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红

院门半开着，榴红扶着黑漆斑驳的门扇，再次朝巷口望去，顺便挪动了一下早已发酸的右腿。榴红从小就喜欢立着时用右腿仄着身子，榴红的外婆是守旧的，却从未因此责骂她，反而常取笑她小小年纪学着狐媚子样，家里人都很诧异，最后只好猜测这是因为榴红生得太干净了，同样的姿态，放别人身上是不守妇道，放她身上却是娇柔犹怜。

巷口还是空荡荡的，只有深秋的暖阳斜洒着巷子东侧的一溜院墙，自家院内的石榴树向墙外伸出一桠，极像只手臂懒懒得搭在墙上，有一搭无一搭和阳光逗弄着。记得这还是民国二十七年榴红八岁时，因为父亲说她出生的时辰恰是石榴花开得正好，于是亲手种了一棵，为了应着榴红的名字，还特意挑的月季石榴种。父亲抱着小榴红说：“来年开花时，院里花美，咱家的榴红更美……”

石榴树种下不到半年，榴红就跟着家里人逃去了重庆，陪都的日子过得清苦，连天也终日灰蒙蒙的，而且除了躲轰炸，毕竟无聊的时间占多，于是榴红学会了发呆，发呆时就去挂念汉口家中的那棵石榴树，想像着那开花时绝美的一抹红，当然，也会想起树影下院子地上的那层苔青。

青住榴红隔壁，比她大三岁，榴红随父母动身去重庆的三天前，青和家里人正准备去昆明避战，那天她拉着青的手不肯松开，眼泪汪汪的，可怜的模样让两家的大人都唏嘘不已。最后还是青拿出了素日里大哥哥的样儿，把哭累的她哄睡着了，等她醒来时，母亲递过来一张纸条，青写的：“路上听爸爸妈妈的话，乖乖的，我们都会回家的。”

谁料想等能回家时已是民国三十七年了，还在巷子口，榴红就一眼瞧见了探出自家院墙的那一桠枝，可惜花期早过，只好等着来年的石榴花红了。唯一让榴红欢喜的不得了的是，青比她早一年就回来了。

那天青和他的父母进门时，榴红正赶着清理行李，抱着一摞书和他撞了个满怀，楞了几秒钟，两人赶紧蹲下收拾，同时，脸红了。

母亲将青一家人让进客厅，战乱让家里损失不少，沙发不够用，榴红就站在一旁陪客人，立着时又用右腿仄着身子，抬眼却捉住了青扫过来的一瞥。

青是知道榴红外婆的玩笑话，以前没少打趣她，如今青这一瞥，榴红立刻想起，有一次在青家里玩，不小心把青家里刚从惠罗公司买的留声机弄坏了，闯了祸的她小嘴一瘪，眼泪刚要出来，青马上哄她，要她仄着身子立在门廊上，说只要让他看够三分钟，他就不告诉任何人，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一直喜欢看她立着的样子……。想起这些，榴红不由得回视了一眼青，两人都默契的微笑起来，只是榴红立刻把头又低了下来，脸又红了些许。

微残的阳光在巷口只余下一缕浅浅的鸡黄色，除了偶尔有卖敲糖的吆喝路过，依旧冷清无人。母亲从屋内出来，手轻轻地搭在榴红的手臂上：“进屋吧，天寒了”。榴红似想说句什么，但又微摇了摇头，便一语不发的随在母亲身后。

晚餐时，餐桌上的话题不是父亲大谈当下的时局，就是母亲抱怨着物价如何涨得不像话。只是父亲无心的一句话让整个餐厅立刻寂静了下来。“昨天公司董事会决定了，我暂留汉口善后，伯晗在台湾住了半年，人事方面也熟络了，就让他暂时不要回，接应这边的设备和人员。”

伯晗是青的父亲，半年前，两家人一核计，觉得时局不稳，决定让青的父亲先去台湾打前站，预备汉口这边守不住时，能在那边留点后手。

青是随全家一起去了台湾，月台送行时，两家父母早有默契，找了个借口让两个年轻人单独呆一会。

榴红还是仄着身子立在青的面前，许久无语，最后还是青开的口：“听爸爸妈妈的话，乖乖的，我们都会回家的。”

院里的石榴花又开了，榴红快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只是她知道，她还从未有机会和青一起看过石榴花红。

榴红执着的让花红染上了墙，也刷上了地苔的青，她坚信，当有一天青回来时，绝不会错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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