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在豆瓣上有4万人读过，评分8，喜欢的人喜欢的不得了，不喜欢的人也相当抵触。至于这本书足不足以获诺奖，川端康成有没有资格获诺奖，这和读者能不能读懂这本书、喜不喜欢这本书是两码事。诺奖有很多明面上的评判标准，也有一些政治因素在左右它。因此我们把重点放在《雪国》到底讲了什么这个问题上。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电影中的雪国

1.这是三个人的故事吗？

《雪国》讲述的是一个因欲而生，最终归于虚无的故事。川端康成在《雪国》中展现的是“虚无之美”，要从虚无的角度去理解人物设定、情感关系和最终结局。

书中的主要角色分别是舞蹈艺术研究者岛村，艺伎驹子以及萍水相逢的少女叶子，以及驹子的未婚夫。如果明线讲的是三个人的爱情纠葛，那么暗线就只是在讲驹子的故事。驹子未婚夫病入膏肓的设定，在小说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病人的无法自理，决定了驹子和叶子都有照顾他的责任，而这个男人能带给二人的只有绝望、质疑和迷惘。为此，驹子和叶子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驹子的做法是从事艺伎来赚钱，叶子的做法忠贞不渝的陪伴守候。可见故事的主角与其说是岛村，不如说是驹子。

"驹子和岛村

由此勾勒出的四段感情线，分别为岛村对情人驹子的感情，驹子对未婚夫的感情，叶子对情人——也就是驹子未婚夫的感情，以及驹子对叶子的感情。前三段感情很好理解，唯有驹子对叶子的感情是深藏不露的，驹子是爱叶子的，体现在她既可怜叶子对自己未婚夫的忠诚，又佩服她的守候。

至于作为表面意义存在的主人翁岛村，虽然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但前后三次到雪国与驹子寻欢作乐。作者用大量的笔墨描写家境殷实的纨绔子弟岛村是个迷恋“虚幻美”的男人，他迷恋西方舞和婚外恋等一系列不切实际的东西，却毫无人物背景介绍。从驹子对他的有限了解中，不难发现其实他代表着“没有实际存在”的角色，岛村是驹子想逃离现实生活的所幻想生活的理想化人物、梦想救星，更像是驹子作为艺伎时交往的男人的综合体。

另一个角色叶子，虽然以驹子未婚夫情人的身份出现，其实不过是曾经的驹子罢了，原因一是指在没有实际婚约之前，男女关系的实质是情人关系，隐喻了曾经做艺伎赚钱，又要用这个钱带未婚夫治病的驹子；二是作为对未婚夫忠贞守护的具象化个人形象，驹子内心纯洁的爱塑造出叶子这个形象，代替她守候着未婚夫，可见叶子是一个过去的、逝去的、内心深处的驹子，是驹子对绝望生活一体两面的表现。

各个角色的感情线鲜明却并不单一，要想揣摩情节的深意，要先分析故事中哪些人是真的故事角色，哪些是虚设的人物。在我看来，故事中真实的角色只有驹子和她身患重病的未婚夫两个人而已。至于岛村，是驹子幻想出来的男人；至于叶子，是驹子想象中始终如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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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人都会经历从希望到虚无

岛村本就是迷恋虚无的人，他早就从正常的生活中陷入虚无并与之融为一体的人。

叶子究竟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叶子又是如何坠入虚无的呢？其实从角色中就可以感受到她虚无的悲剧宿命，比如出场——

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画道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

她的出场先是一个局部镜像，这暗示着叶子将从“内心有希望”的人演变成绝望的人，成为某种贯穿主线的“虚无”，她就像在镜子里逐渐浮现的画面，就像镜花水月。后来岛村对叶子的印象变成了通过她想到驹子——

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山野上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来，不禁又浮现出驹子在镜子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叶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岛村无从认识。

"终将凋零的叶子

叶子的结局是从蚕房顶上跳下自杀，她的坠落，完成了叶子之所以被称为“叶子”的人生宿命。叶子像是驹子的一体两面，情人的苟延残喘就像吊着叶子的一股力量，当情人死后，随着这股力量烟消云散。叶子的生命进入虚无，开始面对“凋零”的宿命。当驹子看到叶子“从蚕房二楼像个玩偶般坠落下来”不省人事时，驹子出现痛苦、疯癫的表现——

驹子从人群中踉踉跄跄地冲向叶子，抱起了拼命挣扎的，耷拉着呆滞的脸的叶子，抱起了自己无比珍视的，却被岛村绝情地抛弃掉的内心，像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这颗心死了，从着火的二楼像玩偶一样摔下来，抽搐了两下，死了。

叶子的死，预示着驹子满怀期待的爱情也进入了虚无。

3.看《雪国》不是看情节，而是情怀

之所以我认为本书的主角是驹子而不是岛村，更不是着笔甚少的叶子。是因为驹子是全书中唯一一个鲜活的人物。这种鲜活体现在三处，一，驹子是有成长的一个人，其他人只交代了现状；二，驹子是有内心矛盾的，其他人没有内心矛盾；三，驹子是欲望和情感的交集，其他人只是欲望或情感的单一载体。简而言之，驹子是有情怀的角色。

一、驹子的个人背景十分丰富。曾经被卖到东京做艺伎，又需要赚钱给身患重病的未婚夫续命，她一个人对抗着命运多舛的生活，写日记、提高琴技、表达对岛村的爱慕都是她一直以来对抗命运不公的方式，是她悲惨经历的构成。

二、驹子的内心矛盾无比复杂。她过去一方面单纯守护着病重的未婚夫，一方面又要作为其他男人的玩物换取未婚夫治病的金钱，内心的矛盾只有幻化出一个新的、纯洁的、对未婚夫忠贞不渝的叶子，才能平息自己的矛盾。否则她将无法继续这种畸形的生活，也无法在未婚夫死后开始新的生活。当看到叶子在滔天的火光中跳楼自杀时，驹子因为真爱的破灭，对未婚夫的不忠，以及内心的悔恨和绝望而陷入癫狂。

三、驹子的人性特征十分明显。驹子爱慕“虚无”化身的人物岛村，岛村这个人物并不能简单理解为一个有优越经济条件和体面社会形象的男人，而应该理解为驹子想给自己打造的面貌。岛村是任何一个底层人物都渴望的演变目标。与其说驹子希望岛村带她去城市生活，不如说是驹子渴望变成岛村，当她再三向岛村表达爱意的时候，甚至可以视为她无力摆脱现有的生活处境，渴望有人引领她转变的精神状态。这是驹子内心既希望凭一己之力实现个人转变，又希望有人能对她伸以援手的矛盾心理。相比之下，岛村是没有内心矛盾的，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婚外情，可以置若罔闻的对待驹子的爱；同样，有叶子也是没有内心矛盾的，作为一个重症患者的情人，她毫无嫌弃和自怨自艾的表现，内心纯洁、真挚的守护着心上人。实则是驹子善良内心的表现，是驹子的良心和灵魂。

由此可见，岛村和叶子两人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人”，而是某些意义的化身。

有人说《雪国》的故事其实在一开始的列车上就结束了。列车车窗玻璃上的镜中景象，是不确定的、流移的，瞬间的，随时可能归于寂灭，任何使之复原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川端笔下的故事，是由“美”向“虚无”的转变，人物叶子，便是这种极美转向消逝的过程载体，使得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悲哀之美达到极致，令人怦然心动，又惆怅不已。

因此，当你看到书的结尾驹子抱着死掉的叶子疯了的时候，你会忽然看到一个鲜活的女人在你面前，她哭得极委屈、极伤心、极悲痛，我们仿佛都变成了岛村，而我们眼中的银河，便是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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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们将面对哪一种虚无？

岛村代表了对生活的虚无——麻木不仁，驹子代表了对渴望的虚无——一无所得，叶子代表了对执着的虚无——目标破碎。

我们又将面对哪一种虚无呢？说回本书的作者川端康成吧。川端康成的虚无是自杀，他所经历的人生有两大悲剧，促成了他走向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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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的悲剧一，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死亡。少年时期父母双亡，祖父祖母、姐姐也相继去世，年纪轻轻就不断目睹人的死亡，成年后遭遇自己的老师芥川龙之介自杀，自己的孩子夭折，晚年又目睹自己的学生兼好友三岛由纪夫自杀，这使得他对死亡意义的思考远比常人要深刻，也使得他自始至终都是极孤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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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作品中美好的事物一定是纯粹的，比如《伊豆的舞女》中纯粹的初恋情感，《千只鹤》中纯粹的男女情爱，包括《雪国》中纯粹的空虚之美，预示着人物都遵循着“如果不能纯粹活着，不如纯粹的死去”的人格设定。这种不掺杂任何瑕疵的纯粹，正是他屡次目睹死亡以及饱受孤独折磨的情感体现，并构成了他最终选择自杀的悲剧因素。

川端康成的悲剧二，他要不断地逃避精神上的压力。说他是孩子一点都不为过，首先是他基本没有金钱观念，他喜欢收藏艺术品，也常常因为没有钱而到处举债收购自己喜欢的珍品，直到死后也还有外债没有还清。此外，他不善于处理男女关系，交往过四个名字都有“千代”的女生，不管是别人主动追求他，还是他内心认定的人选，这四个千代的结局要么是川端自卑到不敢接受别人，要么是别人有婚约在身，或者完全就不喜欢他。这几段感情结束后，他一听到“千代”两个字就会不舒服。由此可见，川端需要不断地逃避精神压力，爱情并没有帮助他缓解压力，于是转而收集艺术品，帮助自己忘记现实社会

回到《雪国》的故事中，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故事人物中所代表的虚无含义。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驹子作为岛村在雪国的情人，岛村的三次来访雪国其实是驹子在照顾病重未婚夫期间三次渴望有新的体面男人取代病恹恹未婚夫的不忠幻想。驹子想找一个更好的男人取代身边那个需要人寸步不离的未婚夫，是一种必然流露的生活渴求。她爱慕的岛村，义无反顾地向岛村表达自己的爱意，却因为她爱慕的对象是“虚无”的化身，注定得不到回应。最终在未婚夫死后，所有的幻想全都破灭，驹子疯了，虚无占据了她的意识。

成人世界的男女关系并不简单——成人男女关系的复杂，是欲望和虚无的不尽纠缠。川端康成的两重悲剧，让他一步步看清自己的人生虚无，最终自杀。那么我们又将面对什么样的虚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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