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网屋

状态: HD中字

主演: 本·利特文舒 卢茨·西蒙·埃勒特 海伦娜·皮斯克 路德维格.特内普特 西尔维·泰斯蒂 马提亚斯·科布林 

导演: 玛拉·艾布尔-艾贝斯费尔特

语言: 德语

首播: 2015(其它)

更新: 2024-04-12 13:24

类型: 爱情片

7.7

非凡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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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酷播

  • BD中字
  • 剧情简介

    火苗跳跃着,炙烤着周围的一切。水汽蒸腾,将对面被映红的人脸晕染得朦朦胧胧。

    冲锋衣、长裤、袜子、登山鞋凌乱地搭靠在木架上。在经验丰富的房主的处理下,火堆越燃越旺,挂在中央的铁锅里,肉汤发出幸福的咕嘟声。

    屋外的声音渐渐稀落下去,雨势小了。取而代之的是飘落的雪花和冷风。遮掩木窗的塑料薄膜破了几个洞,偶尔灌进风来,发出细微的呜呜声,像是遥远记忆中有人在哭泣。窗棂上方的几张蛛网,已被刮得支离破碎。

    我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冰块清脆的破裂声,随后是融化的水潺潺流出身体。知觉也缓缓地回到手脚、臂腿,然后是心脏。

    火堆旁边的我如一个麻木的雪人终于苏醒了过来。

    这是一趟艰难的旅程。

    为了能看到海拔4500米的圣洁雪山在晨曦映照下的雄伟景象,我和阳西背着帐篷、睡袋、露营炊具、干粮和水,从清晨开始,朝着这个“姊妹垭口”的高地攀爬。

    这里有两三户藏族民居,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此处住下,第二天便可以起早攀登,亲眼目睹朝霞为雪山镀上一层金箔。

    那样美好而伟大的时刻,一直是我和阳西这样的“驴友”追求的目标。

    攀登刚开始的一段,我们便深深陶醉在这静谧安详的自然风光中。除了零星散落的牦牛群和偶尔露出的干黄草坪,天地之间只剩下四面环绕的群山和清澈的空气。

    有几次,阳西把山岩上生长出的几朵粉色小花指给我看,它们斜刺着伸向天空,顶着一小撮雪花,像是戴着白色帽子的可爱少女。

    昏天黑地地忙了两个月,在城市的高楼中几乎窒息。此刻,我和阳西大口呼吸着夹带着泥土芳香的空气。心情舒畅、自由自在。

    一位晚出发的“老驴”很快便超过了我们。他提醒我们要加快进度,“宜早不宜迟,要为未来的变数留出足够的余地。”这句富有哲理的告诫被我们置之脑后。

    很快,我们便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

    山中开始下起雨来,起初还只是零星的飘落,后来则完全如黄豆一般砸向地面。路面不厚的积雪被淋湿、融化,在脚下混合成泥浆。即使披上雨衣,雨滴还是轻松地浸湿了背包和外套。山路开始湿滑难行,脚步逐渐沉重。我们只得低下头,沉默地往山上攀登。

    雨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当顺着脸流下的汗水和雨水几乎遮住视线,我已筋疲力尽,很想就地躺下。但这显然不行,浸湿的帐篷和睡袋无法阻挡寒风,夜晚的低温袭来时,我会被冻成一具僵尸。

    就着雨水吞下一盒冰冷的牛奶和几块饼干,肠胃并没产生充实的感觉。相反的,却像是在腹部搁上了几块山石,生硬寒冷。阳西走在我的前面,动作比我熟练得多,她深红色的背包在眼前晃动,勾起了我们之间的几段往事。不过在这样的时刻,无法在心里溅起任何波澜。

    后背的汗水已经快要结冰了,被淋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不断吸走身体的热气。我拖着越发沉重酸麻的双腿,只有一个念头,早点抵达那个该死的姊妹垭口。

    身体渐渐地恢复了温度,天色也暗了下来。肉汤的香气开始在屋内弥漫。我们和早已抵达的“老驴”攀谈起来。

    他自称“老王”,脸上始终挂着几丝看透一切的笑,黝黑的皮肤记载了多年漂泊的沧桑和丰富。但引起我好感的,是他言语之间的自然、平和,没有一般“老驴”那种油滑感。

    在丽江的酒吧,在川藏线的某个小镇,我们时常看到那样的货色,他们有意无意地炫耀自己的旅行经历,摆出一副漠不关心、不屑一顾的姿态,口中念叨着几名画家或诗人,偶尔吐出几个“主义”或流派。但只要聊上几分钟,你便能感觉到他的俗不可耐。然后发现他内心真实的目的:与迷恋“情调”的女性发生关系,或是让你支付他喝掉的酒钱。

    相比之下,老王显得沉稳、内敛。

    我说起前不久与阳西去毕棚沟露营。我们把帐篷搭在一条小溪旁的草坪上,却不知道那是一群野马的领地。当天晚上,我们被凌乱的马蹄声惊醒,感觉到他们在帐篷周围梭巡,不时停下来啃草皮,或是对着“侵略者”的帐篷打响鼻。

    我们在各自的帐篷中紧张地坐起来,一动不动,生怕惊动野马。它们一旦受惊狂奔起来,会把帐篷连同里面的我们一起踏碎。我们和野马僵持着,直到东方发白,它们才转身往山上跑去。

    阳西内急又不敢出去,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底部拉链拉开一条缝隙解决掉。直到野马全部离开,我们才瘫倒下去,觉得自己几乎重生了一回。

    老王安静地听我闲扯,偶尔讲几句看法。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他都去过。

    出于礼貌,他给我们讲起了独自驾着越野车,到敦煌的沙漠中欣赏雅丹地貌的故事。

    他在奇形怪状的土丘中穿行,大风与土丘摩擦交错,发出各种声响:婴孩哭泣、猛虎低吟、烈马长嘶、鹤鸣清空……混杂在耳里,让他的脑袋呈现出一段时间的空白。越野车突然颠簸,他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他搜寻着记忆,试图开出“魔鬼城”却一筹莫展。

    黄昏时分,他把车停在一座形似雄鹰的土丘旁边,看着夕阳把整个世界染成绯红。当时,他发现自己心情平静得如同高原上的海子,“即使就像探险家余纯顺那样死去,我也不会觉得一丝遗憾了。”

    讲到这里,我禁不住都有些感动,老王的语气却依然不愠不火,让人丝毫不会觉得他是在炫耀或沾沾自喜。

    房主不知是听不懂我们的语言,还是习惯了过客们的夸夸其谈,一直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凝视着跳动的火苗,不时加块木材,或是掏出灰烬。房主有一张山里人朴实的脸,和老王一样黝黑粗糙,还多了几分敦厚和怅然。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阳西把烤干的衣物放到背后,我看着火苗舔舐着锅底厚厚的黑灰。

    屋外的雪花越发大了,悉悉索索地落到房顶和地面。依稀还有唧咕唧咕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艰难跋涉,登山鞋踩进泥浆又提起来,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突然,哗啦一声,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一对情侣站在门外,疲累和寒冷几乎要夺走他们全部精力,他们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迈进屋来。

    我们在山下的小旅馆里碰到过这对情侣。男生穿着碎花衬衫、七分裤和人字拖鞋,女生则是粉红色的百褶裙。他们就像是在海边度假的富二代,我绝没想到他们还能攀爬到这里,如此闲散的时髦青年,也能领略这种挑战极限、战胜自我的满足感吗?

    女生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想。她皱着眉头,绷着脸,一言不发地把背包搬进门内。房主帮他们把行李移到墙角,示意他们可以坐在火堆旁取暖。女孩却依然保持着冷漠和不悦的表情。我对她的无礼感到厌恶。

    他们坐下来,脱下浸湿的外套和鞋袜搭上木架,他们的体内可能也发出了冰块破裂和流水潺潺的声音,女生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青春特有的丰润和生动重新从脸庞的红晕中扩散出来。

    年轻就是本钱,当然,阳西也并不老,但为何我从没在她的脸上感受到这种吸引力呢?阳西的脸上充满着男性化的坚决和独立,让人不寒而栗。

    “有意思么?”女孩开口说。

    “什么?”男孩回答,两人注视着前方,肉汤正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勾引着我们,房主起身去拿为我们盛汤的木勺和碗。

    “累得半死,到这山顶的破屋子里来忍饥受冻,到底有他妈的什么意思?”

    “算了。”

    “什么算了?”

    “说了你也不懂。”

    “那你他妈的把我拖上来干什么?”

    “你可以下去。”

    “我现在怎么下去?”

    “走下去,或者跳下去。”

    “我父母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他们把我交给你,你他妈就这样?”

    “你是成年人,没什么交不交给谁。”

    “哇……”女孩竟嚎啕大哭起来。

    我突然想起人生中的第一个女孩,那个夜晚,我们都是第一次,抚摸过后,正准备进入时,她也是突然哭了起来,弄得我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肉香在屋内四处弥漫,与尴尬的气氛混合成奇异的味道。没人开口打破局面,大家都克制着,直到女孩从嚎哭转变为低泣。阳西从背包拿出饭盒,老王则使用房主的土碗,我们吹开汤面升腾起来的热气,小口啜吸着滚烫的油花和汁水。

    客观地说,我对阳西也并不是没有感觉,能和自己未来的人生伴侣同游名山大川,在与大自然的交流中感应彼此的心跳,携手走过地图的每一处风景,光是说起来都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事情啊。

    可是,我总是把理想和现实分得很清楚。当柴米油盐成为生活主题,婆媳关系、儿子升学成为思考重点的时候,也许了解菜价比了解登山杖更重要,掌握蛋炒饭的火候比掌握野外生火的技巧更有意义。

    更关键的问题是,当我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儿媳妇曾经只身一人搭车去西藏,曾经与四位男生一起逃票爬山,甚至一起“混帐”的时候,这传统古板的二位老人将多么的悲伤和狂怒。

    因此,我喜欢和阳西在一起的感觉,珍惜和她互相陪伴的每一段旅途,但我却无力让关系更进一步。何况,我并不知道她对我是什么感觉。阳西始终沉默寡言,坦然却又有分寸地处理一切。既不扭捏作态,也不过分热情。相较起我的轻浮激动,她的风格更显干练成熟。

    “现在怎么办?”女孩再次开口,泪痕挂在脸颊,清晰可辨。我扭头瞥了一眼,而阳西继续目视前方的火苗,面无表情。

    “现在不是坐在这里么?”男孩面无表情,倒是可以和阳西配成一对。

    “那明天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父母失去了我,会多么的伤心绝望?就像有人把他们的心挖出来一样?”

    “我知道。”

    “呜……”女孩再次哭起来。除了房主,我们全部抬着头盯着这对可怜的小情侣。我们老王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笑。

    “呃,这个……你们听说过李将军吗?”我试着打破沉默。

    “李将军?就是那个带领部队翻山越岭痛击敌军的李良城?”老王附和道。

    “是啊,就是他。”我往后坐了坐,拿起火钳拨弄几块发红的木炭。“当年他只有二十岁,带领三百壮士,从这里翻过雪山,偷袭在泸定驻扎的敌军。在雪山顶上,他的部队举步维艰,差一点就要全军覆没。

    “但据说是得到了‘冰山圣女’的帮助,为他们吹开雪雾,最终有一百三十人走下山。这一百多名勇士在夜晚潜入村子,趁着所有人酣睡入梦的时候,斩杀了九百多名敌人。还乘胜追击余下的四百名敌军,把他们全部赶进江水中淹死了。”

    “哈哈,原来李将军是个神话人物!”老王也许觉得我扭转气氛的意图过于明显,才说出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

    “也许是后人加上了很多传说和夸张,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他小时候的真实故事,因为他同我是老乡。”

    “噢?说来听听?”老王颇有兴致,男孩也动了动眉头,神情缓和了下来。

    我清了清嗓子,“那时李良城还是个放牛娃,每天就是牵着一头牛上山,夕阳落下前把牛赶回家。当然后来的故事中他一定是热爱学习,总是带上一本兵书,在牛吃草时翻上几页,或是与小伙伴在沙地上推演。

    “人们总喜欢崇拜那些成功的人,找到他们人生中一些偶然事件,当作是成功的规律,其实鬼才知道李良城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条艰辛的前进道路,却又阴差阳错地碰上了一群乌合之众。而那些所谓成功的规律,不过是失败者争相吸食的鸦片,‘看吧,谁叫我从小就那么笨那么懒呢?’”

    “又来了。”阳西忍不住对我翻了个白眼。

    “他其实就是个普通的放牛娃。他的父亲也是个普通的农民,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地里为老婆孩子刨出口粮。应该是一个冬天,李老汉用锄头清理土埂边的沟渠,泥土暗褐蓬松,不够肥沃。

    “李老汉有些焦躁,贫瘠的土地越来越养不了人,明年的收成也许连家里的口粮都保不住,还要交公粮、留种,修墙翻瓦、换农具的钱又从哪里来?烦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李老汉骂骂咧咧,一边机械般的挥手下锄。

    “突然一锄头用大了劲,带着李老汉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铁锄挖深了些,惊醒了一条盘曲着冬眠的蛇。很不巧的是,锄刃正好切断了它大约六寸长的尾巴。断尾蛇身子一弹,顾不上还在颤动的尾巴,吱溜一声沿着锄头跃出地面,从李老汉脚边窜进草丛,很快消失不见。

    “李老汉吓得大气不敢出,后背一阵冰凉,半天才缓过神来。自此以后,李老汉似乎被吓掉了魂。原本精明能干的一条汉子变得丢三落四、呆滞懒散。家境也越发贫穷,几乎快揭不开锅了。

    “关键还在那条蛇,也许是天寒地冻导致气血不畅,也许是怨气郁结无法纾解,断尾蛇并没有长出新的尾巴,而是在伤口处肿起一个肉瘤。肉瘤随着时日不断膨胀,最后竟有一个苹果大小。

    “可想而知,一条爬行类动物每天带着这么个累赘,实在太过痛苦。也许还要经受同类的取笑,对李老汉的怨恨又让肉瘤迟迟无法消散,于是这条断尾蛇时时盘算着复仇的计划。

    “转眼到了三年后的七月,林木葱郁,李老汉的身体状态依稀有了起色。李将军也继续从事着他的放牛工作。晌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大地,知了不知疲倦地欢唱着,断尾蛇终于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李老汉的房屋。

    “说是无声可能有些夸张,因为它身后那个苹果大的肉瘤在与墙壁和门槛的撞击中发出纸片摩擦的细微声音……好,好,别那样看着我,我捡重点说,可这些也很重要……

    “当时,李老汉正躺在床板上酣然入眠,他多年未更换的竹席积满污垢,边缘破开。蛇沿着支撑蚊帐的木杆到了床顶。在那里,原本用来遮灰避雨的塑料薄膜支离破碎。蚊帐顶部的棉布中央还破着一个洞。蛇当时眼睛发亮。

    “三年了,报仇雪恨就在这一刻。它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从破洞钻进蚊帐,悉悉索索地滑向床板,然后停住了。”

    “停住了?”女孩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腮边残留着一滴未干的泪珠,越发显得天真可爱。

    “是的,停住了,它身后的肉瘤抵在了洞口,无法继续滑下去。无论它怎么用力,甚至整个躯体已绷得笔直,与床板呈45度角往下伸延,它的牙齿与李老汉的鼻尖仍然隔着大约二十公分的距离。

    “甚至它舌头上的唾沫已经溅到了李老汉的胡须上,但破旧的棉布蚊帐仍然牢牢地钳着它尾部的肉瘤,就像一个年老忠实的奴仆,拼死保护主人到最后一刻。就在这个时候,少年李良城回家来了。

    “他不是因为偷懒才回家的,他放养的牛刚刚被一队军人给抢走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告诉他说只是‘借用’,但目前没有钱,如果他愿意跟随部队上前线,那么革命成功之后,也许组织上能把这头牛的钱给还上。

    “放牛娃不知所措,还未考虑清楚,军人们牵着牛早已走远。他心里很怕,如果牛丢了,一顿毒打是免不了的,可让他背井离乡上战场,他又下不了这个决心。最后,他决定偷偷回家看一下情况再说。当他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正看到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悬挂在熟睡的父亲的正上方。”

    “李良城用什么计谋击退了毒蛇?”老王带着戏谑的语气问我。

    “他没有击退毒蛇。而是闭上了嘴,把一声惊呼生生压回肚子。因为他突然发现,如果发出声音,在惊动毒蛇的同时,李老汉也将被惊醒。而只要他抬头,毒蛇就能咬住他的鼻子。少年李良城发现他研究的兵法全部派不上用场,他不知道该怎么解救命悬一线的父亲。

    “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他可以直接将李老汉平拖到地面上,再把毒蛇赶走。或是用木杆把毒蛇挑开。要命的是,在他还在思考的时候,刚刚割完猪草的母亲走到了门边。这个胆小愚笨的农妇,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发出尖叫然后晕倒。

    “听到妻子的惨叫,可怜的李老汉从床上一跃而起,伺机已久的毒蛇精准地咬住了他的鼻尖,毒液顺着尖牙注入皮肤,瞬间流遍全身。李老汉闷哼几声,马上又躺倒下去,牵引着毒蛇的身体下沉,蚊帐四角的捆绑麻绳不堪重负,整个蚊帐坍塌下来,掩埋住李老汉和毒蛇的身体。”

    “然后呢?”男孩问。

    “然后放牛娃就跑着跟上部队,开始了戎马生涯,一步步成为智勇双全的李将军。”

    “那他老爸的尸体怎么办?”男孩追问道。

    “尸体?谁知道呢?也许是他妻子醒来后,请村里的男人帮忙收拾埋了。这和李良城已经不重要了。”

    “万一他妻子没有醒过来,那两人的尸体岂不是要放上很久?甚至腐烂了都没人管?”

    我一时语塞,心里有些愠怒,这些无礼的年轻人看多了玄幻神怪小说,故意把话题引向无聊的焦点,让整个故事重心模糊,我这个讲述者更显得傻气了。

    不过萍水相逢,我也不好动怒,只得悻悻地看了阳西一眼,与众人一起维持着屋内的沉默。

    火苗兀自跳跃,衣物基本都已烤干,靠近火堆的裤管已经发烫,由于没有通讯信号,我们拿出手机玩了一会儿便觉乏味。屋外的雪花似乎小了一些,风却依然刮着,发出低沉的呼号。全身被烘烤得干燥暖和,我们似乎都有了一丝倦意。

    “有人!”女孩突然喊道。

    她用手指了指外面,睁大的眼睛迫使所有人噤声屏气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在狂风的呼号和飘雪的沙沙声中,我们听到了微弱然而坚持的喳嚓声。有人踏雪而来,就像情侣赶到时一样。风急雪厚,来人的步伐更加沉重,与之相伴的,似乎还有粗重的喘息。

    在半夜才攀爬到此,几乎是在拼命,稍有不慎便将瘫倒在地,被雪掩埋。幸运的是,他总算挺过来了,脚步来到门前,停下,喘息渐渐平缓。与此同时,响起了叩击木门的声音。

    叩门声不响,却足以让屋内所有人听到。我们等待着,但房主却置若罔闻。他低着头,像是盯着双脚,又像是在沉思或者假寐。

    不久,叩门声再次响起,这次力度大了一些。

    “笃、笃、笃”,房主抬头望着门口,依然无动于衷。

    当叩击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女孩转身拉了拉男孩的衣袖。男孩站起来,拍拍屁股朝门走去。尽管不太情愿,男孩的动作还是呈现出少年的敏捷和轻盈。他仿佛是漂浮一般迅速抵达门前。

    房主看着男孩的行动,不发一言,眉目间有几分疑虑。是担心房屋太小吗?但这样的时刻似乎也没有理由把饥寒疲累的旅客拒之门外。

    门闩被拉下,门扇吱呀一声推开。来人缓慢地移进门来,待我们看清他的脸,才发现他并非疲惫,而是因为羞涩才动作迟缓。

    来的并不是我们熟悉的驴友,而是一位可能是背运货物上山的苦力。

    他面色阴沉、一脸沧桑、眼神闪烁,紫黑的嘴唇预示着他不是一个烟鬼就是肝病患者,周围长着杂草般凌乱的胡须。头发已盖住了耳朵,上面还残留着雪花。肩膀已经全部浸湿。他身上穿着已经泛白的迷彩服,裤腿满是泥泞,脚上的帆布胶鞋覆满泥浆。

    男孩重新插好门闩,走到女孩身旁坐下。我们全部看着刚到的中年人把身后灰黑色的包袱放下,然后局促地坐在火堆靠近门边的方向,他羞于把胶鞋脱掉,只是在地上蹭了蹭,然后伸脚靠近火堆,希望炭火能早点烤干他的鞋袜和裤腿。

    “你们是不是有人掉了东西?”中年人问道,尽管语速轻缓,听在耳中却令人心悸。

    那不是一般人的声音,而像是铁锯划过岩石,或是铁铲在铝锅上摩擦。粗糙、刺耳,听着头皮发麻。要么是长时间沉溺烟酒烧坏了嗓子,要么就是刚刚经历了酷刑,吞下了一粒火炭。联系起他的模样,我突然想到了那些黑砖窑里解救出来的民工。

    两三分钟之内,没有人说话,房主起身为铁锅里加了瓢清水。阳西许是倦了,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

    关于李将军的故事没有起到任何缓和气氛的作用。没有人回答中年人的问题。

    我回忆了一遍:帐篷、睡袋、背包、便携气炉、电筒、干粮,甚至想到了背包侧面口袋里的保险套。没有任何遗漏——包括干粮的包装纸都由爱环保的阳西带到山下丢弃。更何况,在这静谧的雪山之中,坐在仿佛世外桃源的乡村旅店,一切名利、财富、声誉都应该抛掷脑后,谁还在乎几件丢下的行李呢?

    “嘿,反正还早,我也讲个李将军的故事吧。”老王说。

    我打起精神,报以鼓励的笑容。

    旅行的另一个重要意义,就是与陌生人交流,听到庸常生活中永远无法知晓的故事。

    “那时李良城已经因为英勇杀敌而名声大振。不仅军中把他当作英雄典型来宣传打造,敌军更是闻风丧胆,一听说李将军要来,还没开战便四散溃逃。老百姓传诵着歌谣:李将军,好本领,打得敌人直逃命;杀土匪,爱百姓,南征北战保太平;我把闺女献将军,解孤苦,备席枕,来年抱个胖外孙。

    “歌谣一是说李良城的卓越,另一层意思则是说他的婚姻。尽管南征北战十几年,但李将军一直没有娶老婆。随军护士、文工团演员他也接触了不少,却从未与哪位女性发展进一步关系。关于这件事,士兵和百姓也诸多猜测。”

    “或许他一直在路上,没心思打理自己的感情生活。”说话的居然是阳西,女性天生对这些八卦信息感兴趣。

    “个中缘由暂不管它。当年,李将军脚跨一匹枣红骏马,带领兄弟们北上,突破敌人的围剿。这天,李将军的部队来到太白山下,前面山势陡峭,犹如利剑直插云霄。从盘山路翻过去就出了四川盆地。

    “原本已下了就地歇息的命令,在山脚下安营扎寨,但身后的警卫员发现两里地外的竹林中隐约露出黄土青瓦,便建议李将军到房中去借宿一晚,遮风挡雨,也可聊解一路颠簸疲累。李将军采纳了这个建议,欣然前往,但叮嘱警卫员一定要把握分寸,友好沟通,不可打扰百姓。

    “两人走到近处,发现是一座土坯民房,静静横卧在竹木之间。土墙剥落,檐檩朽坏。房屋年久,院落却打扫得还算清净;布局促狭,也能容小户之家安守度日。

    “李将军下马走到屋前,看见门洞大开,一位老者躺在门前的竹椅上,闭目养神,不理来客。警卫员大喊一声:‘有人吗?’老者置若罔闻,倒是堂屋闪出一位妇人,一边在围裙上揩手,一边堆起笑脸:‘首长好,首长好!我在里面做饭,没来得及迎接,别生气,别生气!’

    “警卫员上前问询,方知道妇人是这房子的女主人,躺卧的老者是她的公公。婆婆已去世,她丈夫则在两年前被另一支部队拉走了。警卫员表明来意,妇人摆手道:‘可惜只有两间屋子还能住人,我和公公各占了一间,如果将军实在要住就住我那间吧,我到别处将就一晚。’

    “其实没说上几句,李良城就看出了这位妇人已有了春意,她的眼睛一直在他和警卫员的身体上游动,仿佛像一只手揉搓着,令他心烦气躁。出于军人的本能,他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用了十年的毛瑟军用手枪,口径7.63毫米,射击速度每分钟900发,满满十发子弹。谁知道这妇人、这老者,还有黑黢黢的门洞内是否隐藏着杀机?

    “警卫员继续和妇人攀谈,李良城手按枪盒,独自一人进屋,把每个角落都看了看。出门后,他问妇人:‘明明有三间房,为什么要我们住你的房间?’

    “‘这个,我有我的道理,首长别生气,别生气!’妇人陪着笑脸。

    “‘说!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说!’李将军有些恼了。

    “他看见一旁的警卫员直瞪眼,努嘴示意他到一边去。走到桃树另一侧,警卫员对他耳语:‘刚才老人说,房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最好别进去住。’

    “‘装神弄鬼!’李将军恼了,‘我李良城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今晚我就要进去看看,到底有什么鬼东西?’

    “当晚,李将军住进了空屋。简单清理出来的床板上只铺着一张草席。夜色渐浓,偶尔传来隔壁老者的几声咳嗽。警卫员合衣躺在堂屋的两根长条木凳上。清风吹动屋后的竹林,竹叶拂过屋檐,悉悉索索。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木桌上一盏油灯,灯火如豆,照得屋内影影绰绰。李良城躺在床上,全身放松,但右手一直没离开过腰部。他睁着眼睛,思绪却飘向了童年。全身绷直的毒蛇,酣然入眠的父亲,母亲的尖叫,塌陷的蚊帐,十多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李良城记得以前的兵书上有‘天数’这个词,他觉得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中注定好了。包括他戎马生涯中的一场场胜仗,包括他在雪山上的奇异场景。

    “随后,门外有了轻微的响动。先是‘咯嗒’、‘咯嗒’,木凳互相撞击;然后是‘叽嘎’,木门被推开;然后是‘悉悉索索’,轻声说话,耳语声,呼气声,然后,木板发出克制而有规律的‘吱呀’声。

    “他看出了警卫员和妇人的眉目传情,但是他没有点破。跟着他南征北战,小李难得有机会放松一下。他只希望不要闹出什么事情。而且万一有敌人此时偷袭,他便只能靠自己脱离险境。老者的咳嗽声早已停止,不多一会,木床的‘吱呀’声也消停下来,房屋重新陷入寂静。

    “李良城感受着身下硌人的床板,一股霉烂的稻草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这是乡村的味道,他无比熟悉,就像熟悉士兵同村姑的偷情,他既不严加禁止,也不公开支持。尽管军法中早有禁令,但偶尔的情欲疏泄,两情相悦的融合,在军中早已心知肚明。

    “但奇怪的是,李良城对女人总是处之泰然,即使面对一些充满暗示的闲谈,他也是笑而不语,这不免让下属们多了些其他的猜测。

    “十六年七个月零三天,是这个数字。他离开村庄,与父亲的尸体告别,重新认识各种陌生人,与他们一起冲锋陷阵,亡命战场。得到他们的钦佩和信任,建立起自己的队伍,指挥更多的人。用各种战术歼灭敌军。

    “如果没有那条蛇,此刻他也许依旧在村子里,过着如父亲般普通农民的生活。盖几间瓦房,娶一个愚笨、多嘴却忠实于家庭的村妇做老婆。在夏天的夜晚从老婆臃肿粗糙的身体上滚下来,气喘吁吁,一面用蒲扇打着蚊子,一面看星星。

    “李良城眯着眼睛,他没有看到星星。油灯的火光跳动着,在结满蛛网的屋檩上似乎有东西在摇晃。他定了定神,保持着躺下的姿势。那不是竹叶,是两条孩童的腿。像是有个孩子坐在屋檩上,其他部分却消失不见,只有胖乎乎的小腿和双脚在交替晃动着,隐隐传来小儿‘咯咯’的笑声。

    “‘这是幻觉,刚做完就有小孩了?’李良城思忖着,右手按开枪盒,拉开保险。那一对小脚晃了一阵,突然从屋顶跳了下来,在半空中消失不见。檩子上却多出一对腿脚。胖乎乎、肉嘟嘟,接着是三对、四对……万籁俱寂,老者、卫兵、村妇仿佛都消失不见,甚至夜虫都停止了鸣叫。天地之间只剩下李将军和不断晃动的双腿。

    “在外征战多年,对这点小把戏,他倒不存在畏惧,只是回头想想,常年奔波的日子也没有个尽头,卸甲归田,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样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房顶上小孩的双腿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挤在破败朽坏的木檩之上,李将军决定结束这一切。他用拇指抠开枪套,食指和无名指熟悉的勾住准星和枪托,待枪身大半退出盒子,再将食指移到扳机上。

    “几乎是小腿再次跃下的同时,李将军挥枪一击,‘百步穿杨’的枪法在军中早已成为传奇,对付这个目标绰绰有余。只听得‘啪嗒’一声,有重物落下,‘轰隆’砸在木桌上,油灯应声而倒,火光熄灭,房间陷入漆黑。李将军一个翻身,后背紧贴在房屋角落冰冷的石板上,手里的驳壳枪指着前方,防备着任何一点响动。

    “‘将军,什么事?’警卫员的声音。

    “他凝神屏息,没有回答。黑暗中一切归于静止。直到卫兵披着衣服,举着油灯推开门,时间已过去了好几分钟。女房主跟在后面,灯油已经洒在桌面上,木桌上多了一块树根,赭红色的表皮上枝蔓虬结,正中间一个细小的弹孔。”

    “就这样?”我问。

    “嗯。”老王答。

    “然后呢?”女孩问。

    “然后,他们重新睡下,第二天起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没什么解释吗?”

    “据房里的老者说,女房主曾在房里生产,但婴儿刚出生便夭折,因此精魂凝结在树根之上,骚扰住客,寻找替身。”

    “唉,你们讲的故事都好无趣哟!”女孩面露厌烦神色。

    “呵呵。”最后进门的来客附和着笑了两声。但他的笑声很难让人产生愉悦。

    我想起自己家在农村的那些亲戚,他们看着我长大,出门读书,在城市里独自闯荡,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对他们,我理应心怀感恩。可是,正如眼前这位来客,我无法忽视他们的粗野、无知,观念陈旧,行事鲁莽。

    我当然可以包容他们的一切,在每年不多几次的碰面中表达我的感激和尊敬。可是我几乎可以预见到,当以后和自己在城市里成长的老婆——比如阳西——一起生活后,乡村的亲人们一定会成为矛盾的焦点。

    这并非杞人忧天,而是在听过了众多家庭冲突及人间悲剧之后严肃谨慎的预测。不过,担忧太多似乎也没有意义,难道要为此刻意去找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孩?而且乡村的亲人们也在不断发展,对于伪善狡猾的城市人,他们或许同样不屑一顾。

    我昏昏欲睡,微闭着眼,思绪漫无边际的飘散,断断续续。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到了零时。阳西整个身体软软地靠在我肩膀上,发出均匀平缓的鼻息。

    这一刻,她展示出了女人的部分。我扭头看了看她跳动的睫毛,原本冷静的脸庞在浅睡中透出几分妩媚。阳西终究还是个女人,在她坚强独立的表面之下,也许依然期盼着一个坚实的臂膀可以依靠,一个温馨的家庭可供栖息。

    问题是,我能为她提供吗?

    那对情侣在窃窃私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老王和房主望着火苗出神。倒是最后进来的中年人,精神似乎越来越好,他的脸皮上渗出几丝血色,嘴唇也鲜艳了些。眼中似乎还闪出了光亮。

    夜深了,我打算铺开防潮垫,与阳西钻进睡袋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还要往上攀爬,必须恢复体力。但就这样让阳西靠着,似乎也很好。于是我打消念头,保持姿势,继续闭目养神。

    木柴“啪”的一声炸裂,让整栋房屋显得更加安静和空旷。

    “呃,其实我见过李将军。”

    我睁开眼,发现居然是房主在说话。他的声音低沉,却有着山里人的笃定和穿透力。

    “他又来过这里,不过是战争结束后好多年。”房主还不适应被其他人注视的感觉。他有些牵强地笑笑,一边将柴块放进火堆。

    “李将军的确是近几年才得到承认,他的很多故事,都是这一两年才在网络上出现和流传。在战争之后的很多年里,‘李良城’是个敏感的词组,即使在书中提及都是禁忌。甚至可能引祸上身。不知道你见到李将军时,是在什么时候?”我问道。

    “这一段历史的确有点意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战绩辉煌,但李良城连一块勋章都没得到,更别谈封官进爵或者赏银划地。不但如此,所有关于他的书籍被销毁,关于他的故事被禁止讲述,关于他的歌谣不准传诵。

    “曾经如此声名显赫的风云人物,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直到近几年,几位历史学家的极力推崇,他的信息才重新出现,仿佛是又活过来了一般。这样的现实的确比小说还要荒诞和精彩呀!”

    对老王的感叹,我深表认同,连连点头。

    “就是在他消失的那几年,”房主平静地说道,“战争结束后,他隐姓埋名,成了一名跑江湖的商贩。为了收购虫草,他走到了这里。”

    “我没有认出他来,但看得出不是个一般角色。也是在这屋子中,我们坐在火堆旁边闲扯,他把自己的身份一点点说了出来。那些被‘冰山圣女’救助的情节,那些关于他感情的猜测都不是真的。战争本身就要靠很多运气。而他坚持不娶老婆,是一直惦念着家乡村子里的一位少女,战争结束后,他最先跑回村子寻找青梅竹马的少女。”

    “好浪漫!他们现在一定很幸福!”阳西居然也醒了,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女人的柔情。

    “少女应该早在战争中就香消玉殒了吧。战乱时代人命如草菅,李将军痛不欲生,厌恶自己深陷其中的战争,于是隐姓埋名。”我心中应该是有几分打破浪漫爱情的恶意。

    “都不是,李将军回到家时,那位少女已经嫁给同村一位劁猪匠,生了三个小孩。李将军看到她时,她正拎着一个儿子的耳朵,一边为了儿子丢掉的鸭蛋站在门前破口大骂。软塌的乳房和隆起的腹部被一件破旧的背心遮盖着。李将军没有招呼她。转身就走,再也没回过那个村子。”

    “这才是最残酷的真相啊!”我感叹。

    “李将军讲了几场战役的经过,不过我听不太懂,都是调兵遣将,东奔西躲。后来李将军说起跑江湖的见闻,我才觉得有些意思。贵人自有吉相,李将军做生意不比打仗差,他往山外贩卖虫草、鸡枞菌、木耳、松茸和藏药,又从外面拉来城里的烟酒糖茶。

    “他为人爽直仗义,没几年就东山再起了。唯一没变的,是腰间的那支驳壳枪,一直跟着他走南闯北,绝不离身。

    “有一天,李将军在山中赶路,打算赶在天黑前翻过山去,不料天色突暗,狂风四起,转眼间大雨滂沱,无法再往前走了。李将军在树木下穿梭,四处寻找躲雨栖息之地。不久后,在半里外找到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

    “山洞生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下面,洞口几棵古树掩映,仅容一人侧身进入,入内却豁然开阔,四人在此歇息也不在话下。洞内还有一块长条石可供躺身。条石前留有灰烬,曾有人在此住过。

    “当下李将军便放下货担,捡了些未被淋湿的枯枝落叶,生起火来。外面雨声淅沥,看来没有消停的意思。李将军思忖,这山洞倒也干爽清净,只得在此待到明天,到时再做打算。只是,就着火光,李将军在条石里侧发现了几块白骨,不知是人还是动物。

    “大雨只停息不到半个时辰,天色稍许敞亮,便迅速黯淡下去。火苗跳动,把李将军魁梧的身体映在洞壁,像一尊庄严的佛像。许多往事浮现在眼前:父亲和毒蛇,村妇和警卫员,战场上的枪林弹雨,初恋情人的思念和幻灭。以及‘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等等古话。大半生颠沛流离,起伏跌宕,足够让李将军就着一壶烧刀子细细咀嚼。”

    “是啊,这偏狭山洞,幽寂古林,本来就是回忆往事的最佳地点。”我插话道。

    “李将军边喝酒边回忆,半壶烧刀子下肚,已有了三分醉意。正准备在条石上勉强躺卧一会,却看见有人走进山洞来了。

    “来人也不说话,兀自坐在李将军对面,背对着洞口,与李将军隔着中间的火堆。上面树枝穿着的几块野鸡野兔肉吱吱冒油,烤得正香。李将军抬头盯了几眼,见来人低眉垂目,并不说话。于是也乐得清闲,继续喝酒吃肉,回味往事。

    “这人长发浓密,灰黑相间,几乎扫到了肩膀。皮肤粗糙、衣衫破旧,跟一个常年在山中游荡的野人差不多。李将军听说过一些关于野人的故事。在神农架,在太行山,都有人发现过这类生物的踪迹。

    “但他觉得那不过是些落魄的人类,因为战争或其他原因搞得家破人残,流落深山。在长期的流浪中失去了人的部分情感和能力,多了些动物求生的兽性。所以,对此他并不畏惧,反而有一份愧疚和歉意。

    “夜色渐深,加上酒精的催化,李将军有了浓浓的睡意。那人见李将军喝酒,便也从腰间掏出个深绿色的皮壶喝起来。后来还伸手抓些烤熟的野鸡兔肉放进嘴里。李将军任其自便,两人不言不语。山洞里安静暖和,李将军呵欠连连,打起瞌睡来。

    “外面山风刮得正紧,古树上的枝叶哗啦啦直响,山洞深处有泉水滴下,叮叮咚咚,听来十分遥远。李将军打瞌睡点头的频率越来越低,闭眼的时间越来越长。已是许久,李将军才勉强打起精神,睁眼抬头。

    “但就在睁眼的一刹那,他看到什么东西在火苗上一闪而过,随后不见。李将军有些警觉,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对面的来人同样静坐着,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他的眼睛是睁是闭。木柴即将烧尽,火苗越来越小,洞中也暗沉了许多。

    “李将军决定继续假寐,闭着眼,抬头低头地打着瞌睡。可是低下头时,眼睛微睁。几次过后,他看清楚了,每当垂下头时,一条鲜红的舌头便从来人的毛发中伸出来,那舌头柔软细长,前部有两条分叉的细尖,上面还残留着口涎一般的液体。抬起头时,那舌头又迅速缩回,藏进蓬乱的毛发中。

    “李将军睡意全无,心想:难道是那条毒蛇转世成精,继续回来斩草除根?他继续抬头低头,舌头越伸越长。李将军用力一低头,那舌头已伸到脸旁,李将军哗啦一声掏出驳壳枪,闭着眼,啪啪啪对着前面连发九枪,留下一颗子弹在弹匣。然后迅速起身,紧靠洞壁,牢牢盯住来人。

    “有六枪打中了来人的前胸,一枪打在了洞壁上,一枪削掉了他一缕头发和半边耳朵,一枪打中了下巴。那人捂着胸口,里面渗出了暗绿色的液体,下巴的弹孔往外冒着白气。

    “那人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蹒跚着往洞外走去。直到整个身影消失在洞口,李将军才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被汗水浸透的冰凉的后背。他瞥见那几块白骨,也许正是这个妖怪吃掉的过客。李将军不敢合眼,对着燃尽的炭灰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李将军沿着地上暗绿色的水渍往前寻找,走到一棵参天古树前停住。那古树小半叶片被烧毁,树干上排列着弹孔,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八个。”

    “讲完了?”老王问。

    “嗯。”房主又恢复了平静。

    “好了好了,大家都睡了吧。再讲下去,李将军就要大闹天宫了。”老王伸伸懒腰,打个呵欠。

    我也感到困了,用力把阳西推醒,让她铺好防潮垫,伺候我睡觉。情侣依偎着,似乎早已进入了梦想。这个夜晚和李将军的故事,都该告一段落了。

    房主却一动不动,脸色严肃,凝视着前方。突然,他生硬地站起来,左手抬起指着洞口,眼睛却直直盯着对面的中年人。随即,他大声斥道:“快走!下次再看到你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他的眼神坚定,神情严肃,语气不容置辩。中年人发出两声尴尬的笑,脸上挂着奇特的表情。他看了看我们,似乎想得到些帮助,为他解围。可是我们全都被镇住了。

    房主继续直直地盯着他,僵持了数秒,中年人只得站了起来,捡起旁边的灰黑色包袱,缓缓朝门口走去。所有人一动不动,看着他拉开门闩,跨出门槛。背影逐渐模糊,直至被黑夜吞没。门外只剩雪花随狂风飘洒。

    房主又回过头来,对着那对表情惊讶的情侣说道:“你们明天便上山吧,我会叫警察收拾尸体,其他事情我会通知你们的家人,本分一点,别像刚才那人一样到处骚扰过往的客人。”

    老王和我端坐着,压制住内心的忐忑和恐惧,沉默着盯住那对情侣,他们低着头,一言不发。阳西整个身体在我的怀中瑟瑟发抖,我们十指紧扣的掌心已被汗水全部浸湿。

    也许是眼前的场面过于震撼,以至于我们全都忘记走过去掩上木门。屋外的寒风灌进来,带走了热气,把炽烈的火苗刮得呼啦啦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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