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邹安时

语文教材中所选的篇目，往往影响着一代人的阅读趣味。在初中语文教材中，《陈太丘与友期行》便塑造了一个经典的“神童”形象。陈元方聪明早慧、不卑不亢的性格特点，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人们喜欢传颂神童的故事，也关注着神童长大后的经历。那么，陈元方长大以后如何？陈氏家族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少有人知的是，“神童”陈元方有一位好父亲，更有一个好儿子。陈氏三代出英杰，可谓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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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方正第五》中的陈元方故事

九辟不就陈太丘

故事中“陈太丘”之名，是以官职代称陈寔，他字仲弓，籍贯是颍川郡许县。东汉末年的颍川郡，人才兴盛，高士辈出，按照张大春观点，已经形成“一个名士相互鼓吹的班子”。陈寔自不例外，他是颍川名士代表性人物之一，当时，他和两个儿子陈纪、陈谌，也就是陈元方、陈季方，“并著高名，时号三君”。

陈寔曾任太丘（今河南永城）县令。以惯例言，用官职所在地代称士人，说明此人没有更高的中央官阶。可是，陈寔则不同，大将军何进、司徒袁隗，都曾请他就职中央；《后汉书》载“时三公每缺，议者归之，累见征命，（陈寔）遂不起，闭门悬车，栖迟养老。”也就是说朝廷征辟高官，屡次有人推荐陈寔，但他自己不肯答应。

于后世而言，这种行为匪夷所思，可置于汉末，或许能够解释。汉末士人特重名声，只要有好名声，就不愁没有好官做。汉代施行举荐制，注重人才的道德水平，其核心便是儒家价值观下的“以德服人”。道德考核有两个显著特征：第一，自己无法决定，只能是别人的评价；第二，需要长时段考察，不能像考试那样，仅凭单次中举便可入仕。因此，品评人物的风气便流行开来。

阎步克指出：“在士林交游得名，往往比获得王朝官爵更能抬高社会地位，结果许多人索性三察不起，九辟不就。不应察举征辟的现象，成了汉末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名士’和‘品题’现象，使士林左右了社会的声望分配，并冲击了政府的传统文官标准，甚至使王朝选官听命士林。”

因此，陈寔的经历便不难理解。作为当时享有盛誉的名士之一，三公九卿之位，不过是水到渠成，毕竟不提拔道德高尚之士，又能任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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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寔

陈寔在太丘的执政经历，也可以说极具特点。他的任上有胥吏诈称母亲生病而请假，后来事情败露，陈寔要处死小吏，众人都疑惑不解，陈寔认为：“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罪莫大。”他的理由是无故请假就是不忠，谎称母病就是不孝。

还有一次，有两个案子同时发生，一个是盗贼杀害财主劫掠财物，另一个是百姓遗弃孩子，当然，这里有一个背景是古代因为贫困，遗弃孩子的现象要比现在更多，简言之就是人命更“贱”。陈寔认为后者更恶劣，于是判案时说：“盗杀财主，何如骨肉相残？”

更有名的是“梁上君子”的典故。时值饥荒，陈寔家里有贼入室盗窃，他发现后把子孙召集起来，训诫道：“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于是，盗贼受到感化，主动承认罪行。这大概就是对“人之初性本善”的绝好演绎。

显然，陈寔的行政风格是以儒家“道德”为准绳，忠、孝至大。但他的处世风格，却更加变通，留有余地，尽量不“赶尽杀绝”。

陈寔享年84岁，去世时“何进遣使吊祭，海内赴者三万余人。”他的这种名望，与其为人处世的原则有关。

早年间，内廷侯常侍让高伦任用自己看重的人，看到任命的陈寔说：“此人不宜用，而侯常侍不可违。寔乞从外署，不足以尘明德。”陈寔的意思是：此人不堪用，但常侍要求不能违背，那么识人不明的恶名自己来背，不牵连高伦。后来，高伦升职中央，方才将其此事披露，他概括陈寔的行为是“善则称君，过则称己”，确实十分准确。

后来，“党锢之祸”爆发，士人和宦官争权，异常惨烈，陈寔主动代表士人入狱，并说：“吾不就狱，众无所恃。”意为自己要做出榜样，幸运的是后来他被赦免。在此背景下，宦官集团代表、中常侍张让，父亲葬于颍川，但碍于身份，“虽一郡毕至，而名士无往者。”这让张让十分羞耻。恰在此时，名声极佳的陈寔前来吊唁，算是给足了张让脸面。再后来，争权又起，杀伐不断，张让感念于陈寔雪中送炭的举动，始终没有予以伤害。

不难发现，擅于并乐于“背锅”的陈寔，处理人际关系，达到了超高境界。他的这种既获取盛名，又兼具进退之道的原则，着实令人钦佩。

元方季方彰父名

相比于父亲，陈纪（陈元方）、陈谌（陈季方）所处的时代，更为凶险。由于好名声，陈纪被豫州刺史举荐，后来，董卓擅政时，征辟他为五官中郎将。当时，董卓为壮声势，力求与名士合作，很多不予合作者，都被这位凉州军阀残酷处决。审时度势后，陈纪选择到洛阳任职侍中，后迁平原相。

董卓欲迁都长安，陈纪曾加以劝告，可是“卓意甚忤，而敬纪名行，无所复言。”后来，又有议论要求陈纪出任司徒、太仆。建安初年，袁绍任太尉时，也曾将职位礼让于陈纪，但陈纪推辞不受，改任大鸿胪一职。最终，他以71岁的年龄，逝世于任上。

弟弟陈谌亦享有盛名，但因早逝，并无突出事迹，正史只有“与纪齐德同行”“每宰府辟召”的记载。可以想象，他大致是与哥哥相似的青年才俊。历史上，能够父子兄弟并称者，先决条件是历史影响、社会地位、才华道德等方面，能够等量齐观。与父亲相比，陈纪多次被征辟，最终位列“九卿”之一，加之在乱世中明哲保身，颇有乃父之风，此二人并称，异议不大，而把并无突出贡献的陈谌算进来，那么，只能说明“三君”的称呼，不出自实际价值，而是家族名声的考量。

陈寔共有六个儿子，但并没有鼓吹出“陈氏七杰”的概念，某种程度上说明，陈纪、陈谌才是家族后代的代表。此处，就要谈到著名的典故“难兄难弟”了。陈纪、陈谌的儿子，争执谁的父亲更加出色，难有定论，只得让祖父陈寔评判。陈寔表示，两个儿子都很优秀，优秀到谁也无法给另一个人当榜样，所以是教学相长、旗鼓相当。难兄难弟之“难”，应读二声，意在表面双方过于优秀，哥哥、弟弟都不好自处。

相应的，陈纪、陈谌对维护父亲的名声，也是责无旁贷。比如袁绍曾问陈纪，自己和陈寔行政风格相似，所谓“强者绥之以德，弱者抚之以仁”，不知道谁学习谁。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尤其是要顾及双方的脸面。于是，陈纪巧妙地回答：“周公、孔子异世而出”，二人没有互相学习，只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个回答不仅回避了无谓的高下之争，还间接地夸赞了袁绍和陈寔，绝妙至极。

又有人问陈谌：“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这样的问题不是虚心求教，便是成心刁难，陈谌运用一个比喻巧妙解决：

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下为渊泉所润。当斯之时，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不知有功德与无也！

他意在说明其父身居高位，并没有刻意追求功名，但其境界已经难以企及，看似平淡，实则已成高标。

显然，陈纪、陈谌这样的贤才孝子，父亲怎能不爱呢？

乃祖之风陈靖侯

《论语》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如果说陈纪的才华，被时代所牵累，那么他的儿子陈群，则把家族在事功上的成绩，推至极致。

陈群幼年时，陈寔就评价道“此儿必兴吾宗”。陈群其后的执行观念，确与祖父强烈的道德本位，有所差异，但他为人处世游刃有余的状态，却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味道。

陈群年轻时在徐州，曾建议刘备提防吕布偷袭，其后，刘备果然丢失地盘，由是“恨不用群言”。后来陈群被曹操征辟，他进谏说王模、周逵二人道德败坏，难堪大用，曹操不听，其后二人果然作奸犯科；相反，陈群推荐的陈矫、戴乾，在面对叛乱时，奋不顾身，于是“世以群为知人”。

陈群的仕途更进一步，得益于曹丕，他是曹丕信赖的“左膀右臂”。《三国志》载：“文帝在东宫，深敬器焉，待以交友之礼。”曹魏受禅后，从爵位上，他先后获封昌武亭侯、颖乡侯。从官职上，“录尚书事”意味着他是实际上的行政一把手，“领中护军”说明他政治关系过硬，中护军是大内禁军，和宫廷安危干系颇深。魏明帝曹叡即位后，陈群依然备受器重，他与曹真、司马懿同为顾命大臣，有开府治事的权力。死后，陈群谥号“靖侯”，可以说是做到人臣之极。

陈群身处高位，难免遭人嫉妒，尤其是陈群的执政风格，颇有当年其祖“桂树生泰山之阿”的状态，给人一种不上心、凭资历的观感。

实际上，年轻的陈群早就眼光毒辣，老成的文长又怎会庸碌无为？据《魏书》记载：

群前后数密陈得失，每上封事，辄削其草，时人及其子弟莫能知也。论者或讥群居位拱默，正始中诏撰群臣上书，以为名臣奏议，朝士乃见群谏事，皆叹息焉。

这说明陈群给主上的意见，很多都是密奏，旁人无从得知，后来编纂名臣奏议，陈群这批已经成为历史文件的奏表，方才公诸于众。

《三国志》记载的事例，很能说明陈群的执政思路。彼时曹操要恢复肉刑，也就是对肢体进行残害的刑法，此法先秦常见，而在汉文帝时期废除。陈群对曰：

臣父纪以为汉除肉刑而增加笞，本兴仁恻而死者更众，所谓名轻而实重者也。名轻则易犯，实重则伤民。

其中，他引用父亲陈纪的看法，分析了肉刑起不到降低犯罪率的作用。后来，曹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青龙年间，曹叡要修筑宫室，陈群分析道：

且吴、蜀未灭，社稷不安。宜及其未动，讲武劝农，有以待之。今舍此急而先宫室，臣惧百姓遂困，将何以应敌？

陈群说得有理有据，无奈曹叡固执，最终也只是“帝于是有所减省”，算是部分让步。

对于人际关系，陈群继承了陈氏中正宽和的家风。比如曹真要大举伐蜀，陈群以曹操旧事，建议不应考虑运粮困难的斜谷道，后曹真从子午道出击，但“会大霖雨三十余日，或栈道断绝。”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同时也给无功而返的曹真一个“台阶”，陈群建议曹叡下诏征还。

曹操执政时，魏讽谋反，刘廙弟弟参与其中，陈群私下建议不要牵连刘廙，曹操予以采纳。后来，刘廙表示感激，陈群却说：“夫议刑为国，非为私也。且自明主之意，吾何知焉？”《三国志》评价他“弘博不伐”，可谓精准。

纵观陈群言行，我们便可看到顶级政治家“大道至简”的风范：做事上，尊重事实规律，只向关键人提关键意见。做人上，担当源自责任，交往留有余地，避免党同伐异。以此观之，陈群又何其像他的父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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