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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神话》讲述了一位中年男士与三位中年女士的情感关系。但它的本质并不只是一部浪漫爱情或神经喜剧，而是敞开了一个可供多重阐释的现代-社会-家庭-情感心理的隐喻空间。

这是我认为它真正可贵的地方——现代生活太复杂了，每个人的孤独都大不相同。老实地提出问题，比傲慢地做出回答好得多。接下来，我将从几个方面分别讨论它们。

性别印象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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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一开始，白老师和李小姐的约会，被安排在了一个乏味的话剧现场。白从瞌睡中惊醒，发现身旁的李，梨花带雨地很入戏。他紧张地看向台上，三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正在自我抒情，不知所云。

话剧看完，白提议去附近吃点东西，两人却一起去了白家。清早，趁白欢天喜地做早餐的时候，李仓惶逃离了白家。白翻开微信，沮丧地打出“只有一夜？”，又删掉，换成“上班去了？”……

就这样，老白与相亲对象的一夜情，拉开了整个故事的序幕——与李小姐相比，老白才是更为含蓄保守的那个。而后，与白有过亲密关系的三个女人分别登场，呈现出各自的故事。但白与她们的相处都可看作是序幕的重复。

老白的前妻蓓蓓在谈及为什么离婚时，说“我只不过犯了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在影片整体的人物关系走向上，正是传统性别元素的对立置换，使寻常的“爱情-家庭空间”被颠倒了，造成了陌生化的喜剧效果。

房子——钱

“老白家”，是影片中最重要的“关系-心理空间”。老白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拥有一套家传的小洋楼。房子和老白一样，原本应该是硬通货，代表了靠谱、稳定、封闭而自给自足的想象和幻觉。但在这个故事里，竟然不管用了。李小姐的居住环境如此恶劣，即便如此，当老白提出让她们母女租住自己的小楼时，这个房子起到的实际作用反而是把对方吓跑。影片是否在暗示，房子，物质生活曾经代表性的等价物，对现代女性不再具备生活上的绝对吸引力。（这里稍微吐槽一下，一双鞋1.6万的高收入女性，那样子的居住条件确实不太符合一般现实逻辑，算是个人设上的bug）

与房子类似的隐喻，还有钱。（这里再吐槽一下，老白竟然在杂货店里买衣服，租客房租却不要，自己还是个画画的，这些人设是否自相矛盾？上海人最讲究体面，穿是要穿好的呀）

老白斥1.6万巨资买了双新的jimmy choo送给李小姐，但李告诉他自己那双是淘宝货，只花了200。小鞋匠以祖传三代的信誉保证，这鞋绝对不是假货。影片“灵”的地方，就在于此处的暧昧与含混，老白和观众最后都无法确定李的那双鞋到底是真是假。但这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女人并不care这个问题，而真正在意、猜测和议论它的价格的都是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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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以一种戏谑、嘲弄的方式颠覆了男性群体对女性的刻板印象——鞋匠对李小姐的看走眼。老白与格洛瑞亚一夜情之后，格洛瑞亚给了老白2万块，老乌和亚历山大的判断。但格洛瑞亚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随时豪掷千金的浪荡女，之前，她连2万5的赎金都不愿意给自己的丈夫出呢。

不过，影片并没有让这样的刻板印象延续到下一代，老白的儿子白鸽被塑造为一个热衷美容的花美男。他的女朋友洋洋，因为不嗲，没有女人味，被老一辈嫌弃，反而牢牢俘获了白鸽的芳心。

影片中女性对男性的超越是全方位的。这一主旨集中体现在唯一外部事件的解决上——办画展。老乌跑断腿也没争取到的美术馆，最后是被两个女人轻松搞定的。这一幕以仪式化的舞台效果呈现，在红色的背景板上，三人剪影对峙，更加强了这一事件在老白及男性群体心中产生的戏剧化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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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

老白善烹饪。片中几次出现做饭相关场景，最关键的一场，发生在不期而遇的第一次全体大聚餐。三个女人初次见面，既相互试探，剑拔弩张，却又达成了某种程度的一致性。

三位女性对食物的不同看法，代表了女性在婚姻内外三种不同的心态。

前妻蓓蓓满足于口腹之欲，老白曾经栓住了她的胃。但平淡的生活缺乏激情，也缺乏感情进一步升华的精神基础。也许这就是他们婚姻中的痛点，当她走出了婚姻再去看老白时，老白变得特别了。她依然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人。

李小姐对精神世界的要求很高。每次在老白准备好食物时，她却落荒而逃。对她而言，美食代表一种安稳生活的诱惑，更让她踌躇和在意的，是在这些表象之下，延伸到内心世界的情感，思想，价值观和认知方式。（但这些东西，影片其实表达得不够到位，我想是老白对传统的坚持打动了她）

对格洛瑞亚来说，老白并不是食物的施予者，而是接受者。聚餐当天，她不请自来，反客为主。一夜之后，她率先准备早餐，不是亲自下厨，而是去外面小店买现成的。这也代表了她对于老白和情感的态度，喜欢就主动，但从未做长远打算。

身体

身体，既是个体抵御历史洪流最后的堡垒，也是时代文明吹响的前哨。（记不清谁说的了）。身体，是每个人唯一能够掌控的可变的符号。但同时，它也意味着关系的流动和交互——权力，控制，依赖，缺陷……每个人对身体的态度都是由他的历史和文化所决定的。

影片中的几位女性，包括“索菲亚罗兰”，都有一夜情的经历。但电影干脆地表达了身体与情感的分离态度。性不再是爱的产物，甚至也不是欲望的产物。在银幕上，找不到任何暗示性的细节，无论是弗洛伊德眼中男性对女性身体的“恋物”，还是女性反过来对男性在视觉上的种种替代。

这几次一夜情的发生，无关情欲，无关征服和成就。它像是一个平行独立存在的事物，不意味着什么，不代表着什么，不延续些什么，只是在生活中随意地出现。

值得讨论的，是影片将这种态度设置为了一种共识，构筑成围绕着老白展开的生活-人际-社会空间。这就引出了剧中最关键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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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主义的当代社会认同

前文一直在强调性别置换，描述男女在两性关系中不同视角的差异。但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非常陈旧的话题。传统的性别界限现今早已不再分明，情感关系的不可信任和脆弱性，也绝不止在两性之间。只是，很少有人会去认真分析在当代信息社会中，传统、稳定的家庭关系是怎样被摧毁和被破坏的。

老白，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传统人。他靠谱善良，有房，有一技之长，会做饭，用情专一，不乱过夜生活。在传统社会中，这些都是他的优势资源。但现代社会剥夺了他传统而稳定的生活资源。他out了。

在他的周围，围绕着许多关系亲密的“他者”视角。他的妻子，他的母亲，他的儿子，他最好的朋友，他房间里的租客，他交往的女性……这些视角的存在，揭示了主人公真正的精神危机的来源——“社会认同”。至少，在他所生活的这个小圈层中，他所恪守的这套传统价值观念，已经失去了社会认同的基础。

也许是怕观众不能接受这略显前卫的爱情伦理观，影片将故事的人际背景设置为多元文化的混合体。法国，英国，意大利……片中人物多多少少都与欧洲文化有些关系，在上海这个国际化大都市中，他们如刹那间之一遇，不仅体现了当代全球文化的交互性，也质疑了传统的保守观念在情感关系中稳定，线性发展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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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观念在遭遇现代浪漫故事时受到了本质的冲击。这是我认为影片还不足够的地方：没有给老白设置一个当代性的困境（可以和画展联系起来）老白不可能没有精神危机。事实上，他的问题既无法解决，又不可避免。如果和李小姐在一起，若干年后，会不会再次遇到“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呢？

现代社会将工作与家庭分开，伴侣之间不再需要为了生存共同工作，人们获得了个体前所未有的自由。但同时，现代社会也破坏了传统自然稳定的家庭关系，使人们经历前所未有的孤独。正因为高品质的亲密关系变得难以实现，每个人对爱情神话的渴求才在当下语境中复活，可是，爱能解决这一切吗？

《爱情神话》真正提出的问题是，在情感关系中，现代人该如何平衡稳定与浪漫的需求？稳定，意味着承诺，乏味，连续性。激情，代表了浪漫，神秘，捉摸不定。在同一个人身上，能否找到同时满足这两种需求的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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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亲密：我们时代的爱情

爱情是难以规则化的充满个体差异的抽象事物。无论是两性之间的差异，还是传统与现代的区别，都无法全然解释婚姻和爱情的复杂，更无法解决爱情中那些最本质的问题：爱，亲密，权力，控制，失控，改变……

但影片绝非底色悲凉，它给出了很多方式，让主人公重新看待自己和对方的关系。其中，微信的存在感很强。它隐隐暗示出以下事实：在信息沟通的时代，一切交往都正在被转化为言说的方式进行。

主人公约会、定情几乎都是通过微信和朋友圈。素不相识的人们通过聚餐、对话分享私密感受，判断对方的价值。我们这个时代的亲密关系正在由身体亲密转向一个对话亲密的过程，人们对身体的掌握逐渐随心所欲，在建立对话亲密性层面却更加审慎含蓄。

值得玩味的细节很多，个中滋味，需要观众以自身的经验来体会了。

当代电影，从内容到形式，都已经在接近其表现范围的极致，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创作思维的枯竭。

《爱情神话》，我也不觉得它是一部杰作。但它的确多走了一步，甚至是填补了国内类型电影在文学性上的某些缺失，传达出了一种文化对话在当下发生的可能。

这是一部很“灵”的电影。其中很多细节，让人看到了欧容，伍迪艾伦，阿尔莫多瓦式的匠心，但离真正知识分子的灵感，还是差了那么一步。比如上文说到的精神危机，以及画展没有利用好，显得比较突兀。

不过，导演还如此年轻，来日方长，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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