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雯

《夜晚的潜水艇》是90后青年作家陈春成的首部小说集。虽然目前陈春成还是一个“业余作家”，但这本书出版后，却好评如潮，获得了阿乙、贾行家等众多知名作家的肯定和赞扬，称赞作者创作此书“游荡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展示了汉语的一种风度与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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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潜水艇》正是我梦寐以求已久的那种小说：既包罗一切，又属于一切，我无端地想起一只纤弱透明的水母，体内50微克的埃奎明（注：埃奎明是一种生物性发光蛋白质）发出明亮却柔和的蓝光，在海洋深处上上下下地悬浮，整个宇宙亦在其中，仿佛是梦境里才有的景象。

《夜晚的潜水艇》作者陈春成的才华令我艳羡。倘若天赋有形状，那该是陈春成小说的模样。就幻想一途，没有人比陈春成走得更远。他的想象力抵达了深海迷宫，抵达了天际浮云，甚至穿越时间，去入过去与将来的碎片里，抵达另一个自洽而奇妙的世界。虚构的细节，幽微的情绪，暗藏玄机的隐喻，共同以工笔描绘构建出一个精巧复杂的宇宙，既有奇点又有黑洞，还有空间的圆锥曲线。所有的情节都意味深长，所有的字句都浑然天成，当你读至结尾，明处与暗处的每一条线索豁然贯通，像是地表的山川草木之下，地底另有迷宫般复杂的地下洞穴，读者在地下洞穴里向着“仿佛若有光”的尽头奔去，却发现出口是另一处精心设置的迷楼的起点；又像是一座座冰山，海面上虽只有皎雪灿烂的顶部，海面之下却是隐喻义构成的超乎想象的庞然大物，只有一头扎进海水深处，才能一窥文字表层可见的语言张力背后那个创作者神秘又恢宏的头脑宇宙。

“创作者的创作”是陈春成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他写创作者时，我总觉得他把自己对精神世界的求索具象化成笔下的人物和纸上山河，酿酒的陈春醪、写文章的叶书华、写蛱蝶碑的陈元常、重写《红楼梦》的陈玄石以及在脑海中开音乐会的古廖夫，他们都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而是以肉身为容器，承载伟大与永恒的重量的极度孤独的人。他们在某一条道路上独自走了很远很远，用现实生活中的沉默，来换取精神世界里至上的欢乐。在生命的某个时刻，他们如同有了神的凭附，抵达从未有人涉足甚至听闻的境界。或者可以说，他们以生命的其他享受为祭，获得了拥有神性的资格。陈春成写道：“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有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

创作丰沛的生命力与无一例外湮没的结局形成互文，内里一切都是归于沉寂的永恒。“壶中君”陈春醪酿出的酒抹去了他的存在，“我”的想象力在十六岁那年飞出了银河系再也没有回来，写出真正不朽文章的叶书华最后失去了他的彩笔，《红楼梦》剩下了只言片语，古廖夫的音乐消散在深秋的夜里。真正伟大的创作在诞生时绽出饱满的汁液，但作为人的有限使它们逃离不了被风干的命运。这世上前赴后继的创作者如此之多，也许从来没有创作能真正永恒存在，但是伟大创作本身诞生的瞬间即将永恒缀在了时间的幕布上，并时时回响。就像是《<红楼梦>弥撒》中，即便陈玄石至死未能重现《红楼梦》的全貌，《红楼梦》里的字句依然出现在马里亚纳海沟底部、一只蝴蝶翅膀的斑纹里和一片朝霞上。

“藏匿”是陈春成小说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主题。在《竹峰寺》里，“我”藏身于山里的瓮中，“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能听见“土壤深处有种种奇异的声音”。“我”藏老屋钥匙的心思与慧灯藏匿蛱蝶碑的心思不谋而合，我因此也揭开了竹峰寺最大的秘密；在《音乐家》中，古廖夫幻想中的音乐会从伊宁深水潭边躲藏到蓝鲸体内，从花苞的内部逃遁到月球背面未命名的环形山，再到记忆中的雪花玻璃球里，最终完成了属于他这只紫翅椋鸟的灰烬之歌——他的灵魂藏到了那段上帝为他创造的旋律里，再也出不来了，而形体随之溃散为灰烬，每一粒都是音符的形状。陈春成的文字本身亦如同一棵枝叶繁盛的大榕树，无数枝叶压向深不可测的水面，交错盘绕，与水面勾连相融，每一片叶子里都悄然悬浮着一个纤毫毕现的奇妙天地。那些弥散在书中各处意在言外的惊喜，永不熄灭的火焰、夜空熬炼出的汁液、处于永恒坠落中的剑、落在大佛头顶的蝴蝶、抹去烦忧和岁月的佳酿以及悬浮在空中的蝌蚪似的音符，云霞满纸，都是水面宕开的细小褶皱，折射着光华流转的月亮，细听有远处传来歌声，而这歌声又好像是从读者自己脑子里想象出来的。作者对中国古典幻想小说醇正雅致之美的传承发扬和对西方文学中经典意象之魅的掇菁撷华交叠成一曲开阔而悠长的变奏，他把自己的签名藏匿在文字的幻术里，窥见时间的缝隙、人力的极致和大地的奥秘。这样的小说，有生之年得以阅读，是读者之幸。

有心的读者可以发现，陈春成的小说虽自出机杼，却也取法经典。《尺波》中借古代诗人吟唱说“大地是华美的毯子，神和历代帝王在这一面用金线织就了花纹；另一面却有另外的图案，人只能在梦中窥见”，我总觉得这种风格的写法背后，有米洛拉德·帕维奇的风格。同时，《夜晚的潜水艇》这部小说集里处处有对博尔赫斯的致敬。开篇博尔赫斯向海中投掷的硬币引出整个故事，“阿莱夫”号和深海处的珊瑚迷宫也是显而易见，在《<红楼梦>弥撒》的后记中作者更是直接谈道：“博尔赫斯对对称的迷恋启发我设想了一个玄学上的而非科学上的宇宙模型。”博尔赫斯在《七夜》中说，“梦乃是最古老的美学活动”，毫无疑问，陈春成的小说正是这一观点的最佳印证。

在这个充满奇迹的宇宙里，陈春成独自一人，完成巨细靡遗的建造。我合上这本书，仿佛现实中的自己不再存在，而是坐在一艘只有夜晚才出行的潜水艇里，看见珊瑚的光泽与水草的暗影，以及那只水母体内静静发光的埃奎明。（王小雯）

来源： 西安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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