徐凤年打趣道:“可惜我年纪大了些,否则还能跟冯老哥攀亲戚,认个老丈人什么的。”

冯山岭一本正经道:“甭想,我那闺女十三四岁以前,哪家小王八蛋敢有坏心眼,我非把他吊在树上打。”

说完,冯山岭自己率先笑起来,然后不忘对徐凤年拱手致歉了一下。

徐凤年点头道:“女婿是丈母娘半个儿子,越看越顺眼,不过也是老丈人半个敌人,是偷走自己姑娘的蟊贼。我爹就说他恨不得让我那两个姐这辈子都别嫁出去,嫁出去做什么,还不是好不容易养大了闺女,却被别的男人不知心疼的欺负。”

冯山岭笑道:“对对对,以前我总跟媳妇埋怨初上门提亲那会儿,老丈人对我总是横眉竖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这会儿自己有了闺女,才总算明白了。”

徐凤年看了看头顶璀璨星河,又看了看南方。

冯山岭打心眼觉得这徐公子亲近,比起骆长河这些世家子来说,要顺眼舒服太多了。那些人物,即便明面上没架子,平易近人,说到底还是与他和兄弟们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识趣站在界线以外,那些大族子弟自然和和气气,有个笑脸,若是不长眼跨过了界线,可就要栽跟头了。这些尺度,冯山岭这类在大族门墙内混饭吃的武夫,都心知肚明,反倒是眼前这位公子哥,兴许是商贾成分多过士族身份的缘故,就要好接近许多,也对冯山岭的胃口脾性,值得结交。至于能否深交,当然还要路遥才能知马力,冯山岭也不是那三岁稚童,一下子就掏心掏肺,自以为能够成为那种可以换命的兄弟。

徐凤年好奇问道:“冯老哥怎么就退出北凉军了?”

冯山岭望向河面,顺手拔了一丛野草,叹气道:“我从军晚,没能赶上那场春秋大战,是大将军去北凉路上才投的军,家里两老也过世了,无牵无挂,就想着积攒军功好光耀门楣,回家上坟给老爹敬酒,也能挺直腰杆不是?运气好,加上有些蛮力,从军没两年,就成了一员擘张弩手,跟着大将军和北凉军一路就打到了北莽南京府,痛快啊,杀蛮子杀得老子我眼睛都红了,有一次都给擘张弩踏散了架,才愣神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被都尉大人一巴掌拍在脑袋上,要我拿北凉刀就杀进去,那时候也管不上什么是不是贪生怕死,只想着能杀一个蛮子就不亏,杀一双就赚一个,再多杀几个的话,老子就能捞个小尉当当了。没想到跟着兄弟们才跑了几百步,就给尸体绊了个狗吃屎,好在起身以后趁着胆气还在,胡乱劈杀一通,最后竟然被我砍死了两个蛮子,之后几场大战,都没机会冲进战阵里亲手杀敌,有大将军和陈将军在,北莽蛮子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后来听说皇帝陛下也御驾亲征和咱们北凉军汇合了,一开始我和兄弟们都挺高兴,再后来,就想不明白了,这场仗说不打就不打了,而且北凉军竟然要率先南撤,大将军也没说什么话,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投军投错了,憋气,就和许多兄弟一起退了出去,有几个当了马贼,说大将军不杀蛮子,他们来杀。我和另外一些兄弟也都在路上各自散去,这不碰上罗家的一位偏房家主,我想着好歹也是中原迁徙过去的家族,给他们办事不算丢人,就落脚下来,我也是很后来听罗家人闲聊,才知道当初是赵家天子下了一道御旨,逼着大将军撤军。”

冯山岭把野草丢入河水,一脸遗憾说道:“这些年晚上睡觉,还是一有听到墙外马蹄声就会惊醒,要么就是做梦,下意识就是一个鲤鱼打挺,去想着摸刀上阵。”

徐凤年想笑却笑不出来。

糙汉子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已经被媳妇埋怨了不知道多少次,不过看样子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抿起嘴唇,默不作声。

北凉有多少老卒,金戈铁马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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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算命

有了铺垫,也就好趁热打铁,徐凤年第二天跟随大队伍一起前往橘子州城池,就跟冯山岭这些糙汉子凑近了一起吹牛打屁,这和跟罗老先生几位老儒生聊道德文章,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大概是大口灌酒和温吞喝茶的区别了,徐凤年一路上跟冯山岭借了那把良弓,以他的臂力拉出个满月来肯定不难,几次尝试着射箭,气势十足,好在有杀退马贼在前,这些扈从也都并未如何讶异,再者徐凤年和他们不是一个行当抢饭碗的王八蛋,也乐意吹捧几句热络感情,人情功夫不过就是抬轿子,你抬我我抬你,皆大欢喜。冯山岭相对要诚心一些,人到中年,约莫是心中块垒积郁太多,已是喝酒浇不尽,就想要和人唠叨唠叨,趁着捡箭时四下无人和徐凤年说了许多北凉旧事,冯山岭见徐凤年也没有半点不耐烦,老男人的话匣子也就完全打开。

“一开始投军入伍,其实有两个选择,去顾剑棠大将军旧部那边,战事不多,能有安稳日子,不过注定军功也抢不过那些富家子弟,我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条土光棍,琢磨着还是投了北凉军,其实也有小算盘,虽说北凉边境不安生,可春秋九国打了几十年,被大将军一个人打垮了六个,就觉得就算去了边境上,估计只要别当斥候探子,以及那种冲在前头的游击骑兵,想死也不容易,还真被我给撞上大运,成了擘张弩手,除了那次踏散了弩架,也就没有怎么跟蛮子近身厮杀了,一开始每次战事结束,见到那些断手断脚或者整个后背被划开的骑兵和步卒,还是会头皮发麻,后来打仗打久了,被伍长都尉们骂多了,听老卒们说些春秋大战里的功绩,身边兄弟们都嚷嚷不杀人不过瘾,我怕死还是怕死,天底下哪有不怕死的小卒子,不过想着万一有一天真要轮到老子冲上去拼命,还真不怎么怕死在阵上了,反正有兄弟收尸,再说当时也没个滚被窝的媳妇好去念想。要是换成现在,可就没这份胆量了。”

“记得很牢,在北凉军一共待了三年九个月,没见过什么大人物,最大的官也就是六品,是一员年轻骑将,这位将军屁股下坐骑那叫一个高大,不过当时羡慕归羡慕,一想到大伙儿是用一样的北凉刀,听说连大将军也没得例外,也就没啥好眼红的了。”

“徐公子,不是老冯精明,而是诚心诚意劝你学些北凉话,以后要是真有一天北凉铁骑一路北上,打垮了北莽南朝,会些北凉言语总是没错的。”

随着冯山岭的碎碎念,逐渐临近边镇,徐凤年与骆长河一行人拉开距离,蹲在一条河水干涸的沟壑边上发了会儿呆,第三次两朝战事,是离阳王朝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前期局势上占优,可惜正是在这紫貂台附近功亏一篑,当时在老首辅与顾剑棠在内的一批熟谙边防的重臣精心筹划下,两辽九镇边军精锐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日行军百里,于洪汉三年六月九日自珍州北进,十六日抵达屯金台,十七日至北莽如今橘子州宜兵镇,六千余守军望风而降,十九日围株州,然后前往野壶关诸要塞,意在封锁北莽南西出兵之口,只是在四方开阔的紫貂台试图围点打援,被后世兵家讥讽有正无奇之用兵,头回御驾亲征的年轻赵家天子更是闹出阵图授将的笑话,若非坐守锦辽的顾剑棠违抗先前既定旨意,率八千精兵奔袭解围,再有北凉陈芝豹领九万铁骑与顾部几乎同时北突,如一枚锥子刺向南京府,帝国就不可能是此时的帝国了。

收回散乱思绪,徐凤年站起身后,小跑着跟上大队伍,春雷刀被裹上布条放在背囊中。这座城镇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稀疏人流中,一名低头缓行的女子递出关碟给持矛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皱了皱眉头,拿矛尖敲了敲女子吃力背负的大布囊,女子慢悠悠解开斜跨胸前的绳带,解开布囊,露出一架古琴,长三尺六寸五,七弦蕉叶式,有蛇腹断纹,焦尾。

城卫对这类雅物当然称不上识货,也看不出门道深浅,见她似乎是个瞎子,也就没有再为难,城镇以外有万余控鹤军驻扎,治政严厉,他今天已经赚到几百文钱的油水,也不敢做出太多雁过拔毛的小动作,就给她放行。

女子身穿南朝装束,窄袖小裙,不曾戴有闺秀独有的帷帽,大概是练琴练出了温淡性子,走得轻缓,入城以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许多孩子嬉戏乱窜,几名当地欺软怕硬的土棍正蹲在街道边上的井口晒太阳,见到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独自进城的柔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趁着巡门城卫没注意这边,其中一个无赖就佯装醉酒,踉踉跄跄走过去,结实撞了她肩膀一下,背琴女子一个情理之中的摇晃,差点跌倒,依然低着头不见表情,打着光棍只能靠偷街坊邻里女子肚兜过活的男子笑容更甚,擦肩错过以后,滴溜儿一转,就要去摸这名身段娇柔女子的屁股,捏了一捏,放在鼻尖一嗅,惹来街边狐朋狗友的哄然大笑,那女子脚步匆匆,不敢出声训斥,这无疑大大助涨了无赖气焰,加快步伐就要去拉扯,满嘴瞎话嚷嚷道:“娘子,快跟你男人回家去生崽儿去,闲逛什么。”

被拉住纤细手臂的女子没有言语,无赖正想着顺势搂在怀里肆意爱怜一番,街道另一边站着个穿着整洁却一脸痞气的年轻人,见到这副光景也不没那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的悟性,只是扣着鼻孔嗤笑道:“刘疤子,就你也娶得起媳妇?去睡你娘还差不多吧,反正你老母也是千人骑万人趴的货色,不多你一个。”

被称呼刘疤子的泼皮顿时急红了眼,没松开那只柔滑腻人的女子手臂,转头破口大骂:“苏酥,老子的卵再闲着,也比你强一百倍,你小子对着两个老光棍二十几年了,屁股开花没有?”

年轻男人扣完了鼻孔就去挖耳屎,一脸风淡风轻道:“我前一个时辰刚去你家爬墙,跟你娘说了些长短私房话,知道啥叫六短三长吗?你这雏儿,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老母在床上欢快得很,说不定明天我就要成为你便宜老爹了,来来来,先喊声爹。”

这年轻人做了个挺腰耸动的动作,刘疤子被当街羞辱,再顾不得女子,转头四顾,没瞧见能打人的趁手东西,大踏步就冲上去教训这个揍了无数遍还是没长进的小王八蛋。年轻男人其实长相挺秀气,不过都被痞子相给遮掩了,见机不妙,就要跑路,没奈何被刘疤子的五六个哥们两头堵死了,他心中骂娘,无比娴熟地抱住脑袋脸面,好一顿饱揍,尤其是当事人刘疤子,卷起袖子,吃奶的劲头都榨出来,对着这姓苏的屁股蛋就是一脚撩沟腿,只听到哀嚎一声,捂住屁股逃窜,刘疤子等人就开始追杀,抄起街边茶肆酒馆的板凳就是一通乱砸,街道做生意的正经小贩都骂骂咧咧,这座城镇说大不大,二十几年相处下来,对于这些游手好闲的惫懒货都知根知底,知道哪些该叫骂哪些该还手,等到刘疤子等人解气了,随手丢回椅凳,也没了背囊女子的踪影,这让刘疤子恨不得去姓苏的家里翻天覆地,不过想到那条老光棍的手劲臂力,缩了缩脖子,一阵发凉,只好喋喋不休诅咒苏酥那小子被打没了屁-眼这辈子都拉不出屎来。

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的苏姓青年拐弯抹角,绕着走了几条巷弄,蹲在墙角根下,拿拇指擦去嘴角血丝,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酸疼,扯开领口,看到透出一块青紫颜色的肩膀,抽了一口冷气,站起身,踮起脚跟,趴在土坯黄泥墙头,喊了几声,最终还是没能瞧见这家卖葱饼的姑娘,也没在晾晒衣物的竹竿上看到女子肚兜之类的私物,有些无趣,忍着刺痛,吹着口哨故作潇洒而行,路上顺手牵羊了一块腌肉,丢进嘴里嚼着,就这么漫无目的在城内逛荡。徐凤年跟这帮儒生士子入住了一间上等客栈,罗老书生已经帮忙付过了银钱,徐凤年也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矫情,跟冯山岭约好晚饭去刚打听来的一家老字号酒楼,因为还没到吃饭的点,就出门散步,走过几条街,在一棵腹部中空的老柳树下看到一个简陋算命摊子,卜士穿了一身皱巴巴的破烂道袍,留了两撇山羊须,生意冷清,就坐在一条借来的长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下巴时不时磕碰在铺有棉布的桌面上。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由于无风而软绵绵的一杆旗帜,大概是算尽前后五百年之类的,做算命相士的,就怕语气说小了。

徐凤年走过去拿手指敲了敲摊子,算命先生惊醒,赶忙拿袖口抹了抹口水,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一些高人气度,滔滔不绝道:“本仙通晓阴阳五行,紫薇斗数,面相手相,奇门遁甲,地理风水,不论阴宅阳宅,无一不是奇准无比,敢问公子要本仙算什么?”

徐凤年当初和老黄温华搭档,可算是做过这一行骗人钱财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么?”

老道士一时间不敢胡诌,起身作势要将长凳给这位好不容易上钩的顾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树坑里,借机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坐稳了以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沉吟不语。

徐凤年忍住笑意,也不急着说话,其实这个讲究演技的行当,无非是瞎蒙套话解灾要钱四个环节,一环扣一环,不出差错,差不多就能挣到铜钱了,当年他做相士比较辛苦,毕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即便借来了道袍也很难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游移,轻声道:“公子是来算官运。”

徐凤年摇了摇头。

老家伙哦了一声,“测财运。”

徐凤年还是摇头。

老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话,岂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飞出碗外。徐凤年也不继续为难这位日子显然过得清水寡淡算的命先生,微笑道:“其实老神仙都猜中了,既算官运能否亨通,也测财运是否通达。”

老人如释重负,轻轻点头道:“本仙向来算无遗策。”

有了一个不算尴尬的开头,接下来就是天花乱坠的胡扯了,徐凤年也不揭穿,时不时点头称是附和几句,老道士唾沫四溅,神采飞扬。徐凤年身上有在客栈那边换了些碎银,听过了将来未必不能前程似锦的好话,掏出一粒碎银就准备了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没摸过银子的老道士眼睛顿时一亮,等碎银子搁置在桌面上,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后拈须笑道:“公子,是什么时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帮你算上一算,这份不算钱。”

徐凤年已经屁股离开长椅,重新坐下后轻声笑道:“我的先不说,你帮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时。”

老道士故作沉吟,再问过具体一天铜漏一百刻里的时分,这才缓缓说道:“这可不是太好的时辰啊,是早年要背井离乡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缘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头偕老啊,不过妻子过世,会使得男子老年晚运渐好。”

老道士见到眼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神色呆滞,还以为说错了,正想着临世改口,只怕袖里银子被讨要回去,没料到这年轻人又问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数气运,知晓了时辰时刻,老道士故弄玄虚,掐指算了又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不敢多说,信奉少说少错的宗旨,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公子哥,后者嘴唇颤抖,挤出一个笑脸说出了自己的出生时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镇定说道:“不错不错,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气都分到了你身上,初运略有坎坷,中运劳碌,不过晚运上佳,因此公子无需多虑。”

年迈相士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减了福运。”

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公子家人本就福缘不差,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的。”

老柳下,年轻公子和老相士两两相望。

正闲逛到这边的苏酥正想着竟然还有蠢货跟这老骗子算卦,然后就看到那个脑袋被驴踢过的家伙撒下一捧碎银,接下来一幕更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苏酥转过身,打算回自家铺子挨骂去,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家伙真是有病!”

一个异乡年轻人,坐在一棵枯败老树下,没有哭出声,就只是在那里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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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大雨撑小伞,指玄对金刚

苏酥在外头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回到一座位于城镇犄角旮旯的铁匠铺子,是座两进的土胚院子,架子撑起来了,不过一眼望去,摆设简陋,给人空落落不得劲的感觉,就知道这户人家生活不易,远称不上富裕殷实,前屋里火炉风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着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个结实,说是拳上跑马臂上站人都不过分了,胳膊比女子的大腿还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十分惋惜了。汉子一身古铜色,正提着铁锤将一块烧热的铁坯搁在砧子上锤打,汉子瞥了一眼苏酥,没有出声,继续叮叮咚咚锤炼坯子,从小就帮工打杂的苏酥对于打铁火候早已烂熟于心,跑去筐子往炉子里倒了些木炭,然后正想着去后头床上躺会儿修养修养,用老夫子的话说那就是养浩然正气,耳尖听到听了二十多年的脚步声,赶紧开溜,才跑到门槛,就听到一声轻喝,只得乖乖站住转身,装傻扮痴笑了笑,一位穷酸老书生模样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尾树枝穿鳃的鲤鱼,怒容道:“又与刘宏那些无赖打架?岂是谦谦君子所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身都修不得,能成什么大事?”

苏酥小声撇嘴嘀咕道:“我还君子远庖厨呢。”

老人刚要瞪眼,年轻人嬉皮笑脸跑到跟前,拿过还在蹦跳的肥腴鲤鱼,开怀道:“老头儿,家里刚好还有些葱蒜,我这就去给你做一手岳炳楼大厨子都自愧不如的红烧鲤鱼。”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老夫子立即一股怒气涌上,“家里菜圃哪来的葱蒜?”

说漏嘴的年轻人拿了鲤鱼就往后院跑,迂腐刻板老夫子也不看一眼铁匠,跟着苦口婆心念叨,大抵是类似“君子处事,要我就事,不让事来就我”的圣贤教诲,苏酥早就听出茧子,背对老夫子,口型和老人一模一样,当老夫子良苦用心说到“少年性情,要收敛不可豪畅,可以育德”,实在熬不过的苏酥愤愤不平说到“我还老人性情,要豪畅不可阴郁,方可养生呢!赵老头,再婆婆妈妈,我可不烧饭了!”老夫子愣了一愣,叹息摇头,不再多话,不过神情缓和许多,五指并拢,滑过胡须,对于眼前年轻人的老人养生一说,显然颇为赞同。

苏酥-到了狭小阴暗的灶房,将鲤鱼丢到砧板上,推开窗户,先淘米煮饭,继而娴熟操刀,对付那尾注定命不久矣的红鲤,老夫子站在门槛外头,眼神慈祥。苏酥剥弄鱼鳞,抬起手臂挡了挡额头发丝,神情专注。身后那位文绉绉的老学究,自打他记事起,就相依为命了,那张嘴有讲不完的大道理,讲了二十几年都没讲完,不去当圣人只在城里当个私塾先生真是天大的屈才了,不过这些年这个不像家的家里,靠着老夫子给十来个稚子教书挣钱,以及前院里齐叔打铁,才算没饿死人,不过奇怪的是常年见齐叔敲敲打打,也没见卖铁器给谁。他不爱读书,捧书就要打盹,也没那心性毅力去街坊同龄人那般去偷学把式,他知道自己斤两,除非天上掉一麻袋黄金白银砸在头上,否则这辈子就是烂命一条了,以后能否娶上媳妇都悬乎,得过且过呗,还能咋的,从军打仗?那还不得吓尿裤子。做满是铜臭的买卖营生?一来没那本钱,他没跟人卑躬屈膝送笑脸的贱脾气,二来老夫子非急眼了要打断自己的手脚。

苏酥唉声叹气,自个儿要是说书先生所谓的狸猫换太子,该是多美的事情?

一来二去,饭熟了,菜也可以入盘子了,苏酥没好气道:“老头儿,去喊齐叔吃饭喽。”

餐桌上,即使老夫子经常说寝不言食不语,苏酥年纪渐长,老夫子也真的是“老”夫子了,小伙子经得住敲打以后,也就不当回事,扒饭的时候含糊不清说道:“齐叔,咋不去鸦燕桥集市上招揽生意,酒香怕巷子深,浪费了你的好手艺。”

老夫子忍不住破戒说道:“卖技艺给贩夫走卒,成何体统!”

苏酥斜眼看了木讷汉子和横眉竖眼的老夫子,无奈道:“贩夫走卒咋了,就不是人了?就比帝王将相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少了两条腿了?不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

老夫子一拍桌子,道:“荒诞!”

老人原先正细细嚼着饭,这一声大义凛然的训斥,使得几粒米饭喷到了桌上,苏酥拿筷子指了指,老夫子微微涨红着脸一筷子一筷子夹回碗里。

苏酥有些委屈的犟嘴道:“老头儿,你自己也说贤人不强人所难,只是拨转一点自然善心,无妨善语称人几句好。可这些年老头儿你哪里说我的半句好话了?我要是这辈子都没出息,出息那也都是被你骂没的。”

老人破天荒没有出声,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只是细嚼慢咽着橘子州这边百姓家庭不常吃的米饭。

吃过了饭,洗过了碗碟,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几盆兰花附近的小板凳上,歪着脑袋,眯起眼趁着暮色多看几眼经书,油灯耗油,能少用便少用。苏酥去了前院铁匠铺子,帮着齐叔照顾炉子火候,铁器在北莽这边监管严格,耽误了火候,就要挥霍大块铁料,这个家折腾不起,苏酥虽然没心没肺没志向,但这种关系米缸厚度的头等大事,从不马虎,说到底,老夫子那些不知哪本书上照搬来的道理,对于一个自小生长在边镇的家伙来说,总是没什么感触,远不如遥望着鲜衣怒马或者花枝招展来得深刻。魁梧汉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望向这个年轻人的视线,透着无声的暖和。

暮色渐浓,看书也就愈发吃劲,老夫子几乎眼睛贴上了泛黄书籍,实在是模糊不清,这轻轻才收起书本,放在膝上,抬头望着天色,缓缓说道:“君子为人,情势所迫,难免欺人。唯独不能自欺,欺心便是欺天,问心无愧,便不须向苍天面讨福运。”

老人突然凄然道:“我倒是想向青天讨要福运啊。”

双手攥紧那本书籍,老人沙哑道:“人生要有余气,言尽口说,事尽意绝,只能是薄命子。当真只能是薄命子了吗?!”

沉默许久,起身缓缓走回屋子,老夫子放下书籍以后,去搬那几盆兰花。

趁着休息间隙,不苟言笑的汉子伸手在衣袖上狠狠擦了几下,这才走向苏酥身边,按在肩膀上,帮这小子舒筋散瘀。

吃痛的苏酥眉头紧皱,强颜欢笑道:“齐叔,前几日我听王小丰说去年有流窜到城内的盗匪,可以飞檐走壁,世上真有这等功夫的好汉?”

健壮如熊罴的汉子笑而不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知道是这个结果的苏酥晃了晃手臂,嘿,还真不疼了,从小到大,每次与人斗殴,齐叔的揉捏都立竿见影,百试不爽,据老夫子说这是中原那边跟针灸推拿是一个道理,可惜只能治病,不能打人。苏酥打了一套闭门造车的蹩脚拳法,打完收功以后,笑问道:“齐叔,咋样,有没有高手的架势?”

汉子点了点头。

苏酥啧啧道:“要是我得到一本绝世武功秘笈,一定要打遍天下无敌手!”

汉子嘴角扯了扯,对他而言,就当是笑了笑。

苏酥豪气道:“齐叔,到时候我就给你一座天底下最大的铁矿,想怎么打铁就怎么打铁,站着打坐着打,还他妈可以躺着打!”

汉子没有做声,苏酥想起什么,跑出院子,回头小声喊道:“齐叔,出门逛会儿。”

汉子点了点头。

才一个大跨步飞冲出没掩门的院子,就稀里糊涂撞上一具娇软身躯,苏酥定睛一看,是个背行囊的低头女子,看不清面容,看身形,不像是附近土生土长的,他连忙致歉,也没啥揩油的意图,见她没动静,也不知如何套近乎,干脆就不去想,跑向巷口,没跑几步,这狗-娘养的的老天爷就开始撒尿了,貌似是好大一泼尿的迹象,噼里啪啦砸在小巷屋檐上,苏酥骂娘几句,转身回院子拿伞,跟几个兄弟约好了要去跟东边街一批王八羔子打上一架,没理由缺席,苏酥看到那名女子傻啦吧唧蹲在自家院门口,敢情是个拎不清情形的笨女人?你要躲雨也不是这个躲法吧?

苏酥也不理睬,偷偷拿了一柄雨伞小跑出院子,瞥见这娘们十有**是真傻,一会儿功夫就被黄豆大雨给浇成了落汤麻雀,苏酥走出几步,重重叹气一声,走到她身边,没好气说道:“喏!拿着,我家穷,就一把雨伞,借你了,等雨停,你就放院门口,丑话说在前头,可别撑着撑着就把伞顺走了,我苏酥闭着眼睛都能在这座城里走上一圈,你别想溜!”

女子仰起头。

苏酥吓了一跳,是个瞎子,长相倒是马马虎虎,挺小家碧玉的,可天黑还下雨,这一抬头,眼眶比他家院子还空荡荡,真是把苏酥给结结实实惊骇到了。

不是女鬼吧?

苏酥拉开一段距离,壮起胆子伸出手,递过那把破败不堪其实也遮不住大雨多少的油纸伞。

女子柔柔站起身,微微侧身敛袖,好像是施了个万福,这才接过伞,嗓音空灵得更像女鬼了,“谢过公子。”

你娘的,大半夜的,老子也不好看你有没有影子啊。

苏酥胆战心惊,几乎是把伞丢掷过去,不停默念老子胸中有正气,百鬼不侵。

女子似乎听到言语,婉约一笑,柔声道:“苏公子多心了,我并非女鬼。”

苏酥愕然,更加惊恐,往后退去,颤声问道:“你咋知道我名字的,还说不是女鬼?!”

应该背负重物的女子想了想,说道:“方才公子自己说的。”

苏酥仔细思量,才记起的确是有过无心的自报名号,松了口气。被滂沱大雨砸在身上,苏酥估摸着这场架是打不成了,顺势就贴在墙根下跟她并肩站着,好奇问道:“我家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来这儿做什么?”

年岁应该不大的女子轻声道:“等人。”

苏酥打破砂锅问到底,“等谁?”

女子十分用心地想了想,回答道:“来这里的人。”

苏酥一拍额头,这姑娘脑子不太好用,没来由想起白天在老柳树下见着的那个公子哥,都有些莫名其妙。

狂风骤雨啊,苏酥见她衣襟湿透,自然有些大丈夫的怜香惜玉,说道:“你要不去我家躲雨,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放心,我家没坏人,就我坏一些,不也把伞借你了,是吧?”

目盲女子固执地摇了摇头。

苏酥有些生气,“那你把伞还我!”

女子果真把伞往他那边倾斜。

苏酥恶狠狠道:“你再这样,我可就使坏了啊,孤男寡女的,我脱衣服了,真脱了啊,我先脱为敬,姑娘你看着办,随意。”

她面朝苏酥,歪了歪脑袋,依稀可见嘴角翘起。

苏酥无可奈何,伸手将油纸伞往她那边推了推,说道:“得,你厉害,你是女侠。”

一起站着淋雨,苏酥实在扛不住大雨稀里哗啦往身上冲刷,郑重其事道:“姑娘,你真不怕淋出病来?要是病倒在我家门口,可没钱帮你治病。”

她靠近苏酥,一起撑伞。

苏酥正想着是不是把她绑架到院子里去,猛然转头,看到巷口一个很陌生的修长身影,撑伞而来。

苏酥有些嫉妒,下意识呸了一声,腹诽了一句:真你娘的玉树临风!

第七十六章 巷中互杀

小巷暴雨,狭窄水槽来不及泻水,春雨如油的冷水浸过了脚面,让人难受。飘天文学()在苏酥眼中玉树临风的身影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踏入巷弄,他正纳闷,只听到一句苏公子对不住,然后就被一记手刀敲在脖子,当场晕厥了过去。目盲女琴师搀扶身体瘫软的苏酥,走向院门口,一名魁梧汉子静立门槛,接过了苏酥,年轻女子啪一声收起油纸伞,想要一并还给这名木讷汉子,不料院门哗啦一下紧闭,再明显不过的闭门羹。性情安宁的她也不恼,将这柄小伞竖在门口墙角,背后棉布行囊已然被雨水湿透,露出一架古琴的形状。

弯腰安静放伞时,她两指扣住绳结,轻轻一抹,摘掉布囊,湿润棉布顺势激起一阵雨水。

同时三朵水花在巷弄空中迸射荡开,如同莲花绽放,随即消弭在昏暗雨幕中。

只见黄桐峨眉桃花三柄飞剑被无形气机击中,在雨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弹返回袖,隐入软甲剑囊。

第一次杀机重重的试探,就此告一段落。

同样是大雨瓢泼,院内院内的气氛仍是大不相同,搬完了几盆兰花的老夫子来到前屋,望着背回苏酥的铁匠,眼神凝重。老夫子一般不在铁匠铺子逗留,都是快步穿堂而过,今天却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口,铁匠也不说话,一脚将椅子踢到火炉前,将沉睡的苏酥放在椅上,这才来到门口蹲下,回望了一眼年轻人的背影,叹了口气。

苏酥自打懂事起老夫子就成了城北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后来一次被打板子的孩子回家哭闹,当屠子剁肉娴熟的男人第二天抄着家伙就去私塾茅庐揍人,结果老夫子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当时苏酥也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念圣贤书,热血上头,就要去给老夫子帮架,帮倒忙而已,害得老夫子手臂上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屠子其实也没想到要授业刻板的老学究见血,一下子慌了神,就逃出茅庐,后来打铁的齐叔去了趟肉铺子,也没能要回场子脸面和医药赔偿,只听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说是屠子见着了铁匠,拿刀往砧板上一剁,齐叔就回了一句我是买肉来了,让苏酥听闻以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少年时代,家里两条老光棍也成了刘疤子这帮泼皮攻讦苏酥的笑柄,打是肯定打不过,苏酥退而求其次,附近市井里每次有泼妇大娘掐架对骂,他都捧着碗在一旁蹲着看戏,学了许多辛辣脏话,这些年受益无穷,刘疤子就没有一次吵架落败不七窍生烟。可苏酥也知道,会吵架没什么用,就跟老夫子会讲大道理还是抵不过一个粗鄙屠子一样,所以他喜欢听那些大侠踏雪无痕手起刀落的传奇故事,也想着这辈子若是能跟这般了不得的江湖人物打交道一回,哪怕是被打上一顿,也值了。在他印象中,大侠嘛,都是不走寻常路数的,露面时不说抱刀捧剑站在城头最高处,就算出现在市井巷弄,也得最不济是站在屋顶或是土坯墙头才配得上高手二字,可惜这座城镇外头有军营驻扎,活了二十多年,连一个飞来飞去的大侠好汉也没能见着,前个几年好不容易听说紫貂台上有两批侠士比拼过招,大清晨就屁颠屁颠跑去欣赏高人风采,哪里料到一袋子瓜子都嗑完了,正午时分才露面,加一起二十多人,各持刀剑,挺像回事,结果带头两位站在紫貂台顶不动手只动嘴皮子,骂了个把时辰,竟然说下回再战,就各回各家了,害得苏酥回家以后躺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那时候才起来的一点练武劲头就立马给一泡尿彻底浇灭了,原本以往每天都要跟同龄几位去干涸河岸站桩练拳,打那以后也就没人愿意提起。

遗憾的是,他似乎错过了一场距离极近的巅峰厮杀,更遗憾的是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真相,一如他不知道老夫子和铁匠的咋舌身份。

前院种植有一丛芭蕉,高不过墙垛,病恹恹的,绝大多数芭蕉喜半荫温暖气候,院中这一丛黄姬芭蕉耐寒,是少数能够在北莽这边生长的蕉类,不过院落水土不好,长势稀疏,还是归功于这些年年轻人没了摘芭蕉叶玩耍的陋习,才有这般光景。

风声雨声,雨打芭蕉声,很是乏味。

魁梧铁匠闷声闷气道:“知道我们在这儿落脚的,也就只有北凉毒士李义山。门外两人,院门口的背琴女子,小巷尽头的佩刀男子,都不简单,若只有一个,我还能挡下。”

凄风苦雨拂面吹须,老夫子恍若未觉,轻声道:“当初奔逃到可以遥望南海观音庵的山崖,是李义山亲自带兵驱赶,也是他私放了我们三人。只说西蜀国祚还没到断绝的时机,我赵定秀这些年想来想去,要说李义山是想要帮我朝复国,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不过不管这位春秋中以绝户计著称于世的谋士打了什么算盘,既然破天荒没有绝了西蜀皇室的户,那么我这老头儿就算给北凉做牛做马,也没二话,只不过若是要太子以身涉险,做些类似拿性命去换取赵家天子视线的勾当,我肯定不会答应。”

铁匠闷不吭声,读书人的想法,他一向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在这里定居二十多年,每当苏酥沉睡,出身西蜀铸剑世家的他就开始打铁铸剑,一柄剑,铸造了二十多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老夫子说这柄剑就叫春秋好了。

老夫子沉声问道:“何时出炉?”

铁匠瓮声瓮气道:“随时都可以。”

老夫子点了点头,问道:“背琴的女子多半是魔头薛宋官了,好像新出了个杀手榜,她跟一个杀死王明寅的小姑娘并列榜眼。不过琴者在于禁邪正心,摄魂魄格鬼神,被她用来杀人,落了下乘误入歧途啊。”

姓齐的铁匠扯了扯嘴角,没有出声。

老夫子自嘲笑道:“知道你想说什么,类似盛世收藏乱世金银这种浅显道理,我也懂,兵荒马乱易出传世琵琶曲,却出不了上好的琴谱,只不过还有些书生意气罢了,眼里揉不进沙子。我家世代制琴,国手辈出,八宝漆灰的独门技艺,恐怕到了我手上就要断了。”

铁匠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老夫子,记得似乎眼前这位赵学士有一个琴坛上下百年无敌手的说法,还是黄龙士那只老乌龟亲口说的。只不过如今,谁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墙外巷中。

目盲琴师盘膝而坐,焦尾古琴横膝而放,左手悬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一摘。

铿锵声瞬间盖过了风雨声。

撑伞站在拐角的青年刀客终于一脚踏入小巷,开始狂奔。

灰蒙蒙天地被这一摘切割成两截,一道隐隐约约的银线将雨幕切豆腐般切过,拦腰而来,徐凤年脚尖一点,身形跳过银线。水帘断后复合,巷弄两壁则没这般幸运,撕裂出一条细不可见的沟痕。

两人相距百步变八十步。

长了一张清秀娃娃圆脸的女琴师沉浸其中,无视前冲而来的撑伞男子,依然是右手,却是双指按弦,一记打圆。

雨夜造访小巷的徐凤年眼睛眯起,手掌下滑,托住伞柄,双指轻拧,伞面朴素的油纸小伞在小巷中旋转飘摇。

嗤啦一声,油纸伞被气机拧绳如实质锋刃的两条银线滑切而过,刹那间辨别出轨迹的徐凤年往右手踏出,脚尖点在墙壁上,身体在空中倾斜,恰巧躲过杀机。

七十步。

女子做个相对繁琐的叠涓手势。

小巷内的黄豆雨点瞬间尽碎,两边墙壁上炸出无数细微坑洼。那柄尚未落地的油纸伞几乎碾为齑粉。

徐凤年脚步不停,一挥袖口,以峡谷面对野牛群奔袭而悟得的断江应对,既然可断大江,自然断得雨幕琴声。

两股磅礴如龙蛇游水的浩大气机轰砰然撞击在一起,徐凤年趁势钻过巷弄中激起的碎裂雨墙,拉近到六十步。

目盲琴师纤细右手一滚一撮。

一根尤为粗壮的银线在身前滚动翻涌,在小巷弄里肆意游曳滑行,如同出江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徐凤年。另一根规模稍小的银线小蛇从身后划弧掠空,在她左手墙壁上裂出一条居中厚两边浅的

缝隙,率先激射向弓腰奔行的刀客。在鞘春雷离手,与这根银蛇纠缠在一起,绽放出一串火花,徐凤年然后五指成钩,右手握住那一尾如蟒蛟凶悍游来的银光,骤然发力,一捏而断,水花在胸口溅射开来,真是好一幅花团锦簇的景象。

徐凤年身形所至,大雨随之倾泻向目盲女琴师。

只差五十步。

春雷被徐凤年一弹指,直刺高空,划开天穹雨幕,坠向女子头颅。

一柄金缕出袖。

今夜在此守株待兔的女子脸色如常,悬空左手终于落下,滑音吟猱,一反先前轻柔平和,因按弦势大力沉,故而激荡惊雷。

春雷鞘和飞剑金缕都被斩断气机牵引,虽然被徐凤年再生一气,强硬收回,同时也失了先机,终于不得不止步站定,双袖一卷推出,硬抗琴师左手两手造就的弦丝杀机。

针刺镜。

镜面结实,可抵不过针有千百枚。

眨眼过后,琴声停歇,徐凤年低头看了眼左肩,血丝渗出,越来越浓,即使是初入大金刚,也止不住伤势。

他有些明白为何叫做擅长指玄杀金刚了。

第七十七章 女国手曲指斩长生

琴弦颤动生游气,丝丝杀人。

在杀手榜上和呵呵姑娘并列第三的目盲女琴师,并没有给徐凤年任何疗伤机会,右手大擘复细挑,徐凤年以插入小巷青石板上的春雷斩去一缕,抬头望去,两条银线割破无数滴雨水,掠至眼前,这与当初李淳罡在泥泞官道上屈指弹水珠,串连成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凤年不敢掉以轻心,伸臂双扣指,连敲数十下,身形飘然后撤,似乎想要考量这琴师的指玄银线到底有何等气劲,银线不断刺破水珠,如细针钻薄雪,毫无凝滞,这让徐凤年心中有些无奈,仅是抗衡气机厚度,王重楼馈赠的一半大黄庭未必没有胜算,可要说化为己用,比拼抽丝剥茧的玄妙程度,还是差了太远,只得缩回手指,双手握拳,砸在银丝锋头上,仍是不敢托大,用了武当山学来的四两拨千斤,用巧劲一拨,岔开两条白线,没入身后雨幕。

徐凤年再次弓身前奔,脚踩雨水,不用触及小巷青石板,只是在水面上一滑而过,右腰侧手掌一托,春雷脱离一块青石,浮现在身前空中,剑气滚龙壁,硬生生碾碎了二十步距离的琴弦颤丝,方才一退有十步,现在离了女琴师只有四十步。

除去击退春雷金缕的那一手吟猱,琴师按弦音色复原至先前的清婉柔和,徐凤年打小跟着二姐徐渭熊精研古谱乐器,悟性平平,不过对于音律不算门外汉,总算咂摸出些意味了,这名琴师双手抚琴,左右手琴风一分为二,右手拨弦,是南唐渔山派,讲求高山流水,绵延轻缓,有国士之风。左手则是典型的东越广陵派风格,声调急切躁动,如潮水激浪奔雷,似豪侠仗剑高歌。如此一来,虽然音质驳杂韵味杂糅,但是胜在折转突兀,让人措手不及,好似河道凶险,小舟转瞬倾覆。以音律杀人,是武道偏门,这名女子的指玄杀金刚,除去银线锋利,伤及窍穴骨骼根本,使得伤口极难痊愈,还有更棘手的玄妙,若非徐凤年习惯了分神的一心几用,早就束手束脚,别说前进,根本就应该知难而退,乖乖逃出小巷。

徐凤年以开蜀式劈烂无穷无尽的银丝,向前步步推移,又十步。无线银丝包裹如半圆,被徐凤年气机滚走压缩向女琴师。

盲女面无表情,不知是换气还是走神,右手略作停歇,加上左手始终浮空不按弦,琴声骤停,滴水不漏的守势就透出一丝缝隙,春雷搅烂弧形半圆,徐凤年不管不顾欺身而进,即便是陷阱,也要一并破去。

耐心等到相距三十步。她终于双手同时落下,不过好像只能说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小孩子胡闹一般双手拍打琴弦,简简单单兴之所至地一拍再一拍,接连十八拍,好一个大小胡笳十八拍。徐凤年四周水坑一个一个接连平地炸开,所幸有刀谱游鱼式凭仗,在生死之间灵活游走,十八坑荡起的水花就像十八记滚刀,除了完全躲过的十坑,五水刀被海市蜃楼挡下,仍有三记水刀滚碎了大黄庭,雨花在徐凤年双脚上扎出血花来。

徐凤年咬牙握住春雷,当一根短矛掷出。琴师本就目盲,谈不上什么视而不见,只是嘴角微勾,左手进复,右指打圆。

小巷风雨骤变,天幕暴雨像是一块布料被人往下用力拔了一下,蓦地生出一场宛如茫茫大的风雪筑路。徐凤年顿时被十面埋伏,围困其中。春雷悬在离她头颅六寸,颤颤巍巍,不得再进。琴师左手一气抹过七根弦,气势一层叠一层,右手看似缓慢抬起,轻轻屈指一弹,弹在春雷刀鞘上,斜插入墙壁一侧。

院内,一直歪着脑袋侧耳聆听琴声的老夫子由衷称赞道:“世间竟然真有七叠之手,大有雪拥边塞马不前的气魄,难怪西出阳关无故人。琴声三音,按音如人,散音泛音与天地合,是谓三籁。这位琴师,大国手无误。”

墙边那一丛芭蕉稍高的蕉叶已经尽数碎烂。

魁梧铁匠挡在门口,闭目凝气,眉头紧皱。

老夫子讶异了一声,啧啧道:“这不是咱们西蜀失传已久的拉纤手法吗?”

院外杀机四伏。徐凤年猜测这名琴师杀手不擅近身肉搏,拼着受伤也要拉近距离,好在十步以内一刀毙命,只是这场掷骰子打赌下注,赌得奇大,竟然连掀罐子看骰子点数的机会都没有,相距二十步时,就给琴师左手拨弦掀起的漫天杀机给狠辣避退。以步入一品金刚境界的独到眼力看待这场大雨,就如同一张张散乱雨帘子竖在两人之间,无人造势的话,并无玄机,先前琴师右手抚琴,不过是生出银线,刺破雨帘杀人,但换成左手以后,竟是被琴声控制住了一颗颗水珠,铺就而成一张张可以随心所欲的雨帘,这等精准拿捏,让深陷其中的徐凤年苦不堪言,铺天盖地的雨剑激射而来,只能撑开全身气机,一退再退。

一身血水,被雨水冲刷殆尽,再丝丝渗出。

院内老夫子没能瞧见这幅惨不忍睹的血腥画面,只是轻笑道:“都说江湖人士喜欢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过照你所说,这两位都还没说过话,就打起来了?”

不苟言笑的铁匠沉声道:“这两个都是爽利人。”

老夫子点了点头。

淋雨的铁匠问道:“帮谁?”

老夫子摇头道:“本该帮后来者,不过要是死在琴师薛宋官手上,帮了也无用。就当是咱们是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做了二十多年的丧家之犬,没资格谈什么厚道不厚道。圣人平天下,不是移山填海,无非高一寸还他一寸,低一分还他一分。”

铁匠大概是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花熟蒂落,一院三人不管是生是死终归都有个结果,而不是吊在半空晃荡,难得冒出一句评价性质的言语,“赵学士,跟太子一样,我其实也不爱听你讲道理,主要是酸牙,跟啃酸白菜似的。”

老夫子赵定秀不怒反笑,拿手指点了点这根榆木疙瘩,“你们两个,一个是不堪大用的白木,一个是茅坑里的石头。”

说完这句话,老人轻声道:“我早就认命了。其实这样也挺好。”

铁匠仔细感知院外纷乱气机绞杀,说道:“这名琴师大概是跳过金刚入的指玄境,好像也快接近天象了。不过一纸之隔,也是天壤之别,说不准。”

老夫子急眼道:“那还打个屁?”

铁匠似乎被老夫子的破天荒粗口逗乐,笑道:“咱们习武之人,只要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境界,破绽就会很多。”

小巷中,徐凤年拿袖口抹了抹脸上雨水和血水。

差不多回到初始位置,重新和这名琴师杀手距离百步。

百步以内和二十步以外,琴师右手按弦杀人的本事,已经很吓人。没料到二十步以内,左手指玄,还要更加霸道无匹一些。

她的每一根银线对于金刚境,都不足以致命,但就像拿针去刺大皮囊,是另一种阴毒法子的软刀子割肉,一旦僵持不下,被耗死的肯定是无法近身的那个金刚境。

目盲女琴师不急于乘胜追杀,双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翘了翘,柔声道:“来杀我啊。”

徐凤年差点气得吐血,挤出一个笑脸,试探性问道:“我也不问是谁想杀我,就想知道多少钱买我的命?”

可惜她不再说话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此时,她猛然屈指扣弦,当场崩断一弦!

徐凤年气海如大锅沸水,只是被人投下薪柴缓缓加热,并不明显,直到这一刻才完全失控,一口鲜血如何都压抑不住,涌出喉咙。

这才是目盲琴师的真正杀招,弹琴数百下伤人肌肤和气机,不过是障眼法,既然琴声素来被视作止邪正心的至乐,当然也可以在一位指玄境手中做到禁鬼神破金刚,先前琴声不管是南北之分,还是疾缓之别,都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牵引,暮春之雨如泼墨,但春风润物细无声。这一记断弦,拨动心弦,让徐凤年全身大部分气机在刹那间暴虐翻涌,当下就直奔徐凤年心脉而去!若是被她得逞,一颗心脏就别想完整了。

指玄。指下弦。

玄弓为弦。目盲女琴师这指玄,可不是叩问长生,而是要斩别人的长生路啊。

徐凤年一拳砸在胸口,强硬压下流窜气机,一直双脚气机锁金匮的他放松最后三分禁锢,狞笑着拔脚而奔,这名女子设下连环陷阱,在静等这一刻契机,他至始至终都耐着性子伺机而动,何尝不是黄雀在后?

插在墙壁上的春雷鞘中鸣,只是被雨声遮掩。

堪称女子大国手的琴师皱了皱秀气的眉头。

她似乎有些心疼惋惜,再弹断一根琴弦。

两人头顶磅礴大雨一瞬间定格静止,而巷弄屋檐以下的雨水依然急速下坠,于是出现一幅诡谲至极的画面。

天地相隔。

一巷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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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雨停收春秋

第二根琴弦被一指挑断,紧绷弦丝跳起,在她白皙手心滑出一条细微血槽,滴在焦尾古琴上,随着血滴坠落,骤停大雨也轰然砸下。[138看书.138看书.]

离她不过十步的徐凤年探臂一伸,插入墙壁的颤鸣春雷就要出鞘。只是春雷才出鞘一寸,徐凤年就失去牵引短刀的气机,反而被目盲琴师中指微曲,春雷弹回刀鞘,彻底透入墙壁。气海炸开的徐凤年整个人笼罩在猩红雾气中,落地后,往嘴上塞入那颗龙树僧人赠送的两禅金丹,脚尖一点,踉跄着前倾,双袖挥动,九柄飞剑一齐涌出,女琴师冷哼一声,左手拇指食指钩住一根琴弦,往上一提,九把飞剑瞬间各自被十数条银丝缠绕绞扭,电光火石,嗤嗤作响。她右手反常以左手指法剔出,徐凤年腹部像是被重物击中,如同树桩撞门,整具身躯往后飞去,跌落在青石板上。

就在这种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名黑衣人如夜幕觅食的狸猫翻-墙而落,手提一把朴刀,眨眼间来到徐凤年身畔,对着脑袋就是一刀迅猛劈下。

这一刀劈是劈下了,软绵绵得很,当然没有能够切下徐凤年的头颅,因为徐凤年双手撑地,身体弯曲,贴着冰凉石板旋转出一个大圆,袖中原本对付指玄琴师的金缕激射而出,由眼眶刺透头颅,出场没多时的刺客当场死绝。

杀人与被杀从来都是不过弹指间。

徐凤年身体还未落地,巷弄墙壁轰然裂开,第二名壮硕黑衣人更加省事,直接破墙冲出,一斧斩腰!

徐凤年无需手脚触及地面,身体向侧面旋转,那一板斧卯足了劲头,落空后裂开一整块青石板,徐凤年站起身后,肩膀靠向那名黑衣刺客,黏多过撞,只是不想让这名膂力惊人的壮汉回神蓄劲,徐凤年然后伸出一掌,贴在刺客太阳穴上,小错步交替前踏,这个过程里借机迅速积攒杂乱涌动的大黄庭,一气推出,他和刺客的气势此消彼长,一把就手持板斧的壮汉推到墙壁上,脑袋砸入泥壁,炸出一个大坑来,徐凤年岂会给他还手的余地,左手一拳寸劲恰好轰在刺客腰间,右手按住那颗头颅,在墙壁上一划而过,硬生生抹出触目惊心的一滩血迹,松手以后,刺客整张面孔血肉模糊渗入黄泥,已是死人一个。

徐凤年连杀两人,不过六七息的短暂光景。

这一次是真正的力疲气竭,目盲女琴师手指钩住一根琴弦,再崩断一弦,徐凤年必死无疑。

她指肚才碰触琴弦,神情微变,变断弦作挑弦,这架焦尾古琴离开双膝,往后飞去。

砰一声。

古琴当空龟裂。

徐凤年叹了口气,扶住墙壁,有些遗憾,这样的良机不会再来了。

雨前。

那时候徐凤年起身离开老柳树下的算命摊子,看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健硕少年拦在街道中央,衣衫褴褛,端着一口破瓷碗,像是个打定主意纠缠不休讨要铜钱的无赖乞丐,少年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用北凉话轻声说了两个字,“戌,戊。”

徐凤年继续前行。少年倒退着跟上,在旁人眼中嬉皮笑脸,眼神异常清澈,轻声说道:“我师父是十二地支中的戌,一直负责暗中监视苏赵齐三人,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孤儿,打小被师父收作徒弟,三年前师父老死,我按照师父遗愿去了趟北凉,本意是继承衣钵做这个戌,但大将军没答应,而是让我做了十天干里的戊,前段时间我得到另外一名地支死士的消息,说世子殿下可能要来,就让我多留心。”

徐凤年作势掏出一颗碎银,没有急于丢入碗中,外人看来是有些零散铜钱,有些心疼银子。

少年快速说道:“城里来了两拨杀手,一拨三人,身手不咋的,另外一位是背琴女魔头,叫薛宋官,北莽十大魔头里排第五,杀手榜上的榜眼,很棘手,小的我擅长六石弓,三百步以内伤及金刚体魄,不过这般威势,一天只能射出一箭。殿下,是杀她还是躲她?我听你的。”

徐凤年将碎银丢入碗中,毫不犹豫道:“杀。”

少年装模作样见钱眼开,笑脸灿烂,问道:“可是殿下,她是指玄高手,不好杀啊。”

徐凤年边走边说,一幅不耐烦赶苍蝇的神情,语气平淡道:“我吸引她注意力,不出意外的话,一拨三人会趁我与薛宋官厮杀时落井下石,我若是无法杀死她,也一定会留力杀他们,到时候你只管在三百步以外射出一箭。”

邋遢少年没个正经嘿嘿笑道:“世子殿下,需要赌这么大吗?你要死了,我可就要也活不了。”

徐凤年微笑道:“赌博不能总想着以小搏大,这样抠门的赌徒十赌九输。”

少年眼前一亮,似乎十分赞同这个观点。

徐凤年笑了笑,跟性情古怪反复无常的纨绔子弟一般,伸脚踢开这名少年,从碗里拿回那粒碎银。

目瞪口呆的死士少年望着这个潇洒背影,咽了一口唾沫,吐出两字:“抠门!”

此时雨中。

没了那架蕉叶式古琴的女子娇躯前扑出一个细微幅度,止住摇晃,目盲琴师吐出一口鲜血,伸手从后背拔出一根玄铁箭,利箭只是刺入后背一寸,并未严重伤及肺腑。

一杆长枪从墙内穿墙而出,刺向徐凤年,结果莫名其妙被女魔头丢出铁箭,射透刺客脑袋。徐凤年轻而易举躲开枪尖,好奇望向这名先杀人再救人的指玄琴师,然后摆了摆手。

射箭少年三百步以外挽弓射箭,是要隐匿踪迹,既然露馅,就在屋檐顶如一头豹子灵活纵跃,拉近到百步,拉弓如满月,对准女魔头。

有主子示意,少年也不急于射箭,再者一箭不得成功,第二箭能否对这个琴师造成致命伤还两说。除去手上在弦铁箭,背负箭囊仅剩一根。

她站起身缓缓说道:“徐凤年,或者说是北凉世子殿下?我在龙腰州时,先有人以黄金五百斤买你死,后来又有人用六百斤黄金买你活。”

徐凤年点头道:“我这趟行踪整个北凉知道路线的不过**人,很多人都可以排除嫌疑在外,现在看来不是褚禄山就是叶熙真要买我的性命,五百斤黄金,禄球儿肯定有,叶熙真则未必。但世事难料,天晓得真相是如何。至于买我活的,肯定是我师父李义山。你为何收了第二笔黄金还要杀我?”

她理所当然道:“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我对自己说过,只要三弦断去,你还能活下来,我就不再杀你。”

不用徐凤年有所动作,少年就果断一箭射断了安静躺在青石板上五根弦中的一根。

做魔头做杀手两不误的薛宋官问道:“我已经不杀你,你要杀我吗?”

一身气机翻江倒海几乎痛死过去的徐凤年脸庞扭曲道:“你不还手我就杀!”

她嘴角象征性扯了扯,大概算是一笑置之了。

徐凤年盘膝而坐,终于抽空得闲去吸纳那颗两禅金丹的精华。

少年戊沿着屋顶墙头一路跳到徐凤年身边,谨慎望向那名被自己毁去古琴的女魔头。

而她只是仔细捡起古琴碎片和琴弦,小心翼翼捧在怀中,然后坐在石阶上发呆。

大雨渐停歇。

老夫子赵定秀在铁匠陪伴下走出院门,后者去收尸,老夫子看了眼起身敛衽行礼的琴师,再看了眼墙脚根入定的年轻男子,以及持弓的少年,叹息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来者是客,都进来吧。”

目盲琴师先走入小院,不忘拿起那把斜立在门槛的小伞。

一炷香后,徐凤年站起身,去墙上抽出春雷,然后和少年戊一起走进院子。

这一屋子,除了躺在椅中昏迷不醒的苏酥,还有北凉世子殿下,死士戊,西蜀遗老赵定秀,加上一个女魔头薛宋官,实在是荒谬得一塌糊涂。

老夫子瞥了一眼徐凤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想到当年那个三十万铁骑众志成城的北凉也这般乱了。”

徐凤年脱去外衫,笑道:“小富即安,说的是小富,家大业大,尤其是完全安定下来以后,赵家天子没能奈何北凉,北莽也差不多拿三十万铁骑没辙,大伙儿闲着没事,总会有各种各样内斗的。”

老夫子冷笑道:“世子殿下倒是好宽阔的胸襟。”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靠着房门轴枢,“为了给你们捎话,差点把命都留在这里,这就是西蜀遗民的待客之道?”

昔日春秋鸿儒冷淡道:“别忘了西蜀是被你们北凉军踏破的。”

徐凤年挥手道:“没有北凉军灭西蜀,也有南凉西凉去做这种名留青史的事情,但南凉西凉什么的可不会放过你们西蜀太子。我现在说一个字都钻心疼,就别卖关子了行不行?”

老夫子眯眼道:“你信不信我让人一剑斩去你项上头颅?”

徐凤年指了指目盲琴师,背对他的女子心有灵犀说道:“薛宋官已经收下六百斤黄金,齐剑师要杀他的话,我会出手阻拦。”

徐凤年笑眯眯道:“赵老学士,如何?”

老夫子冷哼一声。

徐凤年说道:“西蜀复国不在旧西蜀,再往南而下八百里,有南诏十八部,你们去统一了再谈复国,北凉在那边有隐藏的棋子可以提供给你们使唤。”

老夫子眼神一凛。

徐凤年开门见山说道:“天底下没有白拿好处的事情,我先收下一笔定金。听说姓齐的这二十年一直偷偷铸剑,不管剑有没有铸成,就算只有个剑胚,也要送给我。”

老夫子怒发冲冠,骂道:“滚蛋!”

徐凤年白眼道:“赵定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别说一柄剑,我估计你要是有个孙女,听说复国有望,还不一样双手奉上?”

老夫子气得嘴唇铁青,亏得他不曾习武,否则十有**抄起家伙就要跟这小王八蛋拼命了。

返回院子的铁匠平静道:“那柄春秋,你拿去就是。”

徐凤年愣了一下。

铁匠望向徐凤年,太阳打西边出来开怀笑道:“小巷一战,筋道十足。我一直在听你的言语,跟人厮杀时没说超过十个字,知道你是爽利人,我喜欢,像当年主子,咱们的西蜀剑皇,杀人便杀人,呱噪个锤子。想必这柄春秋在你手上不会辱没了去。”

说完这句话,铁匠更是爽利,一脚踏在院中,一只剑匣破土竖起。

未曾出匣,便已是剑气冲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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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开门开剑匣

不知是否名剑出世的缘故,苏酥打了个激灵,才要清醒过来,徐凤年驭剑出袖,弹指敲在金缕剑柄上,又把这位旧西蜀太子给当场击晕过去,老夫子又是气恼得一阵嘴皮发抖。

返袖金缕在目盲女琴师眼前时,薛宋官冷哼一声,金缕在空中挣扎颤抖,进退失据。冷眼旁观的老夫子洞察世情,对这个言语轻佻的北凉世子增添了几分戒心,大局明明尘埃落定,到了此时仍是不忘试探性抹杀薛宋官,徐凤年厚脸皮笑了笑,扯去对飞剑金缕的气机牵引,薛宋官也没双手奉送的好心肠,食指一勾,将飞剑拉扯到身前,然后用左手两根纤细手指按住剑身,她是货真价实的指玄高手,最是见微知著,飞剑乃是邓太阿精心打造,就妙不可言的纹理来说,就像是一本无字剑谱。一品四境,不说当下境界是否晋升或者毗邻陆地神仙,有三人是绕不过去的天才,都曾在某个境界上一骑绝尘,金刚境上白衣僧人李当心,独占八斗气象的曹长卿,而指玄境,就是以术证道的邓太阿,雨巷一战,加上这柄可谓杀手锏的金缕,目盲琴师总计见识到十柄飞剑,此时一摸剑身,知道大有学问,薛宋官估计这个人屠之子似乎身怀巨宝而不自知,有捡芝麻丢西瓜的嫌疑,只顾着养育剑胎,而不知一柄飞剑本身蕴藏的剑道意义,她也没那份善心去捅破窗纸。

徐凤年丢了金缕,也不担心女魔头不归还,不理睬赵定秀的怒目相视。走到院中,看着储有春秋剑的乌檀匣,目不转睛。剑匣篆刻有繁琐朴拙的铭文符箓,天底下排得上号的上乘剑匠,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姓齐的铸剑师既然有资格给西蜀剑皇铸剑,当然名列前茅。如果说剑鞘是内衫,那么剑匣就好似一个人的外衫。这只剑匣,已经超出这个范畴,更像一只牢笼,不让杀伐气焰外逃。不论是文坛棋坛还是江湖武林,都有崇古贬今的陋习,总以为诗词文章是古人做得好,武学秘笈也是越上年纪岁数越珍贵,殊不知世事如棋,总是踩在先人肩膀上的后来人落子越来越精妙,好在棋坛有黄龙士徐渭熊,江湖上有王仙芝李淳罡,都开创了足以福泽百年的新气象,此时一柄春秋出世,也差不多能算是教今人不羡古人了。

铁匠看到徐凤年伸手要去触碰剑匣,轻声道:“小心。”

徐凤年伸手摸在剑匣上,缩手后低头看去,渗出许多新鲜血丝,这柄剑所藏杀伐意气之盛,生平仅见。

曾经给西蜀剑皇捧剑的铁匠笑道:“我只管铸一把好剑,你如何取剑,事后让剑气内敛,是你的事情。”

徐凤年头也不回,说道:“戊,你去帮琴师姐姐找家客栈住下。”

持大弓背箭囊的少年点头道:“好咧。”

薛宋官两指才松开金缕,刹那便返回徐凤年袖中剑囊。本就是当世剑道屈指可数高手的铁匠见到这一幕,暗自点头,难怪能跟这名指玄境女子在小巷斗得那般凶险,北凉王倒是生了个心性相近的好儿子。铁匠继而想到自己西蜀的太子苏酥,苏酥当然是化名,苏酥二字都谐音蜀,至于为何姓苏名酥,得问赵老学士,他这些年总没能想明白,敢情是老夫子惦念西蜀街上挑担叫卖的酥饼滋味了?铁匠走到炉前,看着熟睡的年轻人,他一个打铁铸剑的与老夫子不同,没那么多国仇家恨好讲究,只觉得这名遗落民间市井的小太子能开心活着就好,复国与否,听天由命,记得有大江过西蜀,那位声名仅次于剑神李淳罡的剑皇曾说过剑势如江流,居高临下顺势往低处流去,自然也就剑气更足,捧剑的他觉得做人大概也是这么个道理,如那般逆势剑开天门,终归是只有李淳罡一人,木马牛一剑,并非常理。老夫子负手走入后院,铁匠背起苏酥,后院有两间狭小屋子,小时候苏酥喜欢半夜啼哭尿床,老夫子差不多就要整夜守在门口伺候,反而是铁匠自己睡得安稳,或是只顾着将那块天外玄铁铸剑,每次想到这个,铁匠就忍不住想笑,真是难为一辈子做文章学问的老学生了,临老还要当爹又当娘的,当年颌下胡子也不知道被小太子揪断多少,拔完以后还要咯咯笑,铁匠觉得那会儿一脸无奈的老夫子,人情味儿远比当年庙堂上怒斥陛下昏聩来得更多。

徐凤年枯站在院中,绕着剑匣慢行。

少年死士把弓留在院子里,然后和目盲琴师走出院门,她拿棉布行囊裹足了碎琴,挽在手臂上,如同一个出门买菜归来的婉约小娘。少年斜眼瞧着挺有趣,他本就是留不住烦忧的乐天性子,打趣道:“薛姐姐,我不小心打烂你的心爱古琴,你不会突然出手宰了我吧?”

女琴师柔柔摇头,说道:“不会。”

代号戊的少年好奇问道:“薛姐姐,你不是北莽榜上很靠前的大魔头吗?魔头杀人可不就都是不要理由的?”

她笑了笑,“我也不知为何能上榜,其实我才杀了六人而已,除了第一人,其余都是别人花钱买凶要我杀人。可能是因为我所杀的人物,都是接近金刚境界的”

少年孩子心性笑道:“薛姐姐,女人本领这么高,小心以后嫁不出去。你想啊,就算你不是恶名昭彰的大魔头,哪个男人喜欢娶进门的媳妇打架比自己厉害,是不是这个说法?像我就不敢,以后找媳妇肯定找只会女红绣花的女子,不过我没钱,长得也不俊,师父在世的时候就总担心我以后讨不到媳妇。”

盲女轻声道:“跟了北凉世子,你还怕没媳妇吗?”

双手过膝如深山猿猴的少年戊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望向远方,沉声道:“就怕哪天说死就死了,所以不敢找媳妇啊。”

到了客栈门前,少年悄悄隐入黑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睡饱了的苏酥想要用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坐起身,结果重重砸在床板上,可怜木板小床吱呀作响,揉了揉腰,苏酥有些犯迷糊,怎么睁开眼就躺床上?昨晚雨夜里不是碰上了一名等人的女子吗?依稀记得小巷尽头还有个撑伞的修长身影,这类瞧着就高高在上的人物,搁在平时见着,能让苏酥酸溜溜腹诽半天,走出这间不管如何被老夫子收拾整齐第二天保管凌乱不堪的屋子,老夫子经常念叨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起先苏酥左耳进右耳出,后来实在不堪其烦,就堵了老夫子一句“你弄个天下来给我扫扫,我保证把这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那以后老头儿再没在这件事上碎碎念,让苏酥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老夫子在往外搬那几盆兰花,苏酥见怪不怪,去了前屋,齐叔还在孜孜不倦叮叮咚咚打铁,苏酥屈臂,跟齐叔对比了一下肌肉,有些泄气,冷不丁瞥见院里站了个半生不熟的身影,小跑过去一看,瞪大眼睛,怒喝道:“你谁啊?”

整整一宿,徐凤年都在将剑匣流淌出来的剑气抽丝剥茧,翻裂泥土已经不知不觉被踩平,他转过身看了眼这名旧西蜀皇室遗孤,没有出声。

苏酥皱了皱眉头,随即醒悟,跳脚讥笑道:“老子记起来了,你是那个昨日在老柳树下被骗了钱的傻子,大老爷们还流泪,是心疼银子还是咋的啊?”

徐凤年冷着脸转过身。

来到前屋的老夫子赵定秀无奈道:“不可无礼。”

以苏酥的五感迟钝,自然无法感知剑匣藏剑的充沛剑意,剑气有灵犀,对于苏酥这类不习武的凡夫俗子也不会主动伤人。苏酥跨过门槛,想着出门跟狐朋狗友们打闹逍遥去,他这辈子都跟穷得叮当响的家伙打交道,对于眼前这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虽说脑子有点被门板夹到的嫌疑,但也不是他喜欢接近的,说到底还是会浑身不自在,容易自惭形秽。苏酥就当眼不见心不烦了,绕过那人和那个古怪匣子,无意间瞧见墙脚芭蕉丛,蕉叶碎烂得跟恶狗咬过似的,当下便怒气横生,爬上墙头,叉腰对隔壁院子骂道:“王肥膘,你给苏爷爷滚出来!上回你偷摘我家芭蕉叶子去擦屁股也就算了,这次你是猫叫春还是咋的,挠老子的芭蕉做啥?挠什么挠,挠你那痴傻媳妇的奶-子去!”

隔壁院子传来一声怒吼,一个肥肉颤抖的胖子一边拉上裤腰带一边抄着锄头就杀出来,“酥饼,皮紧了欠拾掇是吧?大清早喊丧啊!老子削死你!”

苏酥自顾自在墙垛上打了几拳,自以为威风八面,然后蹲在墙头上,笑眯眯道:“还想爬墙?来啊来啊,就你这体型,在床上能压得你那媳妇喘不过气,小心别压死了。到时候你可就真要求我帮你喊丧了。”

胖子爬不上墙,锄头也够不着苏酥,一气之下就干脆甩手丢了除去,兴许是昨晚在媳妇肚皮上力气用得七七八八,没了准头,落向小巷里。苏酥正想调笑几句,转头见锄头要死不死偏偏砸向了一名路过女子,吓得他赶忙纵身一跃,想要去拦住锄头,可骤雨以后的泥墙松软,一个踉跄就要扑出个狗吃屎,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睁开眼睛时,猛然惊觉自己被她抱在了怀里。苏酥一时间有些发懵,不知道怎么开口。胖子打开门,见到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苏酥这小子祖坟冒青烟了,竟然还给一个娘们抱住了?王肥膘摇晃了一下脑袋,他跑去捡回锄头,还真怕伤到了人,小门小户,每一颗铜板是要一颗萝卜一个坑的,哪来的闲散银钱去赔?真死了人,万一若是北莽二等的人物,他就要全家给赔命陪葬了。

目盲女琴师放下苏酥,后者站定后赧颜笑道:“见笑见笑了。”

大清早的,又有夜雨扫尘,空气清新宜人,光线也就显得格外清晰,苏酥瞧真切了她,不漂亮,不过秀秀气气的,也很讨喜了,像是邻里富裕人家走出来的姑娘,没啥大架子,他喜欢得紧。

苏酥挠挠头,问道:“姑娘,你昨夜等人,是等院子里那个佩刀的公子?”

她点了点头。

苏酥习惯性一拍额头,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脑瓜子不太正常的,如此一来,苏酥看他的眼神就有些怜惜。领着她进了院子,身后传来蹲在门口看热闹的王肥膘一句“呦,酥饼,出息了啊,都带娘们进院子了,打从娘胎以来头一回啊,要不放炮竹庆祝一下?”

苏酥一脚跨过院门,缩回头怒骂道:“王肥膘,再瞎叫唤,晚上我带兄弟去你家听墙根去!什么金枪不倒一夜七次郎,我看也就是提枪上马就下马的眨眼功夫!”

胖子才要冲上去痛打一顿,听到院门砰然关上,只得骂骂咧咧回家睡回笼觉,狠狠呸了一声,心想老子有媳妇暖炕头,你小子有吗?接下来苏酥才知道老夫子去私塾说过了这几日不教书,齐叔依然打铁,目盲女子只是坐在后院,不像是发呆,不过也不爱怎么说话,偶尔老夫子跟她闲聊才问一句答一句,至于那个不知姓名的公子哥,苏酥横竖没看出门道,也就懒得理睬,就坐在后院欣赏目盲女子略显拘谨的小娘子姿态,至于老夫子所谓非礼勿视啥的,才不当真。后来老夫子不知从哪个旮旯拿出半吊钱,让这些年常叹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苏酥心情大好,做了顿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午饭,姓薛的目盲姑娘吃饭时也一样秀气腼腆,小嘴小嘴的,苏酥怎么看都欢喜,老夫子在桌底下不知踩了几脚,苏酥始终不动如山,十分有大将风度。

苏酥知道那个佩刀公子哥端着饭碗就又去前院站着发呆了。

老夫子时不时去那边看一会儿,然后摇头晃脑回来,苏酥也不是没有疑惑,可老夫子嘴巴严实,不透露半点,让本以为有个大财主远房亲戚的苏酥很是失望,好在有薛姑娘安静坐着附近,苏酥心里好受许多。

接下来半旬,薛姑娘皆是清晨来黄昏走,雷打不动。

终于知道是姓徐的年轻公子哥还是走火入魔地呆在前院,苏酥就纳闷了,你要说你眼前杵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么不眨眼盯着看半旬时光也得看吐了吧?

这一天,苏酥坐在后院小板凳上,和薛姑娘有一句每一句聊着。

老夫子负手从前院走回,低头自言自语:“精诚所至,六丁下视,太乙夜燃,勤苦从来可动天。既然有了这般数一数二的家世,还如此吃苦毅力。是我赵定秀走眼小觑了。”

苏酥听得含糊不清,高声问道:“老头儿,说个啥?”

老夫子默然坐下,许久以后,说道:“要搬家了,往南走。”

苏酥白眼道:“咱们有那个钱吗?再说了,去南边做什么?在这儿就挺好,不搬!”

老夫子好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扬声道:“我说搬就搬!为何人家身在富贵尚且吃得住苦,你偏偏就吃不得?!”

平时老夫子骂就骂,可今天有女子在场,苏酥也有些急眼了,“放着有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凭啥要我去吃苦,颠沛流离跟丧家犬一样,好玩吗?!”

老夫子怒极,颤声道:“好一个丧家犬!对,你就是丧家犬!”

老夫子竟然眼眶湿润,指着这个年轻人,咬牙切齿道:“我西蜀三百万户,谁不是做了二十年的丧家之犬?!”

一头雾水的苏酥嚅嚅喏喏,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到老夫子罕见的失态,也不敢再犟嘴。

一直安静的目盲女琴师轻声道:“老夫子,其实苏公子说得也没错,为人处世,天底下任何人都只是求一个不苦。像我这般的,在江湖上,也无非是求一个莫要身不由己。”

老夫子并非一味蛮横不讲理的迂腐人物,只是摇头哽咽道:“可是他不一样啊,他是苏酥啊!”

苏酥其实不是挨了骂而委屈,只是见到老夫子老泪纵横,有些莫名的心酸,也红了眼睛,抽泣说道:“对,我是苏酥!可我就只是在这里长大的苏酥啊。”

训斥苏酥二十多年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默然,垮了那股不知为何而撑着的精神气,就像脊梁被压弯了。

苏酥心一紧,胡乱抹了抹脸,神情慌张,赶紧说道:“老头儿,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就是啊,你别吓我。”

老夫子重重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回屋子。

只留下犯了错却不知错在哪里的苏酥,顾不得有女子在身边,低头抽泣。

薛宋官犹豫了一下,伸手轻柔拍了拍他攥紧拳头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他如溺水将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握住她的纤细小手,抬起头,哭泣道:“你告诉我哪里错了,我去跟老夫子道歉去。我不想他伤心,我也想有出息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没了古琴的目盲女子温柔笑了笑,另外一只手帮他擦去满脸泪水,轻声喊了一声:“苏苏。”

前院。

这半旬无数次记忆起广陵江畔的一剑天门开。

深呼吸一口。

徐凤年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无数剑气茧丝一改往日暴虐常态,温顺缠绕在他这只手臂上。

他平静道:“开门!”

剑匣大开。

————

第八十章 羊皮裘去时开山

有气急了就动手痛打子女的爹娘,却绝没有记恨子女过错的爹娘,对老夫子赵定秀来说,苏酥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差了那份血缘而已,若是那个姓徐的年轻人不踏入这条巷弄,也许这辈子也就老死在这座城镇,墓碑上刻下赵定秀之墓五字,再连同坟茔一起被风雨打散,无人会记得春秋时西蜀赵书圣的一字千金,他会担心苏酥这孩子没能娶上温婉的媳妇,会担心这个孩子被市井泼皮欺负,也会担心他没了自己的骂声,会走歪,会不成材,会过得落魄。但现在不一样了,李义山完成了当年的约定,他要带着隐姓埋名的苏酥去南方,去南诏十八部运筹帷幄,就如当年李义山在山崖所说:西蜀不在,还有后蜀!

今天老夫子给那些孩子在私塾授业的家庭亲自登门致歉,再将那些盆兰花分送出去,便是当年那个拿刀划伤他手臂的屠子,听说这位教书老先生要走,二话不说剁下一整条新鲜猪腿,强塞了过来,后来生怕身材瘦小的教书匠扛不动,让家里那个健硕小子背着送到了小院门口,以后多半要子承父业当屠子的少年憨笑说了几句先生以后记得回来。老夫子笑了笑,叮嘱着说识了字,帮你爹记账可别马虎,做人做事功夫都在细处。憨厚少年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老夫子挥了挥手,吃力托着猪腿往院子里搬,在前院想事情的徐凤年见状赶忙扛在肩上,帮着放到灶房里去。

苏酥临近黄昏,炖了一大锅,香气弥漫整间院子,有他和齐叔两尊饕餮镇场子,不怕吃不完。徐凤年在城里买了几套合身衣衫,再购置了一只小书箱,恰好可以装入春雷,至于那柄剑气蛰伏的春秋,准备背在身后,不再佩刀,也算一种聊胜于无的身份掩饰,如此一来,真有几分负笈挂剑游学的士子模样了。徐凤年不肯浪费那六百斤黄金,就让女魔头薛宋官护送三人前往南诏,虽说有齐姓铸剑师保驾护航,出不了大纰漏,但扈从这种事情,总归是多多益善,连同少年死士也一并吩咐顺路去北凉,起先戊死活不答应,要陪着世子殿下一起由橘子州入锦西州,徐凤年只得拿出北凉世子的架子,才让少年心不服口服地听命南行。

一大桌人一起吃着香喷喷炖肉,连目盲琴师都被挽留下,死士戊也让徐凤年喊来蹭饭,是院子难得的热闹场景。

酒足饭饱,少年戊回去收拾家当,苏酥带上薛宋官去城内转悠,老夫子又掏出半吊钱偷塞过去,颇像是自家不争气儿子好不容易拐骗了个姑娘,做长辈的怎么都得充充门面。院中只剩下老夫子铁匠徐凤年三人,说话也就没了顾忌。徐凤年按照李义山所说,给了赵定秀几个南诏人名。老夫子心情不错,默记下这几个分量极重的人物以及联系方式,最后直截了当问道:“徐家这是要造反?”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青城山和青羊宫,不知是否已经放入六千甲士,叹了口气,摇头道:“自保的手段而已。”

老夫子感慨道:“春秋谋士多如过江之鲫,但成名成事的也就一双手左右。你们徐家麾下的赵长陵死得早,可惜了一身王佐之才。好在李义山尚在,否则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徐家未必能有今日的景象。先前我只认为李义山虽然计谋略胜赵长陵半筹,却输在视野气魄上,比起英年早逝的赵长陵,和如今仍然帮燕敕王出谋划策和经略藩地的纳兰右慈,只算术强而道弱,可这二十年通过传入橘子州零散琐碎的消息,慢慢看下来,原来当年李义山仍是藏拙了,或者是被赵长陵锋芒遮掩,施展不开,等到徐家入主北凉以后,除了亲赴战场一项,李义山不论地理、洞察、机变和外交,还是文采修养,都是一流国士。简单评价其为毒士,实在是委屈了李义山啊。”

徐凤年懒洋洋靠着房门户枢,笑道:“我师父是当之无愧的全才,徐骁也说过赵长陵当年就一直心怀愧疚,说有他赵长陵在世,李义山就无法尽全力而为。我师父是真的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不论带兵治政,都是信手拈来。这二十几年下来,连我都不知道师父到底布局了多少手秒棋,恐怕在师父眼中,王朝里也就只有张巨鹿是他旗鼓相当的对弈敌手了。”

老夫子一脸遗憾道:“可惜这趟南下无法跟李义山见上一面,有太多话想跟他唠叨了,不吐不快啊。对了,世子殿下,你师父身体如何?”

徐凤年轻声道:“不太好。”

老夫子皱了皱眉头,徐凤年眯眼望着天色,十分笃定地爽朗笑道:“放心,他怎么会死!”

第二日清晨时分出城,在城外干涸护城河附近聚头,然后分道扬镳。

苏酥原本想厚着脸皮跟老夫子说租辆马车,好摆阔不是?不过今早醒来就见老夫子绷着张脸,就没这份胆识了。好在听说薛姑娘要跟他一起往陌生的南方而去,对于有无马车也就无所谓了,回头望了一眼那名站在河边挥手的潇洒公子哥,苏酥轻轻扯了扯女子衣袖,小声问道:“你跟姓徐的其实不熟?”

目盲女子柔声道:“不熟。”

苏酥笑问道:“那你不会喜欢他吧?”

她嘴角翘起,摇了摇头。

苏酥高兴庆幸之余,又有些伤春悲秋,那小子连老夫子都瞧得顺眼,以后十有**出息得不行,而自己这般活得稀里糊涂,只是一个浑浑噩噩过日子的无赖混子,那么她就更喜欢不起来了吧?

少年戊没有着急跟上大队伍,他的大弓和箭囊都已经藏好,交由身材魁梧的铁匠背负,少年只是站在主子身边,欲言又止。

徐凤年笑道:“你跟着我没用,说不定还要拖后腿,死了也是白死。”

少年死士一脸惆怅。

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去吧,到了北凉王府,跟徐骁和我师父李义山说一句,我很好。这也算你立功了。”

少年愁得快,不愁得也快,笑脸灿烂道:“好咧。”

徐凤年想了想,掏出一袋子碎银,丢给少年,“别让人觉得我们小气了。”

少年接过一袋子银钱,突然低头闷声道:“世子殿下,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锦西州好了,我其实不那么怕死。”

徐凤年拨转他身体,一脚踩在屁股上,笑骂道:“滚!”

师父是戌他是戊的少年踉跄了一下,转身怔怔望着远去的背影,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匆匆跑向老夫子一行人。

苏酥惊讶问道:“呦呵,你小子竟然哭啦?”

知道这人绰号的少年恨恨撇头道:“死酥饼,要你管?!”

苏酥嘻嘻笑道:“那家伙是你亲哥不成?”

少年恼火道:“是你大爷!”

苏酥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恼羞成怒的少年学世子殿下依样画瓢踹了苏酥屁股一脚,气势十足道:“滚!”

连老夫子都乐得落井下石,抚须笑道:“小戊,教训得好。”

苏酥拍了拍生疼的屁股,呲牙咧嘴,倒也不生气。

转头望了一眼,苏酥虽然自认不聪明,但也不笨,他大概知道那姓徐的往北独行,不让小戊随从,是好心,换成是他,估计就做不到,别的不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多可怜。

不知自己成为别人风景的徐凤年向北行去,拍了拍身后背负的春秋,笑了笑,“本来是想送给温华那小子的,总是用木剑也不像话,不过得等他出息了再说,否则背着一两天还没威风够了就给人抢去,也太丢人现眼。要是他钻牛角尖不肯要,那就送给邓太阿,权且当做还了赠剑之恩。遇不上的话,也没事,回了北凉,送给白狐儿脸。他若是不要,这位叫春秋的兄弟,那你就只能跟我混了。”

徐凤年沉默下来,自言自语道:“其实说来说去,最想送给羊皮裘老头儿。”

――――

江南红鹿洞,绿水青山之间有稻田。

一名羊皮裘老头插秧过后,光着脚坐在田垛上休憩,身边有一架木制水车。

跟随父辈一起入山隐居的佩剑少年蹲在老头儿身边,问道:“喂,李老头儿,你到底是做啥的?我问叔伯们他们都不说,姜姐姐只说你是练剑的,那你行走过江湖吗,给说说看呗?”

羊皮裘老头弯腰从水车那边勺水泼在脚上,洗去田间带起的泥泞,没好气道:“去去去,别打搅老夫看风景的雅致。”

少年耍赖道:“说说看嘛。”

羊皮裘老头自嘲道:“江湖里哪来那么多大侠,都是小鱼小虾米,说起来也没个意思。”

少年撇嘴道:“犟老头,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他就是响当当的大侠!”

老头儿白眼道:“别说你爹,我连你爷爷都打过。”

少年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你瞎说,我爹是西楚名列前茅的大剑客,我爷爷就更是剑术群了,是咱们西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

老头儿扣着脚趾,呵呵笑道:“还大宗师,你去把你爷爷喊来,看他脸红不脸红?吕家小娃儿,你看你爹每天擦拭那柄破剑就跟抚摸小娘们肌肤一般用心,可他哪次见老夫请教剑道,不是都不敢佩剑的?”

少年虽然出身春秋高门贵胄,难免在细枝末节上沾了些娘胎里带来的骄横,不过也不算盛气凌人,接人待物都恪守礼仪,不过这座山里结茅而居的不是名将就是文豪,他就乐意来跟眼前这个最没风度的邋遢老头唠叨,听了羊皮裘老头儿的言语,细细思量,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将信将疑说道:“这么说来,你也是大剑客了?”

老头望向浓绿绸带一般的潺潺小溪,反问道:“怎么才算大?”

少年哼哼道:“听说你姓李,那就是李淳罡那样的剑客,才算了不起!不过你俩虽然都是断了一条胳膊,不过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以前听奶奶说起,李淳罡可是天下最英俊风流的男子,连她都思慕得紧呢,你再看看你!”

老头儿随意拿手在裘皮上擦了擦,掏耳朵笑道:“小娃儿说够了就一边玩裤裆里小鸟去,老夫没心情听你捧臭脚。”

少年天生聪慧,知道曲线救国的道理,嘿嘿改口笑道:“老前辈,既然连我爹都要跟你请教剑术学问,你见我根骨咋样?要不你把那啥成名绝学都教我一教?算我吃亏,做你的记名弟子好了!”

羊皮裘老头被逗乐,“那你还真是吃天大的亏了?想学剑?根骨在其次,心性在先,懂吗?你这娃儿所在家族出了一大窝的名臣将相,那么你会不会下田插秧?”

少年一拍剑鞘,气呼呼道:“我怎么能去做庄稼活,学那兵法和练剑都来不及了!”

老头笑道:“这就对了,所以你学不来老夫的剑。”

少年赌气道:“可见你的剑术也不高明。”

与李淳罡同姓的老头儿一笑置之,起身道:“吕家小娃儿,去跟你那些爷爷叔伯们说一声,我要下山了。不回来了。对了,再给你姜姐姐带一句话,杀人救人,一线之隔,也是天人之隔。”

少年虽然经常跟这老家伙顶嘴,可事实上还是打心眼喜欢这个没架子的邋遢老人,一听他要下山,以后自己不是要乏味死了?赶紧问道:“李老头,下山做什么啊,一大把年纪了,总不会还要闯荡江湖吧?江湖啊,都是我这些年轻人的了,你凑啥热闹,在这儿养老不好吗?别去了,最多我以后不骂你糟老头,行不?”

这老头儿说走就走了。

有些无奈的少年只好转身跑去山腰,先跟爷爷说了一声,曾是西楚名将的老人神情震惊,丢下书籍就要冲出茅屋追人,但随即泄气坐下,失魂落魄。

少年好奇问道:“爷爷,怎么了?”

老人摸了摸孩子脑袋,一起走出茅屋,望向山下,轻声道:“如今可以说了,你这位李爷爷,不仅和剑神李淳罡同姓,其实同名,因为本就是一个人啊!爷爷年轻时候被李前辈打过,说来不怕笑话,能娶你奶奶,还是归功于这顿打呐。前些天牵驴上山的那个小书童,跟你差不多岁数,被你说成一口西楚歪腔的同龄人,如果爷爷没有料错,是邓太阿的剑童。”

少年如遭雷击。

那架水车依旧汲水灌溉不停,而人已走远。

――――

一名白白须的魁梧老人出城。

出城谁不会?进城总归要出城的不是?

但他这次出城,一路行来,身后一百里外已经吊着足足八千铁骑了!经过广陵道的时候跟上了三千甲,再往南到了燕敕王辖地,又跟上了三千骑,中间又有八百里加急的京城密旨,再添了两千铁骑。

不管他想要做什么,这八千铁骑都只是远远望着,不去插手。

整整八千骑,就像一个欲语还休的羞涩小娘子,只敢远望着心中崇拜的汉子,就是不敢靠近。

一身粗麻袍子的老人脚踩一双麻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绿衣小闺女,健步如飞,急过奔马,可怕之处在于小女孩身体孱弱,被白如雪的老人牵引,就一样可以如同草上飞。

一老一小,让人惊骇侧目。

被旧南唐境内带来的小孩子歪着头问道:“老爷爷,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老人大概不苟言笑了一甲子,在这孩子身边却破天荒多了些言语,说道:“去见一个故人。既是前辈,也是知己。”

小孩子嗯了一声,也听不太懂,就装懂点头说道:“故人啊。”

老人笑了笑,“故人就是老朋友的意思。不过去得晚了,就是已故之人,见与不见都没有意思了。”

绿绸衣小孩子乖巧道:“老爷爷,那我们快些!”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见小女孩眨着眼眸一脸迷惑,笑道:“绿鱼儿,稍等,再有三百里就要见到那名故人了,我要赶些苍蝇。”

老人一瞬即逝,一瞬即回。

然后拉起昵称绿鱼儿的小丫头继续前行。

八千骑中当头三百先锋骑人仰马翻,再不敢越过半步雷池。

他们如何不惊惧?

这老人可是那雄踞武帝城的天下第一人王仙芝啊!

――――

羊皮裘老头儿来到一座颓败黄泥屋子前,屋前有一方早已无水的水塘。

年轻时下山行走江湖,曾在集市购得一条青鱼一条红鲤,放生养在房前小塘。当初极为自负,以为在江湖逗留不过半年,就要于世无敌,也就会无趣而回。刺伤你以后,去过斩魔台,带你骨灰返乡,才见房屋残破。

池水干枯,荷叶皆枯,塘中两尾青红亦不知所踪。

李淳罡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登山,山顶是他练剑处,山巅峰峦好似被剑仙当中劈去填海,山坪上酒就突兀树起了一道光滑峭壁。

这一面峭壁,被年轻时意气风的李淳罡剑气所及,沟壑纵横,斑驳不堪。

李淳罡来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芜坟墓前,拔去杂草,墓碑无字,只留下一柄年轻时候的无名剑,与她相伴。

这个羊皮裘老头儿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岂能腐朽老死,岂能有提不起剑的那一天?又怎愿舍你而飞升?天底下还有比做神仙更无趣的事情吗?”

老人回看了眼孤小坟茔,柔声道:“世间剑士独我李淳罡一人,世间名剑独我木马牛一柄,这是李淳罡三十岁前的剑道。”

“再以后,如你所愿,如齐玄帧老家伙所想,山不来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前拦去路,我就为后来人开山。这便是李淳罡的剑道了!”

“绿袍儿,看这一剑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剑,轻轻一剑,劈开了整座峭壁。

李淳罡抬头,朗声道:“邓太阿,借你一剑,可敢接下?!”

有声音从九天云霄如雷传来,“邓太阿有何不敢?谢李淳罡为吾辈剑道开山!”

轻轻一抛。

这一剑开天而去。

羊皮裘老头儿抛剑以后,不去看仙人一剑开山峰的壮阔场景,只是坐在坟前。

一辈子都不曾与女子说过半句情话的老人细语呢喃,只是说与她听。

天色渐暗,羊皮裘老头儿视线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望见一袭绿袍小跑而来。

他轻声道:“绿袍儿。”

绿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轻声道:“我叫绿鱼儿。”

独臂老人已是人之将死,合起眼皮,仍是颤抖着举起手,“绿袍儿?”

这一袭小绿衣不知为何,灵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点头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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