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作者：孙虎林

说来不怕人笑话，也不怕别人笑我未见过世面。直到十九岁那年的秋天，考上大学后，我才和刚刚认识的同乡校友一块儿去了公共浴室。当时大学澡堂不对外，我们去的是邻校陕师大澡堂。我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买好票后进去了。

澡堂里雾气腾腾，水气淋漓，许多白花花的肉体晃来晃去。或健硕，或瘦弱，或稚嫩，或衰老的男体，一个个袒露无遗，感觉怪怪的。大池子里更是人满为患，就跟下饺子似的。没想到平生第一次洗澡，竟然如此拥挤。虽说在老家水库也曾裸泳。可这么多光身子的同性挤在一起，还是有点不太适应。于是，我俩匆匆洗罢，便走向穿衣间。谁料想，竟然找不到衣服了。那种尴尬劲儿就甭提了。后来，总算在衣柜顶上找到了。想来有个不自觉的人为了占我们的柜子，将我俩的衣服扒出来丢到了上面，然后一把锁锁住柜子。这种人未免有点太那个了，害得我俩难为情了半天。

哪知走出浴室时，又碰到一件事。只见验票员正在盘问一位女大学生，问她是哪个系的。女孩支支吾吾，说是数学系的。大概管理员看出了破绽，便问她代课的数学教授姓啥，女孩答不出，一下子羞红了脸。管理员得意地说道，“早看出你不是师大学生，这次就算了，以后别来了。”女孩讪讪地端着脸盆进了澡堂。我俩相互看了一眼，庆幸刚才未被识破。但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师大洗澡了。都怪政法学院又破又小，条件不好。男女共用一个澡堂，还煞费心思地错开了洗澡时间，什么男一三五，女二四六。那一刻，我在心里嘀咕，省城可真难混，洗个澡都险象环生。哪像我们村子，那么大一座水库，夏天尽管去洗，连游泳带洗澡，永久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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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因为家在远离县城的乡村，一年有大半时间没法洗澡。那年月，农村家庭来个钱不容易，谁舍得花钱进澡堂子，而且还要跑十来里路进城。漫长的冬天从不洗澡，身上难免生出那种让人脸红的小虫子，又痒又难受。夏天就好了，男孩子们恨不得一天到晚泡在水里不出来，哪管母亲站在沟边扯破嗓子叫骂。由于天天见水，身上变得干干净净，一星半点儿的汗味儿都闻不到，舒服极了。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洗澡，无法无天的天浴。那时，整座水库就是一座大澡堂。灼热的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一碧万顷。我们光着尚未发育的身体劈波斩浪，犹如鱼儿戏水，自由自在。这才是无所顾忌的洗浴，返璞归真的洗浴。那一刻，水库就是我们的乐园，就是我们的伊甸园。

《圣经》上说，伊甸园里的人从来不穿衣服。那不成了澡堂子了，小时候的我天真无邪，不觉这样想到。据说，伊甸园里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叫亚当，女的叫夏娃。他们一丝不挂，不知羞耻。吃了苹果后，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他俩用树叶遮蔽了不该裸露的私处，他们也因此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后来，有个英国大诗人弥尔顿据此写出一首长诗《失乐园》。只是，我一直搞不明白，穿上衣服后的亚当与夏娃是否比天体裸露时变得高尚了，这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澡堂子里的人坦诚以待，没有任何伪装，似乎显得更为真实。

置身澡堂，脱了衣服后，无论职位高低，美丑胖瘦，人人平等。大家一模一样，就像刚从娘胎里出来一样。身体沉在发烫的大池子里，发红的躯体就像煮熟的大虾。而后，从池子里爬出来，坐在池沿搓垢痂。有人还细心地抠着脚趾头缝儿。也有人用洗澡巾狠命地搓着前胸，发达的胸大肌一起一伏。这时，往往会看见健美的胴体，四肢匀称，双肩宽厚，就像活动着的希腊男体雕塑。不用问，拥有如此壮硕身材的往往是干体力活的民工。也只有在此时此地，他们才自信满满，自信于阳刚帅气的男性特征。而那些腿细肚大、肌肉松弛的男人，面对他们也只有自惭形秽。澡堂，不愧是原初生命的竞技场，青春生命的完美秀场。可一旦走出浴室，顿感乾坤倒转。这时，民工们不得不穿上散发着汗臭的旧工装。那些大腹便便者则一个个衣冠楚楚。很快，他们混入了红尘滚滚的世界。前者虽说步履矫健，却难掩卑微疲惫之态。后者虽说鹅行鸭步，却志得意满。生活就是这样，健美者主宰身体，肥胖者主宰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来，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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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看过一部不错的国产影片，名字就叫《洗澡》。此片大腕云集，朱旭、濮存昕、姜武主演。片中的老刘由老戏骨朱旭扮演。他苦心经营了一辈子澡堂子，是京城搓澡行业的一把好手。长子大明离家南下，多年未归。次子二明有智力缺陷，陪伴在老刘身边。生意日渐冷清，好在还有一帮离不开澡堂子的老伙计们相伴。后来，大明面对突然发病的父亲选择留下，开始照顾父亲、弟弟与澡堂子。也尝试着了解父亲，并且逐渐生出感动。这是一出传统观念与现代社会剧烈碰撞的影片。澡堂作为文化载体，很好地承载起了这一切。在此，普普通通的洗澡，竟然洗出了温情脉脉的家庭伦理，洗出了京城文化的市井味儿。导演张扬可谓匠心独运。

也有一本以《洗澡》命名的著名小说，是鼎鼎大名的杨绛先生写的。作者以见微知著的春秋笔法，形象地再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活画出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令人拍案叫绝。《洗澡》之名，尤为传神。这是杨绛先生对洗澡一词的精妙化用。后来，先生另有续作《洗澡之后》，依旧文脉绵延，脍炙人口。

人呀，是该好好洗澡，洗身体，更洗灵魂。

来源：广播宝鸡fm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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